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把手,其上的温度仅仅比刚晒过太阳的新雪略微暖和,即便如此,将军也因此感到了短暂的安慰。

门扉被叩响之后,连脚步声也没有,厚重的木门直接悄无声息的打开了。门后的妇女颤抖着探出头来。在她身后,狭窄的门缝中透露出了炉火与.....满怀敌意的目光。他知道,从他们在山脚下扎营开始,村民们就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并在入夜之后从木窗的缝隙里向外窥探。

当然,这一家也是一样。他们无法在此留宿,借用柴火也不可能。

但至少,在将军依照礼节为他们指示的路径弯腰时,一直躲藏在门板后,将军丝毫不怀疑正握紧斧头的那个男人,终究站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手中的伐木大斧被仓促地丢弃到了身后。

“酒,拿酒去。”

如此催促着,让妇人离开门边,面色苍白的粗壮男子将门缝敞大,倚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注视着将军的佩剑与衬在斗篷上的纹章。

“你们,是‘绿地’来的吧。”

他们称之为‘内陆’的地区,在此方居民口中被唤作‘绿地’。倒是相当便于理解的称呼。雪线之外的群山中,土地永远是白色。

将军点头,而后迟疑地从返回的妇女手中接过酒杯。金色的铜杯被炉火熏得发黑。很烫。但就连让皮肉发出颤抖的这份热度——他也无比怜惜。

在手中捧了一会儿,他微微抿下一口。仅仅是润了嘴唇而已。

而后递给身后陪侍着到来的侍从们。他们都脱下了最初从王城中出发时穿的锁子甲。与其说是不想惊扰到这些荒莽之地的住民——不如说是金属的冷却速度比皮革快得多。

他们出发时是一支军队,到现在仅仅如同迷路的旅人。然而,很显然,隐藏剑刃,脱下盔甲,并不能让他们被此地的居民接纳。

下属感激地接下了,但是,都不过是暖手而已。在传了一圈以后,杯中浑浊的酒水一滴未少。

在盯着他们的男主人即将露出不悦的神色时,将军感受着手中的暖意,将酒水一饮而下。

退还了酒杯,沉默的男人轻轻点头。

“隐士的事情,我们并不知晓。这座村庄里头的人各司其职,永不越界。只有这样才能活得下来.....你们进来得太深了。在外围,群山之中,居住着的守卫与猎户们大概会知道更多东西。”

在关上门扉之前,男人如此说道。将军为此再度躬身致意。

转向停留在走廊中的侍从们,他迈出步伐,向院落外,冻结的街道走去。

这里是山坳中的避风处。似乎是因为地底下流淌着热泉的缘故,雪线外的人们大多聚集于此。虽然勉强称之为‘村落’,但其人口恐怕远远不及。

明明还是正午,但天幕已经开始黯淡。雪线之外的地区,黑夜长得难以忍受。街道上没有任何照明的物品。倒是杂乱无章挤到一处的房屋模糊地从墙缝、窗户中透露出了火光。

被雪覆盖的大道由碎石铺成,从之上移走的积雪堆在道路两侧,渐渐从柔软的新雪变成坚硬的冰块。

另一位领队,被士兵们称作‘文书卿’的文静男子牵着马匹,站在雪堆旁。他比将军年轻很多,但头发却近乎脱落完毕。眼角的皱纹和佝偻的姿态也让他的外貌更加苍老。将军一直以为他与自己同岁.....直到某一日,文书卿自己开口讲述生平之时。

偶尔,会有士兵以调侃的语调称呼他为‘阁下’。虽然难以看出,但文书卿确实是贵族的长子。并且还是切实富裕的有产望族。只不过,在前往王城学院求学后,他为了成为‘学者’而放弃了进阶为‘领主’的道路。

‘领主’是被某一神灵特别宠爱之人,虽然可以因此获取异常强大的力量,但这也意味着同其他神灵的关系疏离。作为探索万物的‘学者’,不惜放弃获取力量的筹机,来得到‘知晓更多’的可能。老实说,将军无法理解这种心态。在战场上,一个领主足以镇压下一方军势——他深深地知晓那份力量的可贵。

虽然理念不同,但文书卿与他的关系并不恶劣。不如说,两人算是惺惺相惜。他是将军认识的贵族中最为勤勉、最为正直之人。虽说,偶尔,在谈及魔法、远古禁忌的奥术之时,那份狂热地注视着他人完全看不见的事物的神态,会让年老的将军略微胆寒。

从手中攥住的羊皮纸中抬起头来,文书卿眯缝着眼睛,试图从他与侍从们的表情上看出这次探访的结果。

“啊,怎样?住处是不指望了,至少该有点柴火吧?”

被如此询问后,将军摇了摇头。文书卿随即泄气地瘫软在呼呼喘着白气的马匹上。

“即便是火的信徒,没有燃烧物,就连篝火也点不起来。这样的天气,今晚恐怕会降大雪......”

哀愁地注视着慢慢飘落白色的灰黑色天际,男子从指间燃起了火苗。如烛光般细微的光芒在冷风拂过时迅速消解。

“这种地方,冰的信徒恐怕要更加有用......火的元素太稀薄了。如是能使用冰的法术......至少能造个避风的洞窟什么的.....”

叹息着,文书卿牵着马匹跟在将军身后。一行人踏着咯吱作响的地面,从大道上离开了村落。

“我们得往外围去。刚才得知了:如果是居住在外侧的村民,估计会知道更多关于‘隐士’的事情。到了森林周边,柴火自然也能够找着。今天得多走些路。继续停留在街道上,村民们的容忍恐怕要接近极限了......我本来想着,今晚能在此扎营的。地底下有热泉,即便是街道上也要比别处暖和些。”

将军说,但如今看来,他们的戒备似乎比原先所想的还要尖锐。

文书卿走在他身旁耸了耸肩。他似乎不太在意在此的遭遇。这趟‘寻找隐者’的旅程,最初便是由圣王当面委托于他,而后才有了将军的入伙。将军并不在意任务的内容如何荒谬,他只知道,这是那位王的委托.....而文书卿,很显然想要寻求别的什么。

此刻他正注视着道路两侧近乎构成了又一层外墙的雪堆。灰蒙蒙的瞳孔仿佛望向了不存在于世的某处。

那样的神色,令将军感到不安。他一向认为想得太多不是好事。扶住文书卿的肩膀,将军刻意以开朗的语气开口:

“说起来,王的女儿——被称作魔女的那一位,似乎可以同时运用冰与火的魔力呢。”

视线从雪堆上移开了,但在文书卿注视着他时,将军才发现自己似乎挑起了一个相当不妙的话题。

“‘魔女’啊......”

喃喃着,文书卿露出了讪笑的神色。

“那种级别,离‘魔女’可远远不及。即便是‘魔女’——也是神灵极端宠爱之人。她啊,只是彻彻底底的异类而已。那份力量,与其说是‘受到宠爱的象征’,倒不如说是‘横蛮的成果’。我们——无论是学者、法师、战士,甚至是至高无上的那位王,都是勤勤恳恳地争取着神灵的宠爱,只有她呢,是横蛮地从神灵那里,利用异质的漏洞在掠夺着.....不被接纳,不被宠爱,却拥有力量......如此,才冠以‘魔女’之称谓啊。”

“那一位.....”尽可能压抑住语气中可能会挑起争端的某物,将军尽力维持着平和的口吻:“那一位,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王。你的口气,有些——”

“王?”

刻意地看了一眼周边的侍从们,文书卿的神情突然肃穆了。

“其实,我在接到这份委托时就明了了一个事实:这趟旅途,能活着回去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因为这样的事实早已被各人知晓,他的话语,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既然如此,作为为那一位卖命的福利,我想,稍微说一点真相,恐怕无人介意吧?”

将军僵硬地看着他,男子自顾自地点着头,而后说道:

“那位公主,‘冰与火的魔女’歌莉娅,根本成不了王。——这件事情,现在大可告知各位。毕竟,如我所说的,活着回去的人不会有几个,而即便回去了,此事也该是天下皆知了。王不喜欢第二位公主.....这么说也许有些奇怪,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在憎恨着她。”

因领头的将军停下了脚步,队伍随即停滞在街道中央。

“我敬重你,阁下。但将你们社交界的某些传言在这么不恰当的时机当做‘真相’说出来,我可不敢苟同。”

“不是传言。”

文书卿将右手的双指放至心口。

“我与王私交甚密。否则,也不会接到如此重大的委托。”

呼出一口气来,将军冷冷地看过周遭众人的神色,板着脸继续向前。

在队伍重新开始挪动时,文书卿再度平静地开口。这一次,将军并没有再打断他。

“王的一族,是被太阳的神灵宠爱的血脉。第一位公主,‘燃焰的武姬’理所应当地拥有着与血脉相符的巨大潜力,那是被火与光宠爱的化身......而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在历史上,从未有过圣王的孩子具备‘冰’之魔力的事例。”

“当然,交合的血脉可能会混杂,但是,在人族当中,最具备力量的血脉无异是圣族。如果圣王与拥有冰之魔力的女子交合(我们先假设两位公主的生母并非同一人),最大的可能是:对方的血脉被代行者的力量挤兑,因而只表现出烈焰与阳光的恩宠。”

“而由歌莉娅殿下的情况来看,仅有两种可能:她不具备圣王的血脉——这一点,因为我个人得知的种种情报,已经可以否决,而另一种可能,则是:诞下她的王后,并非金发绿瞳,在之后失踪的了的那一位,而是具备着与圣王相对程度,冰之血脉的持有者。据我所知,人族中并未出现这样的族群。与被所有有生之物赞颂的太阳不同,寒冷一向被我们厌恶,它的神灵自然不会具备安置代行者的力量。”

“但是,就在这里,此方的世界边境——居住着如此血脉的持有者。”

“——真祖。”

眼视路面,但实则在认真聆听的侍从微微寒颤。

这样的字眼,在绿地的炉火旁曾由无数个老太婆向她们的子孙在临睡前诉说。无论是士兵还是将军,都曾经聆听过如此久远的童话。血族们建立的帝国远在雪线之外,在直达地心的裂缝深处。那里存在着黑色的太阳,血奴,河流与雕刻在岩石之上的堡垒和城镇。那是血族们的王国。

而他们如今正在此处。从村民们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他们知晓,此方正处于黑日帝国的狩猎范围。是帝国的畜圈之一。

路过的临近房屋内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也许,那样的字眼,足以让竖耳聆听的村民紧闭门窗,蜷缩到将熄的炉火前。

“......你是说,王曾经......与血族......”

“我只是诉说了可能之一。”

在身后的侍从忍不住发问时,文书卿轻巧地避开了确凿的结论。

“王后在怀胎期间被转化了——这样的可能也是存在的。但是,我个人深深怀疑,怎会有畏惧阳光的真祖能够抵达阳光最为旺盛的地区,并进入到日之信徒的殿堂中。”

“总而言之,歌莉娅殿下的血脉并不纯粹,你甚至可以说,那是被污染了的血脉。无论是从那样异色的瞳孔,还是如子夜般漆黑的发色来看,都是如此。”

“王并不喜爱她。那样的血脉也根本无法登上王座。之前,一直流传着‘她受到宠爱’的传言——不过,是假象而已。”

“——只是用来保护真正的继位者,‘武姬’的假象而已。”

“歌莉娅殿下......是‘替身’啊。”

话语在空气中冻结,将军依然定定地看着前方。文书卿身后的侍从却快步走上前来,同他处于了同一位置。

在士兵们的脸色沉重下去时,年轻到有些稚嫩的侍从,终于代替他们说出了那句话:

“......这样......不是太残酷了吗。”

可怜。他们其实是这个意思。对于那位大多数人仅仅听闻过的公主,他们感到了怜惜。

但是,对于至高的王,他的女儿,他们连怜悯的资格都不具备。

“正是如此啊。”

文书卿看着天际开口。

他想起了那一日,在面见完端坐王座的圣王之后,他在走廊中偶然碰见的她。

黑发异瞳的娇小少女,蜷缩在皇女身后,因与生人狭路相逢而差点哭出声来。

昏暗的烛光下,金发的皇女,怀抱着颤抖的妹妹,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遮蔽。

通过抚摸与安慰,终于让年幼的她终于有勇气悄悄探出头来,牢牢地牵着手回到房间去。

那孩子,已经体会过了,‘人的恶意’。因而才会缺失与人接触的勇气。

这份恶意,来自最近的地方,他们的王,她的父亲。

“所以,我才会说,她不能成为王,无法成为王,不该成为王——”

“她只不过,是个需要保护,渴求爱意,找寻归处的少女啊。”

静静地,将他的心意诉说完后,将军的脚步微微一顿。

年老的军人,放缓了步伐,直到文书卿与其再度平行为止。

老人僵住的脸颊放松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文书卿,发出了轻笑。

“我呢,作为神灵们的奴仆,对她持有‘书’的事情感到不适......但是,对她的人格,我从来没有否定过——毕竟,见过那样的她,任何人,都会想为她做些什么吧.....”

将军点头,手掌碰碰地拍打到了文书卿的肩膀。沧桑的瞳孔中,显然也在映照着与那位不可思议的公主相遇的经历。

在他们开始看见森林的时候,文书卿依然在想着那位公主的事情。

至少,他在离去前尽可能地留下了某物。

他犹记得,在那个殿堂中,在即将退下之前,圣王讶异的神色。

“是的——作为酬劳之一,作为我之一族向您效忠的证明,我想让愚弟得到这样的荣誉。如是歌莉娅殿下遭遇了危难,请您任意差遣他,作为她的‘骑士’。”

毕竟,他那位傻乎乎的弟弟,除了善良之外便一无所有。这是开始,这是从‘0’到‘1’的起点。如是能让那样的她体会到一点点‘人的善意’——他也就知足了。

对其中牵扯交织的事态并未深入了解的他,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临近黄昏时,他们到达了森林的边界,开始伐木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