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神说过,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真的有一样的叶子呢。说出这句话的人难不成把世界上每片叶子都看过了吗?不可能吧,我觉得就算是神明那种大闲人都不一定有那精力。所以说咯,世界上应该是有完全相同的叶子的,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不过也真有可能没有相同的叶子,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找到两片一样的叶子,也不会有人给我好吃的东西吃吧,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对于我的情况没有一点帮助吧。”

她就像听腻了我的言论,不修边幅地把水蓝色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背后。眼神明显地是游移在其他地方的,多半是在寻找能引起自己兴趣的事物,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一副快要打出哈欠的模样。

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兴趣的样子。

嘛,确实,一般的平民姑且不说,现在的她的确是这样的,感兴趣和不感兴趣都会写在脸上。

不过,

神明那种大闲人——这句奇怪的话,还是当做没听见比较好。

“确实不去把收集来全世界的叶子的话,就很难断定有没有完全一样的叶子。不过类比一下人类也一样能肯定它们没有完全一致的,至少我还没见过完全一样的人,就算是双胞胎也有区别的办法。”

“我说啊,你要是想继续思考那种问题,就自己一个人去想吧。把我叫到这里来却说着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废话,我还有店里工作要做呢。”

居然觉得我说的那些话是废话。

不可理喻。

我认为人类这种生物就是因为懂得思考,所以才能够用比谁都更加美丽的姿态活在这个世上。如果人类放弃了思考,那便和野兽没什么区别。

她大概也不懂我在想些什么吧,只是指着我桌子上那些一动没动的,还冒着热气的菜大声嚷嚷:

“你一个人点那么多菜,然后只吃完了其中一道,剩下的都只尝了几口。我可是有注意到噢,你每次都是这样,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上一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从我来这里开始,你每次都是这样做的。这些食物可是店长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美食诶,你这样对待它们也太过分了吧。”

“那你来吃咯。”

“什,什么?”

“我是说,既然你觉得我的做法很过分,那就按照你的做法来解决吧,当然,是你自己来做。你来把这些饭菜吃完吧。”

“别开玩笑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这么多!这可是将近五人份的食物,以前还好说,现在的我根本吃不完它们!”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只是把这家店的菜都点了一个遍,能吃的下去的菜我都吃了,剩下的尝几口就再也不碰就说明那做得太难吃了而已。

——毕竟,一下子把这么多道菜都吃完的话,给人形象不太好。

“那些太难吃了。”

“那你一开始就不要点那么多啊!你根本不知道这些食物里蕴含了店长多少心血。你这个,大混蛋!”

她因为生气而瞪得大大的碧蓝眼瞳看起来似乎才是这饭桌上最美味的佳肴——虽然这样说有些猎奇,但我是认真这样想的。

不过也只能想想,绝对不能当面说出来,要是传出教会的神子的真实身份是一名会对人类眼珠流口水的怪异之类的流言,那就糟透了。

“我也不是因为想践踏心血才不吃它们的。何况如果不是因为我点了它们,它们也就不会诞生了吧。它们说不定是把我当做母亲对待。”

“母,母亲……那店长是父亲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母亲这个比喻也不太恰当,毕竟母亲抛弃孩子是很过分的行为,我要真是它们的母亲,就等于做了那种过分的事吧。这样一想,还是当做普通的浪费食物比较好,我要订正我的错误。”

“抛弃——孩子。”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你在意的地方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一点也不奇怪,完全不奇怪噢。”

“……”

这个笨蛋,

是和撒谎无缘的体质呢。

虽然这样的体质接触起来会比较方便,但要是对谁都这么天真的话,那教会不可告人的事情可就要暴露了。看来以后观察的频率要变多一点。至少要做到一周三次。

而且,“她”的身体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归咎其责任,我肯定是首当其冲。

不过——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在这种地方待得时间长了,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事。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不管是教会还是公会的,要是放着不处理,肯定又要被德洛克因说教了。

“今天就——”

——聊到这里吧。

这样的话没来得急说出口。

因为有碍眼的人出现了,

“喂,那边的女人。”

酒馆里只有我们这一桌有女性坐着,再考虑到来这里的酒客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是罗莎——嗯,也就是说,不管怎么看,都是在跟我说话吧。

我,

往杯里倒满酒水,。

“喂!那边的女人!”

不管怎么听——这也不像是友善的口吻。就是那个吧,以前也见到过几次,这就是所谓的“找茬”吧。对于每次都是旁观者的我来说,第一次成为当事人的体验还挺新鲜的。就算继续装着没听见,他肯定也会主动上来说些挑衅的话吧。真是的,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呢。

我,

喝了一口自己倒满的酒。

真是的。

该说不愧是这种外围的小酒馆吗——酒的口感真是差劲。这种像是把洗了之后就放着干晾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快被人遗忘了的连疙瘩都已经一坨一坨的抹布塞进嘴里使劲摩擦舌头和味蕾的口感,人类真的能喝下去吗。

“你——听——不——见——吗!”

他拍了拍桌子。

酒洒满了桌子。不过要是光是这样就好了,实际上,不止是酒,就连之前吃完了的,吃剩下了的,或者说等同于没动过的饭菜全部都被彻底地浪费掉了。

像是移动的大型垃圾堆的男人走到了我的面前,用他那只能让我想到城内最下层的阴暗角落里的污秽物的,黝黑的手臂把饭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用掀翻桌子的方式清扫。

还真是,

要是弄脏了我的衣服这帮人该怎么赔呢?

我都这样暗示了也没察觉到,趁我发火前快滚。

饶舌的狒狒就这么想被我杀吗?

“嗯?”

“什么‘嗯’啊!我在叫你,你没听见吗?”

“是在叫我吗?”

“酒馆里招人厌的女人除了你还有谁——我说你是不是诚心跟我们过不去?每次都点一大堆东西,到我们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混账女人,我们每天都得饿着肚子工作全都是你的错,你脑袋有病啊!”

原来如此。

在这些人的眼中,不仅让他们一时半会吃不上饭,然后还浪费大量食物的我是——恶。如果因为这个理由找茬的话,正常人都会觉得我不该反驳吧。虽然动作粗俗,但他闹事的理由无懈可击。虽说我也不是那种因为对方闹事的理由有理有据就会息事宁人的类型,但考虑到不能给“她”带来麻烦,这里就放过这个大型垃圾聚合物吧。

先记下他的模样,之后在没人的地方找他们的麻烦好了,我想。我真是善良呢。

“哼,反正你肯定是某个贵族的情妇吧!对,不会有错,肯定是贵族大人在外面包养的情人!”“你这女人,穿着恶魔的服饰,靠着出卖身体当有钱人,然后还大摇大摆地在我们这些脚踏实地的老实人面前出现,真是从内到外都烂透了。”

这时候,早前一直在我旁边的邻桌酒客也加进了对我的声讨中,这可真是——

“你这家伙,穿的人模鬼样的去勾引男人,然后还敢大摇大摆地在我们面前出现,是时候给你一些教训了。”

人模鬼样

情妇。

这样一来,

可就——没办法当做没听见了。

“哼,反正你肯定是某个贵族的情妇吧!对,不会有错,肯定是贵族大人在外面包养的情人!”“你这女人,穿着恶魔的服饰,靠着出卖身体当有钱人,然后还大摇大摆地在我们这些脚踏实地的老实人面前出现,真是从内到外都烂透了。”

这时候,早前一直在我旁边的邻桌酒客也加进了对我的声讨中,这可真是——

这,

穿着恶魔的,服饰。

贵族的,情妇。

从内到外都烂透了。

这样一来,

可就——没办法当做没听见了。

我能理解。这种除去重要部位是纯黑一片之外,其他地方诸如锁骨、手臂、大腿这些就算露出来也没什么关系的部位都是若隐若现的样子,边角处着复杂细腻的花边的衣服在一般人眼里是不能够理解的古怪服饰,被他们这些安于现状从不懂得个性与革新的普通人当做“恶魔的服饰”看待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能理解。不得不隐藏身份,不能被别人认出是教会的神之子的我保留着在宫廷养成的习惯这一行为会被不知内情的人当做是某个贵族在外面养的情妇,也不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能理解。他刚刚结束工作,肯定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身上的汗臭味也肯定是他怨气的一部分。在从内到外都是怨气的他面前做出浪费食物这么招人厌的事情会被他觉得是一个“从内到外都烂透了的女人”并不是那么,不能理解的事。

我都能理解。

但是,有些事情。

就算是有理有据,也是不能做的。

比如说,侮辱高高在上的教会神子。比如说,挑衅掌握公会这一武装力量的幕后掌权人。比如说,惹怒——赫拉·霍林斯贝尔。

“咔——哈哈。”

“你这个肮脏的情妇,在笑什么呢!?”

被眼前这些家伙滑稽的举动给逗乐了,但是却尽力憋着没有笑出来,但还是看出来了。

“等下把你告到教会里,审判的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看到你在神子威严的审判下痛哭,忏悔,但是无情的神子却没有理会把你打下地牢的光景。”

“怎么,笑不出来了?神子可是圣女,你擅长的撒娇做对神子是不会作用分毫的,她那裁决之瞳会立马撕破你这个恶魔的嘴脸!”

“原来如此,神子是圣女啊。”

……嘛,其实‘恶魔’这个词我不怎么喜欢听到来着。

“话说要是神子裁决我无罪——届时又该怎么办呢?”

我说,

“随便耽误神子的时间,到时候被处刑的人说不定就会是你们。”

“————”

可能没有想过的这个可能吧,不,大概他们本来也就没有勇气去劳烦“神子”吧。像他们这样的一般市民,而且说不定是生活在不被承认的下层区的人,是没可能见到“神子”的。

——虽然现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见到了。

“你们呀,叽叽喳喳地吵死了!”

一直沉默着的她开口了。

和撒谎、委婉、萦绕这类词无缘的蓝发少女,

“店长说过了,我们酒馆——是不允许闹事的。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都不允许!”

这样说着。

然后抓住了离我最近的男人的肩膀,用力地往地上摁去。

男人的脑袋就像是硬邦邦的石头一样,撞在酒馆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接着他两眼翻了过去,手脚不自然地,显然不是主观意愿上想这么做地松懈了。

也就是说,她在我还没有动手的时候,用一击将来自己酒馆吃饭的酒客打得失去意识了。

“喂,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隔壁桌的酒客不可思议地看着罗莎。从他的称谓上来看,我判断这两个人应该不认识罗莎。

也对,如果是认识罗莎的人,不可能会在这间酒馆闹事的。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被人找茬,也应该是因为有她在暗中调解矛盾的缘故吧——这样一想,她真是有在尽心尽力地服务我。

“你是笨蛋吧。我都已经把你的同伙打晕了还在问我在做什么?如果你实在不明白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我在把在店里闹事的家伙打晕,然后扔出去。”

她摩拳擦掌地说道。

完全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样一来都搞不清楚谁才是在闹事的人了。

他们不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吗,不是只在逞口舌之快而已吗?

“意思是你要帮那个恶魔情妇出头吗,那别怪我们把你一起教训了。”

“会和贵族的情妇聊那么久,肯定也是同样的人吧。说不定白天在酒馆工作,晚上就到别人床上工作了。”

嘛。

差不多就是这样——

怀着恶意做着无根据的揣测,并且对自己错误的揣测深信不疑。

还真是,普通。我一边做着没什么意义的感想,一边在后面默默观察着。

“神经病。我为什么要到别人床上工作?你脑袋有问题吧。在别人床上怎么可能工作的了,你难道有在别人床上工作过吗?”

噗噗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有知性的猴子——正是因为对于话语的理解能力低到这种程度,所以她才能如此戏剧地对这两名闹事酒客的话进行回击吧。看着那两名酒客因为一时想不到该怎么继续对话而涨红了脸,我感觉心情格外愉快。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无视了还在对峙的酒客与她,自顾自地朝着酒馆的外面离去。

背对着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固然是愚蠢的事情,但我是绝对不可能做蠢事的。我之所以无视了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在意了。在这个教会国,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比如说侮辱神明,挑衅教会的尊严,领域有领域的规则——同样的,在这间酒馆里也有酒馆的规则。当然,那并不是像她话里说的那样,是“店长定下的规则”。老实说,那个长相没办法讨人喜欢的店长定下的规则根本没有什么人在乎。

酒馆里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但这些规矩并不是因为店长才成立的。大体来说,总的来说,一言以蔽之就是,

“喂!你们这几个混蛋!是活腻了吗!?敢对罗莎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我看你们三个家伙的脸都很生啊,是不是今天第一次来这里啊?正好,就让我们来教教你这里的规矩吧!”

“你喜欢闹事,那我们这帮大老粗就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闹事吧!”

在这间酒馆里,绝对不能对罗莎动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闹事的酒客被比他们更能闹腾的熟客淹没了。

聆听着动听的惨叫声,想着这或许就是这种对自己的恶意揣测深信不疑的渣滓为数不多的价值,我走出了酒馆。

“赫拉大人,该如何处置那些无礼的人。”

在外面静等的他如是问道。

“夜晚降临的时候,把他们全部送到商人之都吧——反正,那里永远都不缺奴隶贩卖的生意。”

我用手整理头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没办法用这么自我主张强烈的形象。

那么,下次再会啦——身份不明的“罗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