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
北方有一小国，常与外国交战。那国家的名字颇为难记，不过国人大多长得矮小。所以南方的人大多不记其国名，而是直接以“矮子国”来代称。
我听说，矮子国人虽不魁梧，却个个脾气暴烈，骁勇善战。我虽没有亲眼见过矮子，但凭着这传闻中的性格，大概可以猜测出他们的长相。他们应当是那种身披皮毛，爪牙锐利，像是野兽一样的东西。
毕竟，假若矮子不是这样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留下善战的传闻呢？
我本可以不去见这群野兽。只不过，几天之前，我参加了一位朋友举办的聚会。在聚会上，我们恰好谈到了有关矮子的话题。我这位朋友对矮子很感兴趣，正打算探明传言的真假。又恰好，不久前一伙劫掠的矮子被城市的卫兵捕获。我平时与卫兵走得很近，他就拜托我带他去见矮子。
矮子们被关在大牢里，这怎么是可以说见就能见的？我平日里奉守道义，这样的请求本该断然拒绝。可我这朋友面子极大，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纠结许久，我终于和他达成约定：由我去往牢中同矮子见面，等我探查出结果，就找时间告诉他。
我倒是常去大牢。不过此次行动却不同以往……我小时候去看过马戏团的狮子。有挺多人觉得，狮子被关在笼子里，就算再怎么凶猛，也伤不到笼外的小孩子。可你仔细想想，狮子毕竟是猛兽，这群家伙要是狂性大发，冲破铁栏，我一个孩子又怎么会是它的对手？当时，我就准备了匕首和小肉饼。匕首用来搏斗，小肉饼用来分散注意力。今天去看矮子，我也做了同样的准备。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也得预备一下矮子发疯不是？
和我同行的这群卫兵见了我这身准备，不住地捂嘴偷笑。一开始，我只当是他们没去过马戏团，不懂得其中的关系。可是，结果，等我下到牢中，见到矮子的真身，就彻底明白他们为什么笑了。
还是我见识太少。卫兵们拉拉扯扯地带我到牢房里，指着摊在草垛子里的几个人嚷嚷起来：
“那几个矮子！有大人物来看你们了！”
远远地看去，草垛上的家伙与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再仔细一点看，这几位根本都是残疾人。他们的脚腕下面空荡荡的，右边的眼睛也给人挖了。这样的家伙当然与凶残好战没半点关系，就是把他们形容为半死不活都显得有些过分。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想：矮子之所以比人矮，难道会是没有脚的缘故吗？
凭眼睛解决不了的问题，用嘴巴总可以解决。我自信自己的口才，只要几次询问，我应该就能找到真相。
那么……保命用的小肉饼就成了表明友谊的礼物。我招呼了一个矮子过来，把小肉饼丢给他吃。看得出来，这小子已被饿了一段时间，他吃起东西一点也不客气。我的态度比起卫兵温和许多，很快我们就熟悉起来，在一个卫兵的陪同下开始闲聊。
“你的双脚是在战斗中丢掉的吗？”
我率先提问。那矮子像是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是不精通我国的语言。他抓了抓头，看了看我完好无损的双脚，像是一下子顿悟了，随即做出了一副骄傲的姿态，高高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是自己锯的！”
“自己锯的吗？”
“对，没错。”
我虽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囚犯，但却从来没见过可以这样趾高气扬地说这般可怕事情的家伙。联想起有关矮子的传言，这群家伙要真的热衷于自残，那暴烈的说法就不假了。
可是……可是他做出这样一副神态，我身边的卫兵又止不住地偷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什么过错的惩罚吗？”
我这样追问。没想到那矮子却相当轻蔑地笑了。
“这是道义的证明。”
他说。这回轮到我疑惑不解了。道义与自残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这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是那矮子国的习俗。”
我身边的卫兵提醒了一句。
“你瞧，他们不是都没有脚吗。”
我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
大家都没有脚，这没错。这群没开化的矮子觉得这种自残行径就是“道义”，如此一来，凶残就可以坐实。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这么蠢。
“那么，矮子国的人就都没有双脚吗？”
我接着提问。
“不，并不是。”
那矮子的下巴越抬越高，像是领导批评属下一样。
“那些贵族们就没有砍脚。”
这矮子的高傲姿态让我很是不满。不过凭他这番话，我确信已大概弄懂了矮子国的情况。
我大概可以确定，这小子无非是个爱面子的蠢货。我见到的这几个人大概只是矮子国被人欺负的奴隶。也许他们是被凶残好战的矮子奴役着的普通人。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矮子毕竟可以建国，他们怎么会做砍脚这种傻事呢？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现在，我就打算撕破这群小鬼的面皮了。我换了一套更显威严的站姿，虽然我没去过法院，但法庭上的法官大概就是这种姿势。常在报纸上登场的正义先锋们倘若有发言的姿势，那必定是我这种姿势。
我绞尽脑汁，寻找着一句有分量，有压力的问题。我要凭着这句话叫这假矮子满脸通红，哑口无言。我洪亮地，清楚地说着：
“怎么，长脚还是特权吗？”
那矮子没一点惊讶。反而是冲着我猥琐地笑了出来。
“什么特权？是因为贵族们道德败坏！”
陪我的士兵在偷笑了。我知道他要讲什么。难道在矮子国，长着双脚会是羞耻的事情吗？我怎么想都不明白，怎么会有心智正常的人因为羞耻而砍掉自己的脚呢？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我就是觉得那矮子在骗我。我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揭穿他的谎话。我开始逼问……
“贵族们是不是道德败坏尚且不说……你是如何狠下心来……把脚锯断，你不觉得痛吗？”
“痛，当然痛。但是这就是道义。”
“好吧……是谁同你讲的这什么……道义？”
“是贵族。”
“好吧，好吧。可贵族们不是道德败坏吗？你怎么信他们的话呢？”
“虽然道德败坏，但他们总不敢错传祖宗的话。”
“你凭什么能这么肯定呢？”
“你问凭什么？老人和孩子都在看着的！”
那矮子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来。不过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我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尽量做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行吧，祖宗的话。你就没想过你那祖宗说瞎话吗？”
我说。
这句话刚离嘴，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看到铁栏里的所有的矮子们都睁大了眼睛，满脸通红。他们脸颊的肌肉不住抽动，显然是被我的话激怒了。
这群疯子激烈的挣扎着，反复向铁栏冲撞，嘴里还喊着什么话。像什么“两只眼睛”，“五根脚趾”，还有许多听不懂的语言。虽然不明白那矮子的意思，但我明白他是在骂我。
谈话没办法继续，我怕矮人挣脱笼子砍了我的脚。我怎么能不害怕呢？我身上正带着匕首，叫他们抢来做凶器怎么办呢？
矮子们暴动了好一会，终于被卫兵压制住了。这回我再不敢去矮子的牢房了。我怕刺激到矮子，只好准备打道回府。回到家中，我陷入了焦虑。双脚被锯，一只眼睛被挖的人，怎么能与骁勇善战联系到一起呢？仔细想想，这趟牢中之旅实在不太对劲。也许那群卫兵找了群假矮子来骗我。
我从日出想到日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倒有些释然了。
“不过是一个传言罢了，我那朋友怎么会认真呢？”
我随便想了想，想出了一套还算合理的说辞。几天之后，我约了那朋友聚会，就把这套结论告诉了他。
“那矮子部落的人之所以善战，是因为他们讲究道义。”
我的朋友皱着眉头，像是在深思一样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