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皮革尽可能与地面接触,他们在此之上铺设了丝绸。幸而从港口到高阁的路程并不漫长。仅仅是一匹马车承载的分量,密尔常年潮湿的街道已经被深红的华表覆盖。

雨夜的灯火在雾气中嘶鸣着。远处摇曳的窗栏之后,骑士们守候在所有可能藏有狙击者的至高点上,手抚佩剑,单膝跪地,以免让自己的视线越过了她的肩膀。熟睡在废弃渔船和木屋中的流浪汉,如同每日运送往圣国的鲜鱼那般被揪住后颈,从视线所不及的黑暗中滑落进了开始涌起风暴的海洋。他们的血液,早已在之前留有体温的空间中流淌殆尽。骑士们的剑刃是如此锋利,以至于他们最终所见的只是自己的睡梦。声音,自然没有出现。

她的嗅觉很灵敏——这意味着他们所做的事情很可能会被发现。实际上,她早就知道了。罪恶感与羞耻共同噬咬着心灵,即使如此,也不能停下步伐。

她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路程。能够有资格承载她脚步的,只能是大地或海洋。匍匐的骑士让自己的胸甲淹没在齐膝深的污水中。他们用身躯填满了一切她所行经、或即将行经的道路两侧。

背负着的实木大盾被倾泻的雨点浸润,长剑末端的饰物因为与墙壁的摩擦而销蚀了形状。她厌恶地用余光蹭过钢铁的巨人们构造的墙壁,依稀觉得在穹顶之下只有自己一个生者。

骑士们沉默着。这更加佐证了她的妄想。但那些覆面的铁甲中仍在不时嘘出白色的吐息。

——干脆连呼吸也停止吧。

在烦躁感即将被进一步激发前,她加快了步伐。若是她的言语、她的举动、她的神态、她的眉梢显露出了那样的心意,他们将会把头埋入密尔的下水道。在她再一次意识到时,沉默着的人墙已经又一次挺立。后继者的姿势与之前别无差异。

他们知道,她最不喜欢血腥味。

所以,她把自己的想法压抑在深处,用雀跃而优雅的步伐和笑容告诉他们自己很满意这肃穆而.....肮脏的一切。

不要紧、不要紧、

因为——

这一次,她将拯救世界。

她是在战场中心挥舞旗帜的圣女(魔女),是被光的神灵宠爱的代行者。

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将付出血钱,为战争与鲜血划上休止。

雨水淋漓,光华将她周围的一切清洗得干净。

古老的门匾上流下了泥水,她用手指将其中残留的砂砾从头发上去除,而后推开了通向阁楼的门扉。

木质的阶梯架在粗粝的石面上。这是隐藏在石峰阴影处的居所,被蒙上油布的篝火被放置在岩石的角落中,小心地朝向了避离城镇的方向。

在自然形成,后经过人工雕琢的平台上,她看见了倚着栏杆的小丑。

如同刚刚收复过失地的国王,小丑背靠着用黑色金属拼接的围栏。如不注意细看,它仿佛仰躺在漆黑的天幕上。

马戏团中的彩衣,似乎具备了一切的颜色。斑斓的方格与线条随着视线移近变化着色泽与形状,渐渐让人难以想起最初所见的究竟为何物。悬浮在腰间两侧的半空——也许那只是过分花哨的色彩造成的假象,表演用的伸缩弯刀裸露着刀身,映射着混乱的景物与变幻的色彩。

它的假面相比之下极为简朴。仅仅是白色的笑脸。由于嘴角的弧度扭曲,细看之下却会发现其中透露的悲伤和恶意。

有人说,那就是它的面貌。

可为他、 可为她、 可为祂、 可为它、

前一秒的笑脸,在下一秒成为了狰狞的怒视,而后凝固为了临死的恐惧。但归根结底,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并非人类能够理解的某种表情。既是痛苦、仇恨、愉悦、心碎、震怒,也只是单纯的微笑。这是它的表情。

让视线从它身上脱离开,她让跟随在身后的骑士献上了血钱。

那是财富的极致。

传说,古国时代,终生食用黄金的帝王在死后被亲族分食下躯体与血液,下一位登上王座之人则在登基后的晚膳中分批次吃掉了遗留下后代的亲族们。在古国时代终结之时,末位帝王体内的血液已经成为了通透的金色。

掘开陵墓,棺木内是流淌着的、水银一般的液态黄金。

对太阳的狂热和对血脉的追求,最终诞生了世上最为奢华的奇迹——

这是数个时代的人血与黄金积淀成的血钱。

如今,静静流淌在琉璃瓶之中的,是手掌大小的分量。粘稠的猩红色在翻转时发出了金属的颤鸣。它将其放在手中把玩,在她出声之前放回了骑士手中的绸布。

它要先听过内容。

环顾着落下的雨滴,她想到那些在远方大地上挥舞剑刃的人们,以及,那个试图以血来洗刷世界的罪人之名。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了——

“目标是,统御叛军的‘灾厄’——芬恩·英忒美。”

它点了点头。太过果决的举动未免让她生疑。

“能够完成吗?”

面具的空隙后透露出了如同蚊鸣的声音,难辨性别的哼鸣混合着雨水滚落的轻响,让人怀疑那是否是周身迷蒙的雾气所发出的共鸣:

“凡接下委托,无有不成者。”

“如今日之水未使其朽烂,则明日刀叉未免带有疫病。”

“如明日之晚宴安然,则需小心后日游猎之时的箭矢。”

“请谨慎饮下过分浓稠的汤汁。请担忧所爱之人怀中毒刃。”

“陡峭的阶梯下遗弃着剑刃,卧床上方的华灯早已摇摇欲坠。”

“雨水将混入针芒。大地将包裹烈火。”

“岁月恒久而生命苦短。”

“巧合、意外、天灾。”

“凡人终有一死。”

“此为命运所限。”

“鄙人所至之力,不过是将其提前而已。”

然而它久久没有抓取呈放在面前的血钱。

“报酬,不够吗?”

“足矣。”

“那么.....”

“他之死,非其所愿。”

“难道会有渴望死亡的人么?”

“‘灾厄’其人,正是如此。此非吾之工作。无乐趣矣。”

“以世界的变革为代价,如此仍不具备乐趣吗?”

“追求自我毁灭者,杀之无味。鄙人为自我之乐趣行事,不为人解脱之利刃。下手者为鄙人,实则非然,此为耻。杀死某人,让他/她倒下的尸体撼动世界,实为乐事。若其人抗拒死亡,则无需报酬,鄙人自会好好享乐。”

在骑士阻遏之前,她将它的手放置在了自己的脖颈上。紧盯住它面具上的两个圆点,她说:

“用力吧。扼住。你也知道,我的死亡——将是世界的终结。”

她在质疑着——作为杀手,作为观察死之代偿取乐的享乐家——如它所言,仅仅是因为目标不具备求生的意识,就能够经受住那样的诱惑吗?

....不如说,一把匕首,以及一个杀死伟人(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的机会,又有多少人完全不会产生按下禁忌之开关的念头呢?

只要,微微用力。世界就会坍塌。

全能感。万能感。

专属于神灵的权利——

但它只是轻笑着将软若无骨的手从她的脖颈上移开了。

“世界的终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如此——但由本人来说,未免少了一些说服力。如同我刚才所说,即使得到了如此的机会,若对象本身并无抗拒死的意愿,对我而言也就不存在意义。”

——这是,过于澄澈的恶意。

死者倒下后的喧闹、悲鸣、狂乱,也许足以让愉快犯们犯下罪行。但对他而言,这还不够。

死者自身的,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以及从始至终绝望的痛苦亦是必要的。

二者缺一不可。

忍耐着涌起的憎恶与怒意,她让骑士收起了血钱。

在她转身离开时,小丑轻蔑地讪笑着。

“回去吧。圣女大人。回到只属于你的,伪善的斗争和战场。”

“继续举起你的十字和旗帜呐喊吧。你喊‘和平’的声音可得大一些,圣国的士兵们也许会犹豫一下,至于粗鄙的佣兵们,哦,当然是趁机砍掉他们的头颅.....”

骑士恐吓似地向它亮出了剑刃,它不解地盯着指向自己心口的剑尖,在她向楼梯迈出第一步后,骑士默默地退缩回了她身旁的阴影中。

她的身影从街道上消失,黑暗中的金属余味渐渐散尽,它依然维持着未曾改变的姿势待在原地。

“.....现在的你,当然没有杀掉的价值——”

从海面吹拂来的风携带着冷雨盖过了话语,水汽构造的幕布飘下,再次掀起时,之下早已空空如也。

“当你意识到‘生’之宝贵时,请让我好好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