不过是在日落之时,农家的谈话而已。

那一日之前,坷在自家田野中捡到了一柄赤红的长剑。剑鞘掉落在距剑刃本身约莫十步的位置。

他——或者说他们的村庄,这几天出了怪事。这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首先是围城的事情。明明传令的大人已经到村落里头讲过,不会有问题的,是的,前线开战了,但战争仅仅波及了伊原平原一带,他们不要紧的。继续耕地、收割。并按时纳税。一切都不会改变。无非是某个疯子带来的小小波折——

次日,赶来的还是那个传令官。他说,城市被包围了,公爵大人——唔,即便是他们,也轻易注意到了称呼的变化,已经亲临此地。

所以?

跑吧。

不要管田地了,积攒在仓库里头的草料和粮食也不要在意了,收拾上能收拾的,赶紧跑吧。

于是,他们离开了世代生存的土地,逃向远处,在农耕时眺望不见,往往模糊在视野之外的山林。那个传令官同他们一起,并充当了领导的角色。

日落之后,在南方,已经近乎边境的地区,他们扎营,而后清点人数。因周边有森林和从大河中分出的溪流,姑且不用担心食物。

有人失踪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离队的,有人告诉传令官,那些人,是早些年的移民,自海的另一端而来。他们的口音与本地的居民并不一样,并且,还各自驯养着马匹——在这种地方,人们并不喜欢旅行,而自港口而来的游商们则大多依靠水路继续赶往下一个贸易点。花销不小的马匹,实在是只能当作摆设。

但他们衣食不愁。这些人,体格高大,且个个凶神恶煞,自然无人敢于探究他们的底细。他们在之前聚集在村子的东面,那处山坡上。撤离时,他们牵上了马匹,拿上了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布袋......也许是眼花,有人说,他们佩戴着长剑。

他们在森林边缘待了数日。那几天中,虽然惦念着村落中遗留的一切,但并无任何人试图离队返回。

他们看见了,远处的天空中升腾起灰色的风暴,桥梁上烧起了火光,以及——那场似乎是幻觉的地震。腐朽的树木因之倒下。同传令官一同站岗直至深夜的两个村民发誓说,有一瞬间,大地被红色的河水完全淹没。若有所思的传令官对此不置可否。

那时,谣言纷起,无人敢于向着那条略微损毁的道路向前。世界已经毁灭了。他们相信自己是最后的幸存者,于是往森林的更深处行进,直到远离了那片似乎将要出现什么的原野。

传令官一人进行着探索。他最远到走到了桥梁附近。挺立无数岁月的大桥已经损毁坍塌,脚下的土地渗着异样的色泽。即将返回时,他碰上了一支向城市行进的队伍。也因而知晓世界完好无损。

传令官带着他们沿着堤坝而下,返回到村落。路边晾挂的咸鱼略微少了几条,也许是被猫给叼去了。也许叛军根本没有经过此地。他们的村落位于河流之旁,偏离主干道甚远。沿着桥梁一路走下去,有一座被大道穿过的村庄,也许,叛军在将那里掠夺一空后已经满意。

在他们大致安顿后,传令官沿着河流离开。他要想办法从无桥的河流返回城市,通报事情的经过——更多的,搞清楚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离开数日后,村庄里迎来了第一个怪人。

他们原以为是那些人——在中途莫名消失掉的外地人回来了,但此人比那些人中最为高大那个还要彪悍。是白甬人。目睹着他沿道路而来,跑回村落的那些孩子说。坷与其他壮年男子握着锄头等候在他必然行经的路上,在他渐渐接近后,他们才发现,对方身上满是伤痕,且原本壮实的身体憔悴得只剩下骨架。最终的结果是,他们扛着他回到了村落,并在数日照料后让其恢复了神志。

‘巴布瑞泽——这是名字。真该死,我搞砸了......’

在从抱头低落的状态中回转后,他问:

“谢谢你们.....那个,这几天,有没有从河流里头捞起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们如实告诉他,因为战争以及桥梁崩塌的缘故,他们近几日都没有再往河里撒网。河水的味道很奇怪,并且,前几天有人从里面捞起了疑似是人体碎片的物体——他们决定,直到河水再度变干净为止,都暂且不靠近它了。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偶尔,在有人问到时,他告诉他们,他这几天一直待在下流,等待着也许会从河流中漂来的某物。

之后,他帮着干活,虽然吃得多,但一人的劳力足以抵上数人。在村里几个寡妇的强烈要求下,村长默认他留下了。

坷最近一直在自己的田地里转悠。

他不大喜欢自己的村落里来了外人。作为兽人,他一直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时异样的目光。从那座该死的城市逃似地来到这里,在数年、数十年的辛勤的劳作后,此地的居民也终于接纳了他。他不希望某个外地人的到来让他建立起的一切出现波折。

他的田靠近路旁,就在河流边上。堤坝坏掉了。在等待着田地里的水份散尽时,他只能寻寻览览,从沾湿的泥地里找出断剑、盔甲,并把某些疑似......人类的碎片埋到更深处。

那一日,他捡到了好东西。

将其带回村落后,邻居对那柄剑啧啧称奇。剑刃黑红,通透的色泽如同染血的黑水晶。长鞘上绘着玫瑰,但本该是叶片的位置,却以黑色的羽翼替代。

这一定,是某位骑士的宝剑。他想,他该把它留下来,交予子孙后代——如果会有的话。而后,某一日,在无数积攒灰尘的年岁后,拥有他血脉的那个孩子,会将它带回战场,带回历险,回到与其相称的世界。

隔日,在将那把剑藏到柴堆下方后,他悠晃着到了村口。他今天不想去田里了。昨天的惊喜已经让他满足。在离村落近一些的菜园里,他瞅见那个自称‘巴布瑞泽’的白甬人在弯着腰干活,自己邻人正向其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依稀传来的只言片语让坷有些不安,但在那两人向他挥手时,他还是摆出笑脸,点了点头。

来到村子的主道,他遇见了抵达村子的第二伙怪人。

站立在人群之外,坷向里头窥探着。因身材高大,他轻易看见了那三人。

为首的男子金发碧瞳,虽然身着破旧的外套,气度却像位王子。跟着的两人,一人似乎是少女,身体被埋没在长袍之中,依稀能看见之下赤金色的发丝与火焰般的双瞳。最后一人,则连指尖也被绷带包裹,他的瞳孔如同金属般冷冽。

他们进了村长的住宅。不知是与其进行了怎样的交涉呢.....在村长领着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得到了那些外地人离去后留下的住宅之一。

......

于是,这座偏僻的村落,住下了格格不入的两伙人。

奇怪的是,坷并不对第二伙人反感。他们的模样,以及那柄突然出现的长剑,让他回想起了依稀记得的史诗与传说。‘英雄们的奇遇’这样的情节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故事正在发生,骑士、英雄和公主都是存在的——并且离他并不遥远。他想到,为什么要等待那一个可能存在的孩子降生呢?他应当配上长剑,而后.....

成为正在发生的传说的一部分。

有什么正在发生,而参与这一切的,必将被载入史诗。

这恐怕并非某种乡下人莫名冒出的狂想。再平庸的人,终究也会有被命运垂青的时候。

那两伙人的第一次碰面颇为怪异。

坷是少数见到了那次会面的人之一。奇遇不会自己找上门来。他认为自己现在正处于命运的节点。只是等下去,即将发生的‘故事’将会与自己擦肩而过——光想到这一点,他就焦急得难以入睡。

他积极与第二伙人接触,并搜集着他们的传言。

村人们说,赤发的那位,一定是深闺的大小姐。而金发的男子,则是王城那边臭名昭著的吟游诗人,凭借着一张好脸引诱年少的女孩子上钩。最后那人,也许是忠心耿耿的仆人。

咳,这么想可不浪漫。在坷的预想中,他们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结合的公主和王子——也许是兄妹。两人为了得到自由与爱,从深宫中脱离,并避离开那些无法理解的庸人。那个被绷带包扎的家伙,说不准是被他们感化的奸人,放弃了阴谋诡计(或者还包藏祸心,那时候就需要坷出马了)决心见证他们的故事直到最后。

他等待着时机,也许是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或者强大的假想敌袭来之时,敲开那扇门,然后为赤发的公主献上长剑——

‘我将追随您,直至终末。我的剑从现在开始只为您挥动。’

那个时候,陌生人可没办法说出这种台词。

在一日清晨,他自发带着‘王子’和‘公主’两人参观游览这座村庄,虽说他压根不明白这种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巴乡下有啥好看的。第三人留在屋子里,他似乎畏惧着阳光。

少女因远处的河堤与田野而舒缓了面容,她的微笑让‘王子’和‘骑士’(自然是坷了)都不由得侧目。

她已经将兜帽取下,仿佛燃烧的黄金——那样比阳光还要明媚的发丝随着拂来的清风飘散。在走在身前的她回过头,并以挑衅的目光看向与坷同排行走的‘王子’时,英俊的少年搔着脸颊,讪讪地偏过头去。

坷自觉地看向了别处。再次回过头来时,两人的影子间已经不再留有缝隙。将自己的重量完全托付于他,少女怀抱着‘王子’的手臂,轻轻将脸颊凑近——

困扰地微笑着,却只是看着她的面孔占满视野......在那之前,传来了话语。

“你、您,难道是——”

在少女用带刺的目光看向他时,壮实的白甬人微微瑟缩。

也许是惦记着坷为他们带路的恩情,他们邀请坷一同到屋子中歇息。坷自然不可能拒绝。

四人回到了屋檐下——多出的一人自然是巴布瑞泽。昏暗的客厅中坐着那个裹满绷带的人,在‘王子’向他耳语后,那人轻轻点头。随后,留下了水杯,‘王子’与‘公主’带着巴布瑞泽走进了其他房间。

在那三人密谈的同时,坷只得与那个人面面相觑。不过,因为光线昏暗,且对方浑身裹着布条,坷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否还睁着眼睛。

“那个.....”

小心翼翼地开口,坷问:

“不觉得有点阴湿吗?您也许是患病了吧......果然还是点起炉火来比较——”

——‘火’

在听到这样的字眼时,他竟发出了嘶哑的尖叫:

“不!......绝对不行!她会找到我!上一次!上一次已经......!但她不会杀死我!即便把肉体熔掉.....她依然会嗤笑着继续——”

“——不会的。至少,在你待在我附近时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不知何时,金发的‘王子’已经推门而出。他从指尖燃起火焰,缩进座椅的那人因而发出了仿佛即将断气的喘息。

将火苗放置于他眼前,金属色泽的瞳孔瞪大了。但并无异况发生。

而后,‘王子’点燃了壁炉中的柴堆。在温度开始驱离开室内的水气时,‘王子’向坷点头致意。

“抱歉,明明您来做客,礼节却如此不周......稍等一会儿,我们很快可以谈完。”

转向仿佛已经僵直死去的那人,‘王子’以温和的口气安慰般诉说:

“不要紧。勇敢的‘银冰’啊,不必因畏惧丧失了您的风度。她——在犹豫着,现在仅仅是犹豫。但在我抵达到那日的所在、那座古堡以后,一切都将结束。魔女的憎恶将会停息。”

有没有听进这番话呢......在那人依然瘫软地注视着炉火时,‘王子’已经离开了。

这就是他们的疏漏了。坷取下束缚住软骨的系带,竖起了遮掩在长发下的兽耳。在只有炉火发出细微响声——以及那个人的啜泣声的室内,他能轻易听到房子另一头的声音。

“真的是您本尊没错吧!金发赤瞳——您为什么会在此处?......我不久之前才遇到过您的妹妹......”

“......问那家伙。”

“这个么......名义上是私奔。但是——”

“就是私奔。你支吾什么啊!”

“‘名义上’。实际的话....其实和你遇到的那位有关。你看,如果连她也跑走了,只会剩下一个继承人了吧?.....倒是说,替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模模糊糊。因为那个少年,能够猜到一点。即便我脑袋不太好用.....”

“谁?”

“您妹妹一直粘着的人呢。虽然有诸多缺点,但,是一个让人想看看之后会如何的好孩子喔。”

“......如果是他的话。这么说,她总算与他碰面了啊......太好了。”

“嗯,但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孩子失踪了。我姑且也在寻找着他。但恐怕——”

“这件事情,她知道吗?”

“暂且?应该不知道吧。并且,恕我直言,您妹妹的努力,似乎......”

“呵,别开玩笑。我之一族是人类中最为优秀的。只要想拿到手,就一定会拿到。”

“......您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

短暂的沉默后。

“进入正题吧。为什么,您会和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待在一起?并且,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人.....不是公爵手中的诱饵吗?‘公爵已经失去了诱饵’——如果这个情报传达出去,这场战争将立刻终结掉啊!”

“不行。”

“不。”

“......我能问问理由吗?”

“我们的行踪必须保持隐秘。魔女的事情.....不必担忧,我们正往古国赶去。只要抵达风暴的所在,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看出来了。‘这一边’也是相当了不得的情况。我还是不多过问了。”

......

似乎是涉及真正隐秘的话题,即便是坷,也只能听见细微的耳语。

“我也差不多得离开了。你们还要在此地待多久?”

“城里有不得不拜访的人。现在时机未到,只能等待。”

“......是么。”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吧。不要泄露出去。”

“是的。‘壮汉’只懂得舞剑,为该为之奋战的人而战。‘壮汉’不参与到变革世界的大计划中。”

“你这家伙.....”

“该说是聪明过头,还是演技优秀呢?”

在门扉开启的一瞬,坷坐直了身子。

回到家后,坷依然为这番奇遇兴奋不已。他几乎可以肯定了——虽然不明白那些话中提及的内容。但是,那几人,定然并非凡类。那是必然将载入史册的几人。

他离他们如此之近。

他离传说仅一步之遥。

因为心情相当良好,他甚至与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邻居打了招呼。那是一个多嘴多舌,但总的而言人畜无害的中年男人。桑丘略微比他小一些,并且从未看轻他作为兽人的身份。

“哟,桑丘!”

“哟.....哟。”

对方显然对此吃了一惊。但此地存在的唯一消遣即是谈话。瘦小的桑丘很高兴能与这位向来寡言的邻居交谈。

站立在门栏下,他们谈他捡到的那柄剑,谈战事,最后谈到了公爵起兵的那片平原。

“伊原平原么,真是奇怪的名字啊。”

“关于那里,似乎存在着一个传说.....只有我们兽人才知道。至少,在提到它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没听过的样子。”

“......”

桑丘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在搜刮着脑海中的讯息。坷知道他定将徒劳而返,于是说道:

“据说,伊原——是两个人的名字。伊与原,是我们兽人族中蛮特殊的称谓。你也知道我们惯常用单字作为姓名吧?伊是取给女孩子的名字,有‘得到幸福’的意味。而原,往往是氏族统领才能够享有的称呼。在南方,我那些同族,甚至会为了得到这个名字而发动战争.....它意味着,‘无畏的强大’。”

“组合起来的话——‘守护幸福的力量’?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虽然竭力维持着原先的神情,但坷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是的,正是如此。传说中,那片平原,是最初‘伊’与‘原’仅仅作为某人的名字存在,不具备任何意义的时候,赋予其意义的两人相遇的地方。”

“.....任何种族都会有呢。公主和王子类型的传说。”

“不,这个故事与那个类型有着鲜明的差异:伊与原,并非恋人。伊所爱的,是另外一人——”

“所以是悲恋喽?”

“这并非这种类型的故事。”

对桑丘的态度有些生气,坷一时间停歇了言语。

随后,在桑丘表示自己不再插嘴时,他继续说道:

“伊爱上了王子,原是王子的随从。那是——关于他们三人旅途的,漫长的传说。我们曾有诗篇来描绘那趟旅途,但如今早已失落。兽人是好战的种族,那首史诗,很可能并非我们所写。毕竟,它的主旨与‘战斗即是一切’完全相反。‘力量该用于守护该守护之物’它想要表达这个意图。”

在坷示意桑丘可以开口时,瘦小的男子说:

“.....我不大理解。倒是说,那位王子,究竟是谁呢?总该有个名字吧。从你的话来看,他似乎不仅仅是个配角......”

“这就是最为奇妙的地方。知晓这个故事的兽人们都说:那个王子,没有名字。即便是在最初的诗篇中,他的名字也是一片空白。‘他是罪人,他是无名的放逐者’似乎曾有过这样的描述。”

黄昏下的围栏外传来了脚步身,闲谈的两人扭头看去时,金发的‘王子’正探出身子。

“啊.....您......”

“不必在意。我是跟着您过来的。您似乎落下了东西。”

他将坷用于绑住兽耳的系绳递给他。在坷尚在揣摩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时,‘王子’已经以他清朗的语调再次开口:

“我听到了您所说的.....其实,我也对那个传说略知一二。”

那样的声音,真正适用于诉说史诗。坷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些人将他称作‘吟游诗人’。

他以歌唱般的语调,念出了本该以更古老的语言诉说的诗句:

“‘王子并无姓名,他是罪人,是无名的放逐者。酋长却将其赋名为‘光’。’”

仔细打量着‘王子’俊俏的面容,坷不知为何微微发寒。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与其对话的最好筹机,于是顺着话题说道:

“.....啊,是的,我们的族人说,原为了便于称呼,为王子取了‘光’的名字。尽管王子并非兽人,但还是欣然接受。这就是‘伊原光’三人旅途的开端——在无数的年岁后,伪名的王子终究被遗忘,那个平原,之后只以‘伊原’相称。诗篇的终末,据说有这样一句话:‘如不以此铭记,王子终将被遗忘。留存在过往的那两人,会被久远的传说传达至未来——但仅有王子,将不复存在。’”

“而唯有两人的旅途,未免太过孤独。”

如此接口,金发的少年向他们告别,随即踏着轻巧无声的步伐离去。

之后,即便坷依然在试图与‘怪人们’接触,但他再也没有遇到那日一般的奇遇。至少,他确乎与他们渐渐亲近了。

他们散步时,他往往跟着同去。下午,在燃起炊烟,‘王子’开始做饭时(莫说做饭,‘公主’似乎对生活常识一窍不通),坷也能够得到与他们共进晚餐的邀约。

他想,如是提出要跟着他们离开,似乎也不是太突兀的事情。

半月之后,在他给‘王子’送去自家种植的蔬菜时,听到了这样的交谈:

“既然你们要进城去,我也一并过去吧。城里也许会有些消息.....”

“我们并不能同行。但是,共同出发应该不成问题。”

“之后还会碰面的吧。”

“不会的。你可以向她的妹妹告知我们的存在——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抉择。但请切记,一定不要让那个少年知晓我们的讯息。我们不能相遇,不能相知。否则,‘轨迹’将会凌乱.....不,我想,你恐怕会渐渐忘记.....并非忘记与我们相遇本身,而是忘记‘告诉某人’这件事情。我与那孩子的联系,在目前是‘无法建立’的。”

“你说的.....简直就像是确信那个孩子还活着一样。他究竟在哪里?”

“会遇到的。”

在他们的交谈告一段落后,坷等待着那个白甬人走远了,才走进室内。

他们的离去很快不再是秘密。‘王子’——村民们更惯常称呼他为‘吟游诗人’——近来更是简化为了‘唱歌的’。尽管他从未在众人面前唱过歌谣,但那样的嗓音就是给人如此的印象。他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民们。说来奇怪,大家明明一直猜疑着这伙人,却一致赞同好好地送他们离开。不少人甚至看起来挺难过。

在短暂的时光中,即便是对‘美’的概念一窍不通的村夫,也为目睹到那两人散步时的‘某种感受’所折服。

他们将在夜晚到来时沿河堤去往大路。而巴布瑞泽已经先行一步。有些男人担忧着村落里很快会多出不少不知生父的孩子,但寡妇们,只是默默地抹去眼泪。

‘在想什么啊!那个人,那么老实的一个人.....简直就像是自己长大的儿子一样......’

她们这样说,并不理解的男人们只是讪讪地为自己的猜疑道歉。

‘王子’,‘公主’,以及那个缠满绷带的人已经到了村口。金发的少年正竭力推辞着众人一齐递过来的酒杯。

坷的心脏近乎炸裂。他几乎忘却了呼吸的方法,只是牢记着如何奔跑。回到家中,翻开柴堆,连为离开已经居住数十年的住地感伤的余裕都没有,他只是抓住那份可能,那份‘所有事情都将改变’‘他将知晓、目睹一切’的可能,抓住那柄长剑——

没有。

柴堆下空空如也。

他翻来覆去搜寻了半天,怀疑着在自己低落下冷汗的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总算发现了夹在其中的纸条。

‘抱歉。它将物归原主。’

“混蛋——!”

一脚踢开散落一地的木柴和其中亮闪闪的钱币,坷维持住呼吸奔出门去。

他揪住了站立在门口,正好奇地向室内窥探,试图弄清隔壁为何如此吵闹的桑丘。

“桑丘!你这头蠢驴子!你个杂种!说!你是不是把那柄剑的事情告诉了那个白甬人!”

没有回应。坷越发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在对方的脸色憋得紫红时,坷才后知后觉地微微松手。

“......坷......闲谈时,我这么和他提到了.....但他不像是——难道,他——”

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坷以更加用力的势头拍打自己的大腿,好让它再使出点力气。

奔出大路,沿着田埂抄近路跑过去。从风里传来的声音证明村口的喧闹还在持续。坷因左脚深陷入淤泥而扑倒。

他可以站起来继续跑。但他一直想着那柄剑。想着自己从小就想当‘骑士’。想着平庸的自己与他们、与故事格格不入——如是没有那柄剑的话。

抚摸着腰部。无论如何,那也没有那柄让他‘不凡’的剑。

所以,他没有再站起来。只是一遍一遍地摆弄着渐渐融为一体、化作混沌的思绪,捶打着浑水,在泥浆中痛哭。

从风中传来的喧嚣,在自暴自弃的懊悔中渐渐沉默了。

而后,村人发现,本来对关于那伙人的传言不屑一顾的坷,开始在酒馆中缠着别人,让他们给他讲最为龌龊、阴暗的猜想。伶仃大醉的他,一遍遍念叨着玷污回忆的传言,反复背诵般念叨。

即便是心理最为阴暗,最为多嘴的庸人,都对他对那伙人的污蔑看不下去了。他的风评很快败落下去。之前最愿意和他说话的桑丘,也一直没有谅解那天的那一巴掌。

‘是的,不过是个多情的杂种勾引了人家.....就是一个落魄的诗人和荡妇而已.....’

但他没办法解释,那一天偷听见的谈话。

所以,他想:

‘他们都疯掉了。大家都是仅仅如此的庸人.....装什么啊.....都是一堆把妄想当现实的疯子。都是些自顾自的妄想......简直有病......’

“即便有那柄剑.....即便追上去.....不过也是陪一堆疯子自导自演而已......”

“所以......”

“我什么都,没有错过。”

在几个清晰得不像是梦的片段中,他却看见了自己。

在燃尽一切的风暴中心,怀抱着魔女的‘王子’,以及为这番情景流下眼泪,身负长剑,如同‘骑士’的自己。

撕裂胸口的悲悯——即便如此,他也羡慕着那份疼痛。他嫉恨着可能经历那一切的自己。那个人,虽然浸染了悲伤,却目睹了史诗。

......

唉?

‘自己’?

‘可能’?

那是什么?

——那是结局之一。

是——if?

还是,这才是——if?

所以,他继续灌下酒精,直到连那些梦境也开始忘却,而之后的睡眠,只有无梦的黑暗。

直到那日的几人,都成为仅仅如此的‘庸人’。

再往后的几年——也许是几十年呢。他认不清了。谁会劳心去记住年份啊?大家说,天气开始冷了,那个疯子——那条狗(之前可没人因为他的耳朵而这么叫他),搞不好会冷死在外边吧?于是酒馆的老板不再肯给他酒水。他之前有过喝醉了跌进河里的经历。

那天,他愣愣地待在酒馆里。虽然没办法喝酒,但老板还是为他一人点起了炉火。他们这里从不下雪。这是五年前的常识。其实,就连‘老板’,其实也不是同一人了。但他并不在意。

墙壁上贴了纸。

他迷迷糊糊地看过去,那描绘的是一个金发的女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老板可能真的是因为太闲了,竟主动向他搭话:

“你可能不在乎.....但最近可是发生了大事情喔。弑杀圣王的,‘霸权的魔女’歌莉娅已经登基上位了。据说,古国已经在她发起的战争中并入了我们的版块。不久——遥远的南地......你的故乡,恐怕也会.....成为圣国的一部分吧。而试图阻止动荡的,原先应当成为王的公主,‘燃焰的武姬’如今正被当作反贼抓捕......”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一位公主啊。”

不明所以地盯着猛然发笑,却流下眼泪的他看了一会儿,作为老板的青年摇着头回到了厨房。

隔夜,他撬开酒馆的储物室,在喝下大半酒水后将自己埋在积雪的田野中,从‘if’或‘if’或‘if’的幻觉中彻底解脱,再未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