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重重积雨云盖在头顶,没有一丝风,却擅自移动着。

不,在动的是他。

耳畔回荡着车轱辘碾过泥浆的沙沙声和马蹄践踏闷响,克莱发现自己正躺在板车上,身下垫了一层稻草,视角两侧的松树尖梢慢慢后退。

“哥哥!”妹妹妮姆的脸突然闯入视野,遍布疮痍的手被牢牢握住,泪水从她眼眶溢出,“太好了、太好了……”她哭喊着,一把抱住哥哥,将脸埋在他的的肩膀上,声音呜咽。

“爸爸妈妈已经不见了!村子也没有了!妮姆、妮姆就只剩下哥哥了!”泪水啪嗒吧嗒,晶莹的眼泪淌到他脖子上,滚烫滚烫的,像铁水,留下一个个无痕的印记,“求求你,不要丢下妮姆……不要让妮姆一个人!”

克莱,你得保护你的妹妹啊,不单要保护她,还要支撑她!

父亲临走前的叮嘱,仍声声在耳。

他反手抱住了妮姆的后背,想到家园破败,曾经共同生活的人们已逝,不禁鼻头一酸,眼眶湿润,却仍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活着。哥哥一定会保护你、陪伴你的!”

“啪!”

一个响亮的响指,是半精灵贝亚特,她策马伴行在板车一侧,脸上笑意盈盈:“感情不错,要好好保持哦,少年。救你们可是费了老大劲呢,你得知道冒险者不是义工,干活也是要收报酬的,两个人的性命我算算……也就是——哎!别打!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投降!”

看着半精灵眼泪汪汪地揉搓被捏红了的脸颊的模样,阿莉塔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停止了对同伴的施暴。她正骑在拖拽板车的马上,侧着身子看向两人身上:“原谅我的同伴,她没有恶意,只是幽默感过剩罢了。”

“纳个……谢谢你们!你们是?”刚从昏睡中醒来,少年的意识有些模糊,加上紧张,说话都大舌头了。

“阿莉塔,那位是贝亚特。”她先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像那半精灵,最后眨了眨眼睛:“我认识你们,农场家的儿子和女儿,克莱和妮姆。准确来说,我认识你们的父母,我跟他们买过补给,不止一次。”

“爸爸妈妈……”克莱垂下脑袋,双手捏紧了拳头:“爸爸妈妈……他们都……”

“是绿皮怪物,对吧。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似乎丝毫不在意少年的痛苦,阿莉塔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例行调查。

克莱深吸一口气,他脑子已经渐渐清醒了,自己被这两个女人从吃尸体的怪物嘴里救了出来,这他当然没有忘记,而且身处于会轻信他人的年龄,他说话没有任何保留,一五一十地把当天的情况说了个清。

“那个时候,妈妈她正在外面河边洗衣服。爸爸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他说,他要去保护妈妈,还吩咐我,叫我保护好妮姆。”与妹妹相握的手更紧了些,“保护她,支撑她。然后……他跑了出去,我在阁楼躲着,亲眼看到、亲眼看到他和妈妈被——”

两位冒险者安静地听到最后,静静看着情绪激荡的男孩和默默流泪的女孩,最后阿莉塔点了点头:“明白了。兽人,这是袭击你们村落的绿皮怪物的名字,野蛮的劫掠民族,生性残暴又狡猾,专挑你们这样守备薄弱的开拓村下手。要是我们那时晚几天离开就好了。”

“你们的父母都是善人,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但死亡也会向善者伸手,如今逝者已矣,你们若能带着笑容好好活下去,想必去向往生之地的他们,也能心满意足吧。”

妮姆咬着牙,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下:“带着笑容活下去……怎么可能!”声音因过度哭泣而变得沙哑暗沉,一如她灰霾遍布的内心:“少在那自说自话了!爸爸妈妈他们已经不在了呀!村子也已经不在了!我们所有认识的人都被杀了!已经一无所有了呀!你,你们又懂什么!”

“嘛,我确实不……”贝亚特无所谓地吐了吐舌头。

阿莉塔表情却陡然变冷,只是一个瞬间,旋即又变回了原来淡然神情:“至少你们还拥有彼此不是吗。而且你们的父母曾帮助过我,现在他们离去了,这份恩情我就擅自报答到你们身上吧。”

“我们去北方的大都市,融雪城。那里有家酒馆,我跟老板很熟,他也正好缺人,我拜托他收留你们。即使是像你们这样大的孩子,只要勤恳干活,也能那座城市找到容身之所吧。”

见兄妹两脸上浮出对未来的不安,半精灵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克莱的肩膀:“没关系的少年,那位老板虽然啰嗦了点却是个好人,那座城市虽然也乱了点但也是好城市,里面有很多很多像你们这样家园毁灭,无家可归的孩子呢,一定会交到朋友的!”

“很多很多……”

少年张了张嘴,低着头,从刚才起就紧握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被绿皮怪拆散的家庭还有很多吗?被绿皮怪毁灭的村子还有很多吗?为什么!为什么能说得这么稀松平常!”

“啊,很多很多。”阿莉塔面无表情,双手紧攒缰绳:“每年都会有,多得已经不想去记了。战争、魔兽、亡灵、邪教团体、死灵法师、山贼、贵族领主、兽人和哥布林……能毁灭村子的力量不胜枚举。边境的开拓村多如繁星,被兽人盯上,劫掠物资、焚毁农田、奴役男女、大肆屠杀,只是村子再寻常不过的末路罢了。”

“这样的——唔!”

“喏!吃包!”

用一块面包塞进少年嘴里打断了他的愤慨,作俑者贝亚特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又递过去一壶水:“精神很好呢少年,但多余的讨论还是到城里再说,你肚子也很饿了吧,快点吃,别让可爱的妮姆担心你哦。”

面包又干又硬,克莱抬头看到妹妹担心的表情,愤怒的情绪渐渐转为自责,一言不发地接过水壶,把面包拿在手里如野兽般用力撕咬,似乎把它当成了绿皮怪物。

板车轱辘唧唧作响,马蹄声嗒嗒,反复的噪音与自然界的虫鸣鸟叫一同取代了人声,四人陷入了无间的沉默之中。

沿路朔行半日,原本泥泞的道路不知何时变得踏实,四周也陆续出现了来来往往的各路行人。晚归的市民,出城的猎户,拖着空车的农人,满载货物的商旅,还有更多像阿莉塔和贝亚特这样形形色色的冒险者。

克莱挺直身子往前看去,有半棵落叶松那么高的哨塔立在前方路旁,哨塔上挂着两面旗帜,一面是一条剥了皮的狼,红蓝对分的底色,仍熠熠生辉;另一面则是普通的城墙和松树,白底,因常年风霜破败严重,已经褪去了色彩。

两位身着鲜亮铠甲的士兵站在塔顶戒备着,更多士兵则呆在哨塔旁,围成一圈烤火,似乎在烤着什么蜥蜴之类的东西。

“那是这里的领主,波顿家的家徽;还有你们的新家,融雪城的城旗。”阿莉塔开口说道:“跟你们长大的村子不同,生活在领主的领地是要遵守法律的,当然,还要定时缴纳税金。在城里要如何才能够生存下去,那位酒馆的老板会教你,你们自己也要好好摸索。”

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在灭顶之灾中存活下来,并遇到能带自己去往美好新生活的人,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吧。

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习惯把握自己的命运,或许会闹变扭,但还是习惯有人为他们掌舵,习惯走在被规划好的路线上,习惯做大人们的提线木偶,即使操偶师已经不在了。

只是,不习惯就意味着有一天会习惯,也许就是从今天开始。

冒险者公会的租赁马厩在城外,四人在进城前下了马,从村子里捡来的马车被丢到一边,看守马厩的大叔很乐意增加点柴火,对马匹身上被绳子勒出的痕迹也没太过追究,倒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克莱的和妮姆看了一圈。“哪个开拓村来的?这些年有很多啊,像你们这样孩子,自从波顿家来了之后。”

“……为什么?”

“为什么?”

大叔挠了挠下巴,露出费解的表情:“哪有什么为什么,不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吗,一个村子远离城墙、缺乏守卫、又不缴税金,每活一天都是神的恩赐。那些被毁灭的村子,逃出来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表情要么像你一样苦大仇深,要么像这位小妹妹一样紧张不安,鬼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哦,你们是知道对吧。”

原来如此……

克莱捏紧拳头,指甲几乎要把尚算稚嫩的手掌嵌出血。

“走吧。”把缰绳移交给大叔,目送他把马牵进马厩里,阿莉塔回头冲两人说道,“我把你们介绍给那家酒馆,老板是虽说是好人但也养吃白饭的,今后的生活不会比在村子时轻松。当然,去还是留决定权在你们,不过我想我的建议总比去修道院侍神或者流落街头乞讨好吧。”

“阿莉塔姐,贝亚特姐。”

克莱沉声说着,突然曲下双膝,额头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拜服与两人面前。

“哥哥!”

“哇啊,小子干啥!我们又不是贵族,不用那么大礼啦,快起来快起来!”

耳边传来妹妹与半精灵的惊呼,克莱深吸一口气,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请让我跟着你们行动吧!我不会拖后腿的!什么杂活脏活我的都愿意做!请带上我吧!求求你们了!”

“哥哥,不行——”

没有动容,阿莉塔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语气依旧平淡冷漠:“抬起头来。为什么,为什么想要跟我们一起行动呢。”

少年抬起脸,脸上除了泪花之外,还有是不容动摇的决意:“我想成为像你们这样的冒险者,我想杀光那些绿皮怪物,我想为爸爸妈妈和村子报仇,我想拥有能保护身边所有人的力量,我不想更多人重复我和妮姆的遭遇!让我干什么都可以,让我跟着你们吧!”

“哥哥!不行!”

妮姆又重复了一句,扑通一下跪在哥哥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有点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为什么!明明就可以不去战斗!哥哥不是发誓要陪在妮姆身边的吗?不要去……你也看到了吧,那些绿皮怪物只用一只手就把爸爸给……哥哥你会死的啊!爸爸妈妈已经死了,我不要哥哥死!”

“我不会死的!”手搭在妮姆的手背上,克莱看着他妹妹泪光闪闪的眼睛:

“相信我,爸爸叫我保护你,一直陪在你身边支持你,我答应了,我要说到做到。但是如果,如果连替父母复仇都做不到的话,我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能力来保护你呢。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死。”

“哥哥……”

似乎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挽回哥哥的决意,妮姆鼻子一酸,扑到他怀里小声抽泣了起来。

阿莉塔抿了抿嘴,与贝亚特隐蔽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后者双手抱在胸前,捏着嗓子道:“老套的理由,但还算合情合理。不过,小子。”她稍稍弯下腰,青色的眸子逼视对方的眼睛,“即使不跟着我们也没关系吧,既然你有这份决心的话,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成为冒险者不是吗?教人可是很麻烦的,我们没理由做到这种程度,或者说你有这个价值吗,小子。”

“我的一切。”面对半精灵咄咄逼人的气势,少年只是勉力支撑着,却不曾后退半步,“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除了命之外,我答应过妮姆不能死。”

“噗哈哈哈哈哈!”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半精灵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子,或许你应该去当个商人,或者只会讲笑话的吟游诗人。”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她笑得有些辛苦,“开什么玩笑呢,你,你们的命都是我们救的,如果没有我们你早就变成食尸鬼的便便了!还你的一切,除了命你还剩下什么?”

贝亚特的话少年无法反驳,全凭一口气撑着的身体当即软瘫下来,他垂下头,双拳却握得更紧了。

没事,就算自己一个人来也没关系,只要有这份心的话……

注意到少年的表情,阿莉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几岁。”

“……十二岁。”

“这样啊。”她转过身,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十五岁,这是注册冒险者的最低年龄,对你来说还有三年。走吧,先到那家酒馆落脚,之后每个月我会抽点时间测验一下你的进步,虽说多少会教授你一点知识和技巧,但主要还是靠你自己,明白了吗?”

“呃,啊?”少年抬起头,似乎还没弄明白冒险者话里的意思。

“笨蛋。”

半精灵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又把手移到他头顶上狠狠地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算是败给你咯,少年。要是不管你的话肯定会干点乱七八糟的傻事,然后糊里糊涂地送命吧。今后会很辛苦哦,好好打工挣钱吧小子,赤铜级冒险者的指导可不便宜喔!”

终于听明白了,少年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是!”

“哥哥……”

看着克莱脸上决绝的神情,妮姆担忧地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