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大医院,我的病房并没有特别安静,虽然我曾期待过加护病房里的念经声、哭声,还有心电仪上上下下旨于提醒我还不是一坨尸体的声音,能够小声点。不过事实总不是单单「期待」就能改变的,这里的吵杂程度跟传统市场比起来,好不了多少。

不过还好伊蒂娜丝把旁边的布幔都拉下来了,别人不会看到在人来人往、哀鸿遍野的加护病房里,有个穿着像刚参加完丧礼的女孩子正躺在被打了十八枪而且差点挂掉的心理医生的胸膛上,还睡的非常香甜。

从伊蒂娜丝说完那句「慢慢来吧」开始,我已经在这里听了三个小时由将死之人呻吟谱成的奏鸣曲;看了三个小时旁边那个护士充满皱折以及写着「这家伙怎么还没死」的,令人作呕的表情;闻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好吧,我坦承,闻了三个小时伊蒂娜丝的发香。

一开始的时候是挺不错的,一个软绵绵的女孩子轻轻靠在你的身体上,每一次呼吸都会与你有所接触,再次证明对于我这种身处红灯区已久的男人而言,比起那种不知气质为何物的酒家男女,我更喜欢伊蒂娜丝这种优雅、举手投足间充满修养的女性。

不过几小时以后,你的注意力开始失去焦点,就生物学而言就是所谓的「感觉疲劳」,开始注意到除了躺在你身上的美好事物(伊蒂娜丝)外,其他在大医院里糟糕的玩意儿。

比方说隔壁床位的病患在与死神拔河途中发出的呻吟、电梯开开关关与高跟鞋跑过木质地板的声音、多年不见的老友跑来送最后一程的人生回忆录...待在这里越久,我越感觉到这里空气中名为「绝望」的病毒。

正当我开始计算我隔壁的床位到底念了几次「阿弥陀佛」,以及趁着伊蒂娜丝睡着偷偷把她身着西服、长裙,又充满女性魅力的身体看个过瘾时,伊蒂娜丝突然睁开眼睛,把正在大饱眼福的我吓了一跳。

「卫凌先...你在看...什么?」深不见底的瞳孔随着眼睑再次睁开,象征着被我称为「伊蒂娜丝」的女性,再次离开了待机状态,回到了充满喧嚣与吵杂的现实生活中。不过尽管如此,她的嘴唇仍然是下弯,并没有因为靠在我身上而感到雀跃。

我笑了笑,跟当年在老图书馆破旧木柜台上的那个青年如出一辙的狂妄,「没什么,只是想起妳告诉我,妳永远那张苦瓜脸的原因,然后觉得妳是个很奇妙的女孩子。如果可以,妳能再说一次吗?」

「我不笑的...卫凌先...只有不在表面上...露出感情...才能够永远...不被他人攻破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有时候...可能一个微笑、一个皱眉...就能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对你的喜好...有所了解,而如此...他们便能有机可趁。我以为...你早就听过了。」她从我的胸膛上抬起头来,轻轻伸了个懒腰。

「妳跟以前一样,从来不肯放下自己对他人的防范呢...不过也能解释为什么妳总能巧妙的解决掉所有问题。唉!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妳现在的职位是什么?心理学博士?」我坐起身,发现原来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盆玫瑰插花,从暗褐的花瓣可以看出,这盆花的主人大概跟这盆花一样,「离开」很久了。

根据几个小时前伊蒂帕丝说的,医院的血库好像出了些问题,那么如果没有伊蒂帕丝的话,我现在,是不是也跟这盆花一样了?

「卫凌先...准确来说...我现在是..警方聘用的...心理治疗师,也是关于...『那个女孩』的...唯一主任调查员...」伊蒂娜丝用她修长的手指,把枯萎已久的玫瑰从干涸的海绵拔出,几瓣结构较脆弱的花瓣掉落到地板上,被医院长满灰尘且生锈已久的电风扇吹的狂舞。

「而你...卫凌先...则是我任命的...副调查员...如果你...休息够了...我们就出发吧。对了...虽然你的右腿还能动...不过我有...帮你找拐杖」伊蒂娜丝站起身来,嗅了嗅凋零的玫瑰,很显然那种混合着医院绝望与都市雾霾的死亡植物气味并不怎么样,因为那些玫瑰还是没有让她展露笑颜。

「多年不见,妳送我的第一份大礼居然是如此棘手的大难题、以及一根拐杖,哈哈,该说不愧是伊蒂娜丝吗?话说回来,妳听过我那不算推理的推理了吗?那小姑娘有没有跟妳好好谈过?」我摇摇晃晃的从病床上起身,拿起伊蒂娜丝放在我床头的拐杖,几次尝试后,成功站起。

「听过了...你的言论...还是那么...危言耸听...不过....这也是唯一的...答案了。」她把绑着两条黑色丝带的长发向后一拨,拿在手中的枯萎玫瑰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甩动,从枯黄的茎上掉了下来。

「哎呀...卫凌先...你也差点...跟这朵玫瑰...一样了呢。」枯黄的茎上,只剩下微微下垂的刺,它们软弱无力,已经无法再对任何意图接近那朵玫瑰的人,作出任何的威胁。如今它们的存在,仅仅是意味着这朵花曾经是玫瑰。

「谢谢最美丽的伊蒂娜丝,我永远感谢您,这样行吗?我讨厌大医院,就算有妳陪着我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伊蒂娜丝,我们快走吧!趁着还有五分钟才十一点,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我会突然变得如此着急,原因之一是因为我发现:隔着帘子,那些愁眉苦脸的家属与医护人员,对于两个心理系的打情骂俏没什么兴趣,而且颇有冲上来把我们送进太平间的气氛。

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上回让我中枪的催眠术是发生在整点,导致我现在看到整点都会感到神经紧绷,颇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既视感。

「就听你的...走吧...很美丽...嗯...」伊蒂娜丝把坐着的小圆木板凳收到一旁,拍了拍黑色长裙上的灰尘,好似在揣摩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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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到了。」在电梯的语音提醒喊出这段话时,我已经因为重心不稳差点撞倒三个手术衣上全是血的医生、五个走路踉踉跄跄的病患、两个全身都是福马林味道的医学院学生,而我对他们刚刚在进行什么手术一点兴趣都没有。

「看来只能...推轮椅了...卫凌先...你也太不中用了...」伊蒂娜丝轻轻的把轮椅推进电梯里,我不禁庆幸这几个月来我对口欲的自治力远远超过一般人,不然现在伊蒂娜丝会把我直接丢在加护病房也说不定。

「看来我讨厌大医院的理由可以再多一条了,这下子只要我再多中几枪、多出入几次这种地方,我对这里的憎恨就能出书了。」我自嘲道。

「对了...卫凌先...你会开车吗?」伊蒂娜丝靠在电梯的扶手上,看着楼层数缓缓下降,先变成二,再变成一,接着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是有驾照,不过伊蒂娜丝,我想妳应该阅读过关于我的纪录了,我可是无照营业的心理医生,收入全靠对酒客的招摇撞骗,买不起车子那种昂贵的奢侈品。」我坐在轮椅上苦笑,我本人大概也没有我想的那么高洁,在他人眼中充其量是一只打不死的过街老鼠。

「这样啊...这样最好...」伊蒂娜丝还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用无神却又炯炯有神的,深不见底的瞳孔盯着电梯的按钮,好似正在思考着什么。

「叮!一楼到了。」电梯的提示音再次响起,伊蒂娜丝推着我的轮椅,走出了电梯门。

「这里...」伊蒂娜丝望着空空如也的一大片水泥地、墙角架设着的水塔以及一望无际的都市夜景,声音中居然罕见的出现了疑惑。

这里是...顶楼?

我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试图让自己能够望向远方,希望我们真的不是在顶楼。

不过事实并非「期待」、「希望」就能改变的,就像我无可避免的得在伊蒂娜丝的香气中听上三个小时的病患呻吟;又像我必须遵守我的「西波拉克底誓词」为了保护病患而身中十八枪;又像现在,我无法改变「我跟伊蒂娜丝并没有到一楼」的事实。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远方的钟声响起,几只住在大都市的乌鸦,明显受到了如此庄严又神圣的钟声惊吓,而飞向没被霓虹灯点亮、黑暗的的天空。

很明显,我们被算计了,而夜晚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