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水里猛地露出头来,大口地喘着气不顾那些河边垂钓的大爷们惊异的目光,奋力游向岸边。

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在那之前被组织抓住的话,我就是死路一条;在那之后还什么也拿不出来的话,我照样是死路一条。

所以在打出GG前,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我这种没用的废柴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只有“那个了!

我冲进之前被卡车撞坏橱窗的快餐店,谢天谢地那里的经理还在。也许是我想让她在那里所以才能遇到她,但是我没空去思考这种事。

“您是……一个周之前的那位先生?”

经理在和装修队交接的同时认出了我,貌似非常惊讶于我现在头上还鲜血淋漓的伤口。

“现在才来谈赔偿的事?虽然我们有保险,但是需要提前进行事故鉴定——”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

我双手大力拍在了经理的桌子上:“我之前落在这里没有拿回去的那台电脑,还给我!”

“诶?”

陪伴了我无数美好时光的笔记本电脑,在那场车祸下也没有受到什么大损伤,背面又多了一条划痕,完全不影响它美妙的身姿,仍然能够正常开机。

而且还有45%的电,一个小时的话,足够了!

我拉起外衣的兜帽挡住了自己的脸。虽然经理慌慌张张地追出来给我了餐巾让我好歹清理一下额头去医院,但是我现在并没有那个空闲。

血模糊了我左眼的视线,光是找到能够坐着的地方,打开文档就花费了我不少功夫。我已经将近36个小时没有合眼和进食了。水在从测试服一来一回的过程中倒是喝了个饱,但是说实在的,经过了对精神和肉体的持续性高强度刺激,我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再支撑一个小时。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我的手快速地在键盘上飞跃,无数的文字堆叠在我的头脑中,争先恐后地要从我的指尖流泻出来,有时甚至会把一段话的前后顺序打乱。就算是我自诩为手速非常快的作者,这次也已经到达了我的巅峰。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输入法跟不上我的速度,偶尔会卡顿,我就用这一点点的时间来构思接下去的话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拦住我,所有的文字就如同流水一般,我只是指引着它们向何处走去。

头上的高压线突然开始滋滋作响,我看到旁边交通信号灯上的监视器转向了我。他们在确定我的位置,也许这一秒,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死在组织制造的“意外”手里。

他们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正如我知道他们不会放任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但是,在这一刻,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是文字的排列者,我是一个普通的轻小说作家,这么多年来除了写得多写得快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马上就要进入20代的后半期,能拿得出来的作品一部也没有没有,在旁人看来就只是个不着调的家伙。

我也只会写轻小说而已。

所以我就拿着轻小说来做胜负。

就在这最后的几十分钟,让组织里的家伙见识一下我这个无能主人公的超能力吧。

这一片街区是我非常熟悉的,我换了好几个地方藏身,专门往人口密集的地方钻。至少让他们投鼠忌器的话,就不能制造那种让普通人躲不开会造成大面积伤亡的意外。

因为组织无法暴露在我的面前,所以他们不能动用多人大张旗鼓地搜寻我。一方面会在普通人之间引起震动,另一方面,如果我碰触了他们组织的核心,覆灭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啊啊,是在和我赌时间呢。

等他们确定了我在的位置,恐怕下一刻我就要人头落地了。

狙击枪也是有可能的吧?

我跟着通勤的人们拐进地铁站,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我拉紧了兜帽的帽带,让自己的脸看起来不那么奇怪——虽然效果都差不多。

我刷卡进站,另一只手还捧着电脑,一刻也没不敢停下来。

最后的几分钟,必须要坚持住。

余光扫过人群,基本上大家都在看手机,没人注意我。只有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人,在与我对上视线之后快速地撇开了头。

就是他了。

我并没有太在意对方的行为,现在最关键的,仍然是我手头的事情。

不要分心。不要分心。沉浸到你创造的那个世界中去,所有的一切都在稳步地发生着,我只需要把他们写出来而已。

“开往〇〇方向的列车马上进站——”

安全防护栏的另一侧,远处行进而来呼啸的地铁所带来的风,将报站的语音吹散。

大地在颤抖。我用手臂撑住电脑,为所有的一切做最后的收尾。

刚才的西装男不知何时进入了我视线的死角,也许他正在我身后步步逼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我所要做的事情,一直以来就没变过。

面前的安全门突然提前开启,地铁车头的光,出现在轨道之间。我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身后的人,手已经触到了我的外套。

我猛地举起手中的电脑。

“七美德!!!!”

我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发出了最洪亮的声音,这一个单词直接贯穿了整个地铁站!

然而我背后的那个人没收住手,我仍旧被推了个趔趄,从站队中单脚跳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看到的就是一个用兜帽把自己的脸都拢变形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还滴着水,突然大叫了一句很中二的话,然后向前跳了两步,脸贴在了刚刚进站停下来的列车上。

列车一开门,我失去了着力点,扑通一声跪在了车厢门口,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看着我。

对面的车也适时进站,于是此时整个车站的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了我身上。

所谓,一个人能在公共场合丢脸到什么程度,这里可以勉强作为参考。

这样的行为,比起在人群中全裸,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我却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完全顾不上去在意别人的想法。

我手脚并用从车厢中退出,将自己的脸从兜帽中扒出来,三两步跨上台阶,举起笔记本电脑:

“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看着,不想世界毁灭的话,就给我出来!”

四周的人同时吸了一口冷气,地铁的安保率先甩开警棍,冲着我走了过来。

“咦、咦?不是说你们啊,这个电脑不是什么危险物品,啊也不一定——不可能是炸弹吧,安检那么严!”

人群中一阵骚动:“他说有炸弹!”

“快跑!!”

安保大哥掏出了电击枪,对准我就扣下了扳机!

“喂,喂!别!七美德,再不出来我就要按了啊!”我的手指放在回车上。

“【时间——暂停】。”

一个冰冷冷的女声从广播中传出来。

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在了那里,无论是陷入混乱的人群,还是安保射出的电击枪电极,甚至是有个人绊倒到了一半,身体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和地面成45度角暂停,所有的一切都暂停了,安静得仿佛一切都死了。

整个世界,一瞬间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

“Temperance(节制),解开我的时间。”

这个傲慢的男声,正是我之前在测试服听到过的,那个让我恨到骨子里的声音。

广播中传来一声响指,在站台阴影的角落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出来。

我感到一阵眩晕,强烈的负面情感让我只能用力抓着栏杆才不会摔下去。长久以来用意志力强撑着的身体,在见到对方的这个时刻彻底垮掉了。

不行,我必须要把接下来的重头戏演完。

“你这家伙……”

我咬着牙齿,同时后退半步,防止自己被他钳制(物理)。

“慢点生气,这个人我只是控制了他的身体,并不是我本人。就算你要毁灭他,我也不会被伤到分毫。”

广播室里的女声开了口:“不要说废话,我正在延后盖娅要对这个世界做的影响——在Hope能感知的范围内已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恐怖了,快点安抚或者杀掉救世主!”

哈?在你们那儿又将我称呼作救世主?要杀我还这么叫啊,有毛病?!

“你现在敢动我一根手指试试,世界树会发疯的。”

西装男似乎在评估我话中的可信度。

“要不要让你的同伴放开时间一秒钟,看看这个世界还会剩下什么?”

我挑衅似的冷笑。

西装男闷哼了一声,他皱起眉头看着我。

“这里是,一万字。”我举起笔记本电脑。

“记录了你们无法想象的,最为可怕的,对全世界范围适用的末日场景。而世界树,会如实地将这一切还原出来。”我傲慢地对西装男扬起下巴,“想不到吧?就在我从地狱里爬上来这短短的一个小时,就够我用这种方式将你们全员埋葬在不见底的深渊了。”

“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世界毁灭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并不是有什么意义。”我打断了西装男的话,“我只是在向你们阐述这个事实,让你们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

“你们以为世界已经稳定了?我的存在只是影响而不能决定?天真!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能做什么。我只用键盘与电脑,用这些在我的默许下你们研究出来的迟钝机器,我就可以将你们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好好想一下,如果是我的大脑数亿细胞与秒速数十米的神经元同时联动,将我的信息完全涌入你们的内存,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不要谈什么薛定谔的猫了,我可以瞬间将世界推回到封入盒子之前,这次我连叠加态都不给你,我只要动动手指,就等于一切的终结。”

西装男的回应只是沉默。

“没错啊,我不会伤及无辜,我的内心拒绝玩弄生命,你们因为摸透了我就可以轻视我,以为我会怜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几十亿人类与无数生命,不会真正做到那一步。

“但是如果你们缩小这个标准去衡量每一个普通人,就会明白你们是多么幼稚和愚蠢。这个世界上,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等于没发生的,这个准则可不仅仅适用于唯心主义者。你们明知道我的死亡会带来一定后果,不是依旧对可能会牺牲的代价视而不见?

“你们夺走了我的生活,还给予我的性命。我刚刚找到的,重要的东西,也被你们摧毁了,现在是你们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毁灭世界对我有什么好处?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说实在还有点可惜——但是也就只是可惜的程度。可是你们是会随着这个世界一同灭亡的。如果组织真的决定和我作对,我当然不会再犹豫。”

“而我,身为主人公,造物主,救世主,随时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只要我和世界树,你们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

西装男和广播里的女声同时沉默了。我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敢拖延时间。“七美德”所使用的因果级果实,按照世界树所讲确实是很强大,但是那毕竟还是它产出的果实,从权限上来说,果实不可能凌驾于世界树和我之上(虽然我因为是个弱鸡人类普通果实就能影响到我)。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世界树任由组织的那个女人暂停时间,是象征性地给对方个面子。也可能是因为我指着自己的手表说“一个小时”后,世界树就真的乖乖等我的手表跨过那一线才动手。

那么,他们现在的沉默就很耐人寻味了。

争分夺秒的谈判时间,就因为我那充满自大意味,色厉内荏的宣言而陷入僵局了吗?当然不可能,他们内部必然也是在讨论。这么一想,如此强大的“七美德”在这个问题上也做不了主,“组织”内部有比他们更高级的存在吗?

我在头脑中快速地筛选我与所有组织相关人员接触得来的信息,每一个小的地方都不放过。终于让我想起了K先生小声嘀咕的那句话——

——真是不知道“法则”在想什么——

有的时候越是末端的员工,反而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呢。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那么,法、‘法则’……怎么说?”

西装男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非常震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法则’的存在!”

中了!我佯装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难道是盖娅?我们明明已经谈好了条件,她怎么能把这种信息透露给你!”

我竖起耳朵接受每一个信息。但是嘴巴紧紧闭着。我才不说话咧,说多了就露馅了。Bluff的时候,不必要的细节补充越多越是没有底气的表现。

“哼,你们和世界树的关系比较近,还是我和世界树的关系比较近呢?”我冷笑道。

假的,骗人,我和那家伙关系才不好呢。

“但是,契约精神也……”

上班族就是会纠结这种事啊,我懂我懂,但是我可没时间陪你纠结。

我压低了声音:“不要废话,告诉我结果!”

西装男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指示,他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

“请你,看,你的电脑。”

我打开电量不太足的笔电,惊讶地发现我一直以来习惯的电脑显示被分成了两块,一块是我的世界末日预言,另一边是个新的文档。

文档中突然出现了新的字:

【你好,我就是法则。我现在正附着在你的电脑上。】

“法则”,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的。虽然其余详细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但是能够让“TA”以为我了解一切,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一个进步。

【你到底要什么。】

我终于等到了我想听的这句话,不由得微笑了起来。这不单单是一句暂时的妥协,更是组织高层无力的表现,他们对我屈服了。

这是我的胜利。

从一开始,被追杀,被放逐,被追的鸡飞狗跳一路被动,到发现组织的存在,推理,套话,反制世界树,我现在终于站在了他们所有人之上。

我是唯一的主人公,这就是主人公。他们余生中都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件事。

当然,我想要的,一开始就没变过。如果是只为了自己的性命,从逼得世界树不得不下血本保护我那一刻就已经达成目的了,但是我如此展现自己的强大,将世界置于危险之中,也要达成的,就是那一件事。

那个条件很简单,甚至不用思索,我抬手在键盘上打出:

“把黑白还给我。”

【因果级果实的效果不可逆转。】

“我不管。谁发出的宣告让谁给我吞回去;谁否定的让谁给我证明回来。哪怕摧毁那个果实,割掉他的声带,他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就给我做好相应的觉悟。”

【如果强行逆转,很可能会造成世界扭曲,那样的话和世界末日也没什么不同。】

“你真的觉得没什么不同?在看过了我所描述的末日之后,仍然这么想?”

【……】

“就算世界扭曲了,那也是你们的问题,不要把皮球踢给我。”

【很难做到。】

“去做。”

我没有给他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一开始就倾尽了全力,就是让他们不要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我只要黑白回来,不要敷衍我,这件事只分0与1,没有中间数。

我知道他们能做到。做不到的话,早就像世界树那样对我哭诉了。要是真到那个地步,我就放弃了。

让世界树重新创造出黑白——

不,那我和那家伙还有什么不同。

我摇摇头。

【……】

“去做。”

【我明白了。】

好!

我在心里握拳叫好。

【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

“没问题,只要不是故意拖延。已经做出了承诺,就不要玩那种没品的诡计了吧?”

【……】

果然是打算玩我啊。

【我是不会说谎的。】

真的吗。

【你展现的实力已经足够了,关于你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事情我也已经清楚了,欺诈你的苦果我们也已经尝到了。所以我不会再对你说谎了。】

“不要暗讽我。”

【我会让Faith收回他的宣言,虽然这会让他数年都是个废人的状态。】

干嘛啊,道德绑架吗,是要让我愧疚好道德绑架吗?

“这、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是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唔……

【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而已。】

“……”

“用错误的手段,牺牲一部分人,这样达成的存续,你们就满足了吗?”

【那么你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

法则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就算是让观察者重新被证明,她的存在也很难稳定下来。构想立意不完整,很可能会再次被打破。】

“那应该怎么办?”

【你不能和观察者见面。】

“凭什么?!”

【一段时间内。我们需要保证她的稳定,防止观察者引起世界状态坍缩。】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一年,十年,一个世纪,不清楚,看观察者自身意志。但是重新获得身体,进行这种程度上的逆转与再创造,需要集合我们全部的力量,以及观察者自愿留下来。】

“自愿……什么意思?”

【观察者现在在比我们更高一层次的次元,成为我们触不及的存在。她现在是真正地置身事外,用上帝视角在“看着”这个世界了。你觉得她会愿意回来吗?】

“她……”

【她已经摆脱了在这个世界的角色束缚,她去往了“读者”那边。】

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黑白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吗?是吗,她现在是更高级别的存在,已经脱离了束缚,在新的地方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我抬头望向上方,内心充满苦涩。

她,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法则”是在Bluff?还是真的如此?我分不清楚。没人告诉我这一切,剩下的只能由我自己去判断。

【如果在这里再度崩溃,她就会真的消失了。即使这样,你还要让她降级回来吗?】

法则的问题如同晨起古钟敲在了我的胸口。

我,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你们将黑白的存在证明回来。”

【哦,打算将她拉回这个世界吗?】

“不。”

我摇摇头:“剩下的交给黑白自己去判断。”

我的内心是存在愿望的,但是这份愿望好与不好,我完全不清楚。将这个选择交给黑白,也许有些狡猾,但是,请允许我这一次小小的任性。

我会接受那个结果的,就算是黑白回来后要一直待在组织,就算是黑白不回来,如果那就是她的选择,那么我只要知道她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虽然这一切不是我给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我明白了。】

法则对我如此说道。

我们结成了绝对不可互相欺瞒的协议,我不再探寻组织的内部,不可以动消灭他们的念头,放弃毁灭世界;组织则像以前一样正常处理因我引起的世界波动,以及——付出全部代价,也要让黑白被否定这件事逆转,塑造出让她降临的身体。

我当着法则的面删掉了自己写的文档,对世界树下达取消的命令,然后法则离开了我的电脑。

接下来,我能做到的事情,只有相信和等待了。

达成协议之后,组织的人准备撤离,然后将时间恢复原样。。

——

“等等。”我拦住了西装男。

“做什么?”

对方好像因为我一句话就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因此对我很戒备的样子。

“在你收回宣言不能用之前,先帮我一件事。“

“?”

“你……你让周围的人失忆,不要记得我之前做了什么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