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雨會落下來。

至少在記憶中,那個傑克碰不到的狹窄窗口裡偶爾會有水珠飄進來,風也吹進來,天空是潮濕的灰黑色,也許已經發霉了很久。

他也許同樣發霉了,腐爛着,只剩枯骨,就像被鎖在這裡的其他人一樣。

很久以後他知道,他們是得了瘟疫死了。瘟疫是讓人害怕的東西,它比任何一種怪物都更危險,它有千種面相,潛藏在人群里,無聲無息地奪走人的性命,讓土地荒蕪,城鎮沒落。它與老鼠和蛆蟲為伍,在陰影里窺伺,用沒有顏色的手把疫病的印記貼在不幸之人身上。它是那麼厭惡生者,既要讓他們飽受病痛而死,又要世人都遠遠避開他們,讓他們受困於背叛和遺棄。

但瘟疫並沒有殺了他。

命運正是帶着這樣一種黑色幽默的精神來捉弄人。

所以,似乎是為了抵消得以存活的那份幸運,他被賜予漫長的孤獨與飢餓。

那時他對孤獨還並沒有多少認知,他不明白什麼是語言,甚至不明白人是什麼,而自己又是什麼,他自然不會覺得孤獨,他哪有過陪伴呢。

和他一起被帶來這裡的人,他們很快就死了,死得悄無聲息,卻又散發著濃烈的“死”的氣味,就連蒼蠅都遠遠避開那些屍體。腫脹屍骸在流出橙色液體后乾癟下去,腐化得灰白,恍惚間就只剩骨頭,用空無一物的眼眶注視着這過於寬大的墓穴,似乎忘了它本是牢房。他們從沒跟傑克說過話——也許他們說了,但是他聽不懂。他們活着或是死了,對於他而言並無區別。

所謂孤獨,其實就是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但飢餓不一樣。

飢餓不僅是對於食物的渴望,它還是死亡的預兆,是空虛胃袋裡的貪婪凶獸,窮途末路所以歇斯底里,卻又奄奄一息並且遍體鱗傷,讓人嫉妒又憎恨得發狂卻絕望而悲哀得麻木。骨骼撐起貧瘠皮肉就像曝晒過的乾癟蠕蟲,在深陷的眼窩裡枯朽,卻直到最後都仍然不得滿足也不肯解脫。

他只能靠着牆坐着,儘管牆縫裡滲出水來,然後偶爾看看那個對他來說太高了的出口,那個也許能被稱作窗戶的地方。

這就是他每一晚的噩夢,漫長、無聊、痛苦甚至不抱任何期望的等待,在它面前,現實顯得過於脆弱,就算試圖品嘗幸福也只會食不知味。

但他看見一隻黑鳥,從狹窄的天空飛進來。

在無數次重複的毫無差別的畫面中,它格外引人注意。它也許是個信使,也許是把鑰匙,它張開翅膀,那對翅膀比他第一次見時豐滿了許多。

它現在一定可以飛行了,也許飛到月亮上,但它只是用和他一樣黑色的眼睛看着他,露出好奇而疑惑的,無辜的表情。這讓他想起來一些事……夜晚的味道,小小的巢,巢里鋪着的那些柔軟羽毛和巢中細小的骸骨,街角酒吧里彈唱人寫的情歌。它也許是個被弄錯了顏色的天使,它優雅、天真又美麗得無法言表。它繞着他走,有時看看結了蛛網的角落,有時看着填滿了灰塵的裂縫。然後它湊過來,挨着他,他在這裡就和它一樣高,從它眼裡,他看見自己被頭髮遮了一半的髒兮兮的臉。

它抱住他,隔着磨損的麻布衣服貼着他,用它海鳴一樣的聲音在他耳邊唱歌。

他變得手足無措了,他緊緊閉上眼,眼角還是刺痛不已,湧出淚來。他哽咽着,顫抖着把手放上它的臉頰,卻只摸到溫熱的血,血從他指尖流下來,停在指縫裡。

他張開嘴,哭不出來,也無法呼吸,手指僵硬然後彎曲,開始痙攣。

它是瘦小的,卻又溫熱着,用鼻尖輕輕碰上他的鼻尖,像狐狸一樣嗅探。

然後它吻了他,吻過他的心臟。

時間停在那一瞬,被刺眼的光拖慢了幾秒——

-

浮雕着飛翼紋章的天花板在手碰不到的地方掛着,或者是被四角的柱子撐着,在此之前,傑克從未在意過。

那是傳說中的神之使者,是一團熾烈的火,也是生着羽翼的,高貴的造物。

“醒了嗎?”

熟悉的,溫厚而沉重的聲音這樣問他。

但傑克並不知道自己醒了沒有,他的腦子裡是一片泥濘,被馬蹄踏過或者被車輪碾過,並不痛,卻讓他的思維深陷其中。

“再休息一會吧。”塔薩洛把報紙合起來,走到傑克旁邊,在仰視之下,過於高大的身軀有種巨神像一樣的壓迫感,“和以前一樣,剛送到醫院的時候傷就好了,醫生還是原來那些熟人,沒有暴露。”

這也許是幾個月來傑克第一次正視塔薩洛,正常頻率。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塔薩洛長得很嚇人。他和昂起頭顱的夏爾馬一樣高,跟古代畫像里的戰神一樣強壯,因為懶得每天刮鬍子而留着以上流人士來說過於粗獷的絡腮鬍,卻永遠穿着剛熨過的正裝,在灰白而細長的眼睛點綴之下更顯兇惡。

於是總有人不帶惡意地說,這對父子都挺像怪物的。

不過相比之下,傑克顯得更年輕,不露鋒芒,甚至刻意隱藏自己。他不是塔薩洛那樣的猛虎,他是毒蛇,只會找准機會咬住對手的脖子一招斃命。

“我去幫你弄點吃的。”

猛虎把柔軟掌墊覆在毒蛇額頭。塔薩洛當然知道傑克沒有發燒,他只是用這個動作來傳達自己的擔憂、安慰和願望。就像米亞以前會做的那樣,只是一些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的事,但為自己愛的人浪費時間本來就是理所應當。儘管這些道理現在來講已經有些晚了。

“你變得越來越像母親了。”傑克有點彆扭地說,他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平靜,儘管他也明白他並非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有那麼一瞬間,傑克發現自己真的是一條蛇,冷漠、怠惰、陰沉而麻木。

“米亞有很多優點,我一直都學不會。”塔薩洛把手收回身邊揣進兜里,手肘往後靠,把腰挺得很直,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個小夥子一樣年輕氣盛,然後他把頭轉向窗戶的方向,“你剛剛在夢裡哭了。”他說。

傑克從床上坐起來,床頭放着一杯熱水,他拿起來喝了一口,溫度正好合適。

在溫熱液體快要在食道里穿過膈膜進入胃中的同時,傑克想起來了什麼。

那是一種陰影,悄無聲息地擋在他眼前,給視野蒙上一層陳舊的冷色調,而一個白色頭髮的女人在裡面站着。他把空着的手掌按到胸口,試圖觸及在肋骨籠子裡面的那個小東西,卻什麼都感覺不到。那個白色頭髮的女人也許看了他一眼,托着一顆透明石頭正在嘲笑他,但他看着她時,她的身影卻顯得格外模糊。一些藤蔓或是手掌從他脊背慢慢攀上來,捆住他,纏上他的脖頸,一點點收攏。

在喉嚨不自覺的收緊之後,傑克突然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幻覺,他睜開眼,那個女人並不存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活着,還能呼吸,額頭掛着細小汗珠,但他已經沒有心跳了。

他的心臟的確是已經被人奪走了。

那麼,沒有心臟卻仍然活着的人,一定是怪物。

如果,只是如果,他的心臟一直都是那種不詳的玩意,那他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人類。

多可笑啊,一個怪物獵殺了自己的同類那麼久,卻還被人成為英雄。

又多可悲,在日復一日自以為正當的殺戮過後,自己也淪為了同樣低賤,同樣危險,人人喊打的東西……

可笑!

“哈哈哈!”

傑克垂下頭笑了起來,肩膀不停地顫抖。

“行吧,現在你倒是又開心起來了,算是把我徹底弄糊塗了。”

“老師。”傑克的聲音沉下來,像水底那些沉沒了很久的船,但他仍然沒有抬起頭,“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也許會放走那個怪物。”

塔薩洛愣了一瞬。

這是多麼荒唐的話啊,可是傑克也一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真的像個不安地等待着訓斥的學生一樣埋着頭,這反而讓塔薩洛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想法了。

“如果你覺得那樣做是正確的話,我願意相信你的判斷。”

塔薩洛告訴他。

沒有什麼特彆強調的語氣,塔薩洛只是把自己確信的答案說了出來。

“但是我……我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我也時常這麼覺得,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類。”

傑克有些訝異地稍稍抬起頭,眼睛盯着床前灰白色沉積岩磨製的地板,睡亂了的頭髮讓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在還年輕的時候,這種感覺格外強烈,但是現在我老了,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新的白頭髮長出來。現在我只要看到你和愛莉卡就會覺得很高興,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子。”

在塔薩洛看來,幸福就是這樣簡單而且近在咫尺的東西,傑克卻被籠罩在這份幸福的陰影里,在經受過太久的飢餓之後,飽足反而讓人崩潰。更何況,現在又多了一個能讓這一切變成幻覺的理由。

“我可能不會回去事務局了。”

出於某些理由,傑克並不敢肯定。

“嗯,不過要記得任務報告,我寫了一份表格放在你書桌上了,填好它們就行。”

“好的。”

在過於寬敞的卧室里,塔薩洛的足音激起回聲。這棟建築是半個百年之前建起來的,那時候這宅子里也許還住着整個家族,現在卻只有偶爾會請來幫忙打掃的僕人會讓這裡更熱鬧一些。

傑克閉上眼。床鋪是很舒服的,蓋在身上的羽絨被也溫暖而柔軟。他仍然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不過現在冷靜想來,倒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被人用子彈在身上開了幾個大洞也能自行恢復,這本來就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所以,不過如此。只要能……一直隱瞞下去的話。

然後,心臟也必須要取回來,而且那個女人也應該知道些什麼,那麼——

“哥!”

傑克聽到了愛莉卡激動的聲音,然後是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傑克的想象中,那是一匹正試着追逐獵物的小狼,這讓他接下來所遭受的飛撲變得更戲劇性了一些。

空空如也的胃倒是沒有對衝擊作出什麼過激的反應,但傑克不小心把舌頭上的肉咬下來一小塊。

“愛……”剛一開口,舌頭就刺痛地縮起來,傑克睜開眼,一團葵花般明亮而柔軟的金色在他眼前停着,呼吸慢慢放緩,是秋天午後穿過河谷的悠長的風,在擦過山脊的光里像個詩人一樣漫遊。

“愛莉卡?”

傑克在等她轉過頭來,然後他會根據她的表情來決定是要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安慰她又或是道歉然後幫她擦掉眼淚。

但她卻只是很認真似的望着他,雙手撐在他身上。

在傑克的印象中,這是犬類壓制獵物的姿勢。

“我投降啦。”

他咧開嘴露出難看的苦笑。

可愛莉卡仍然只是望着他,因為背光而顯得更加幽邃的眼睛和那雙黑色眼睛看起來很像,在眼角一點點變得濕潤之後,幾乎失去了差別。

愛莉卡是個很聰明,非常聰明的女孩,在這裡必須強調。

而傑克當然了解這一點。

所以他收起蹩腳的偽裝,露出和平時一樣看不見生氣的死表情。

“對不起。”

眼淚從愛莉卡兩頰滑落下來,她似乎有了一絲怒意,緊緊抿着嘴唇。

“有一瞬間……”有些話像刺一樣扎在他喉嚨里,這讓他的眼瞼稍微落下來一點點,“有個瞬間,我的確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我拿自己的命去冒險了,對不起。”

他其實想告訴她,自己在那個時候有多想回到她身邊。

然後愛莉卡低下頭,用力錘在他的胸口。

“驢子!蠢豬!”

她罵了他,這反而讓他不那麼難過了。

纖細蛛絲飄在空氣里,它們織成不可見的網,網纏在一起就是繭,一邊束縛又一邊庇護,從來如此。

-

從最古的空中花園開始建造的時候起就有這樣的傳說,在那些奇迹般的建築裡面,都住着無數幽靈。

既然人間不可能有這樣美輪美奐的殿堂,那麼這裡就是天國了,它們一定是這樣想的。

人群在城市中心彙集成了擁擠的潮,潮也互相推擠,把傑克和一個戴着髒兮兮氈帽的小孩推到了一起。那個小孩用挎包裝着很多報紙,正在叫賣,傑克總覺得自己在哪見過他,不過沒有多想,掏出零錢買了一份報紙。

“這是最好的時代。”

傑克買到的報紙上用特大號字體這樣印着標題,內容則是關於最近剛剛完工的、被稱為“水晶宮”的巨大建築。

他並沒有耐心地看完,他已經跟着人群挪到了那一排警察面前,所以他把報紙收了起來,拿出邀請函給他們看。那是一張對摺起來的銅版紙,用鋼印壓出蛇杖、橄欖枝與三角的家徽,寫着以坎特雷拉、尤利烏斯、阿奎丹、舍哲爾、伽迪安和潘地曼尼南議會的名義,邀請傑克·萊因哈特·伽迪安先生出席宴會,並且用混了金粉的墨水簽上了名字。

警察們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傑克又看了看邀請函,放他走上了大理石的台階。

傑克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玻璃拼成的牆面上有一片燒成橙黃釉彩的天空,似乎快要向他傾倒然後壓下來,是種仰視懸崖一樣的壓迫感。

大概有幾萬噸的鋼材被仿製成愛奧尼式圓柱的模樣,卻撐起來現代浮華的拱窗,一層層疊起來,蓋着半圓柱的穹頂,像水晶一樣透明。門是敞開的,黃昏落在裡面,枝形吊燈已經亮起來,它們連成一排,讓人想起來倒吊的發光的行道樹,因為它們的枝葉就像在它們正下方的那些真正的樹一樣茂盛。想象力的匱乏讓傑克有些暈眩,他不太能確信這樣的建築居然是人類的傑作而非神的居所,精準而規律地排列着的鋼架卻證明這的確是這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工程師們的心血。輝光在鋼鐵與玻璃的鏡面中停滯,予穹頂之下的一切以人造的聖潔白晝,比任何一座紀念碑都更讓人感動。

這裡大得能裝下一整個街區,傑克開始覺得煩惱了,他看了半天,只看到各種仍在準備中的展點和商鋪,卻沒有找到一個像是會舉行宴會的地方。

以往這種場合都是塔薩洛自己來的,這一次卻是在愛莉卡的要求之下讓傑克出席了。

早知道的話應該跟愛莉卡一起來,那樣的話就需要順路去魔法學校接她,那麼就一定會遇到她的朋友……好像也不是什麼特別好過的情形。

平時都是巴克豪斯叔叔的管家幫忙接送愛莉卡,如果今天碰到了的話也得去道謝才行,頭大。

至於這棟建築的魅力,傑克在真正踏進來之後就不再在意了。現在它對他的唯一作用就是提供了很多級台階來讓他數,這樣比較方便打發時間。

一共十六層階梯,每層十二級台階,很容易就算出來了。

但是一般人通常沒有機會一次踏上將近兩百級的階梯,並不是說他們會選擇去用升降機,而是指,他們大概最高也只會住在四五層高的房間里。

而他們工作的地方,也完全可以在同一個街區里,他們的小學、中學、婚房和墳墓都可以在同一個街區里,一生都可以裝在這片透明穹頂裡面。

透明的穹頂……燈光都亮起來,已經看不到外面了,外面喧鬧的人群也隔了很遠,水晶宮裡卻空着。

“伽迪安先生。”

侍者模樣的男人叫住他,微微躬身。

“請隨我來。”

傑克不記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他,也不覺得他認識自己,最壞的情況當然是除了傑克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經到場了,雖然很丟臉,這卻是相當合理的猜測。

侍者帶他走進了升降機,在一陣難受的超重感覺之後,傑克發覺自己已經到了非常高的位置,但他們還在上升。

然後,在如同落葉經過眼前的剎那黑暗過後,傑克踏上了一顆恆星。

他腳下綿延至遠處的地面正發著光,而萬家燈火相比之下就像星點一樣渺小,水晶宮就浮在稀疏星海里,獨自明亮。

至下而上的光在人們臉上留下駭人的陰影,而愛莉卡也在那邊向傑克招手。

當傑克終於落座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張遠離人群的小桌。他有點好奇空着的第三張椅子是給哪個同樣不受歡迎的傢伙準備的。不過,這麼安排反而讓傑克安心了不少,這樣他就不用去面對一大群沒見過的社會名流。

“哥你來得太晚了。”

愛莉卡嘟着嘴抱怨。透明的桌上擺着小燭台,所以靠近之後他並沒有感覺到和剛才一樣恐怖的氛圍,反而多了些趣味。

“抱歉。”傑克說著,左手在包里確認了一下今天剛買的捲軸。

雖然不算懂得什麼魔法,但傑克卻有很強的魔力,用新興的名詞來比喻的話,就是個電池,一般的捲軸都能隨便用。不過因為平時沒有練習過,所以實戰的時候一般只會使用體能強化和感官強化之類的魔法,再加上他本來體質就異於常人,所以會變得格外強大。

不過話說回來,也是因為有事務局報銷才敢這麼用,不然的話錢包是根本吃不消的。捲軸這種發明的確是很好地彌補了魔法需要長時間吟唱的缺陷,但把魔法寫進各種載體的過程卻遠比直接吟唱來得複雜,所以捲軸的售價都非常昂貴。

“愛莉卡,你現在會做魔法捲軸了嗎?”

聽到傑克在一陣發獃之後突然的奇怪發言,愛莉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捲軸製作是非常後期的內容了,雖然很實用但是難度也非常高,不過在修習完初級附魔和高級實用魔法之後我可能會考慮吧。哥……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幫你做捲軸?”

在一陣疑惑之後,愛莉卡很快猜到了傑克的想法。

“不,沒有想過。”

“想要就直說啦。因為一般的魔法師都不會特別喜歡做捲軸拿來賣,所以我也有點擔心哥哥你平時會買到劣質品。”

“那聽起來還是挺危險的。”

“你倒是對自己的事認真一點啦!”

愛莉卡從椅子上立起來,上身跨過桌面去揪傑克的鼻子。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一個清瘦的扎着亞麻色長辮的男孩靠了過來,他並不像是侍者,穿着短上衣和馬褲,在脖子上纏着薄圍巾,看起來是個非常活潑的人,聲音也格外稚嫩。他眉尾很細,眼睛也是英氣的類型,虹膜是灰色的,把手套取下來利落地丟到了一旁的侍者手上。

“塞繆爾老師!”

愛莉卡喊出來他的名字。

塞繆爾·坎特雷拉,就是給傑克的邀請函簽名的那個人,傑克有點明白他們怎麼會被安排在這個位置了,但他還不太能想清楚為什麼會是自己。

“晚上好,愛莉卡。”塞繆爾沖愛莉卡笑了笑,然後轉頭過來看着傑克,似乎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又找回了儀態,朝傑克伸出手,“您一定是伽迪安先生了。”

“嗯,晚上好。”

傑克和他握了手,那隻手比想象中光滑柔軟了許多。

“那麼,晚宴開始吧。”

塞繆爾從胸前的小包里掏出來一張不到半個手掌大小的稿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什麼,一些長線條畫成圖案,它們在塞繆爾指尖生長纏繞,燒成了明亮的綠色,像墨水一樣溶解,把一大片空間染成同樣的顏色。

水晶宮裡的燈光依次被關掉,從塞繆爾指尖生出的光卻更亮了,看着像是某種奇妙的交替。

它們像蛇一樣互相糾纏,又像輕薄的裙擺一樣漂浮然後展開,覆蓋了整個水晶宮。

交響樂團的演奏聲開始通過擴音裝置朝周圍播放,侍者們都動起來,把裝着菜品的推車送到桌邊。

愛莉卡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她抬着頭,下巴在這個角度顯得很好看。

“極光!”

她叫出來這個名字。

廣場上還沒散去的人群也跟着一起喧鬧起來,為難得一見的奇迹喝彩。

“事實上,它比極光更明亮。不過也就只有這樣罷了,離真正的神跡還差得遠。”

塞繆爾端正地坐着,表情並沒有預期來得那麼失落。

“你也相信神已經死了嗎?”

傑克突然問他。

然後塞繆爾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在假話和真話之間稍微斟酌了一下。

“我相信神的存在,所以試圖接近他。”

這個回答本身和塞繆爾坦誠的樣子似乎勾起了傑克的興趣,他開始認真追問:

“然後呢?”

“問他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愛莉卡狠狠地踢了傑克一下。

不過傑克並沒有放棄,他仍然盯着塞繆爾,他很少這樣看別人。

“我還沒有完全想好,不過……”塞繆爾看起來真的非常苦惱,他把眉頭往中間擠了擠,然後閉上嘴,把胸口渾濁的氣體從鼻翼下面擠出來,又吸進一大口氣,“應該跟你的想法非常類似。”他這麼說。

這個回答讓傑克感覺有點意外。

“雖然這麼講很失禮,但是我從一些渠道獲知了許多關於你的事,一直都很想有個機會跟你見面,我想我們在某些方面有過類似的經歷。”

“嗯?”

愛莉卡警覺地發出聲音,如果她有一雙耳朵的話,那麼一定會在此時豎起來。但她只是望了望塞繆爾又望了望傑克,兩個人臉上都寫着“就是這樣”。

直覺告訴她,塞繆爾說的應該是傑克遇到愛莉卡之前的事,那些事是傑克和塔薩洛都從不提起的,愛莉卡很乖地不去追問,但她其實真的很在意。這種在意並非是出於好奇或者其親近和想要完全坦誠相待的親近是同樣的。他什麼複雜的動機,它純粹是一種本能,是親近的表現之一,跟想要每天都膩在一起的那種

但既然他們都不想提到的話,愛莉卡也同樣有權力給出自己的推測,比如一處傷疤,一顆碎掉的寶石、一隻埋在櫻桃樹下的幼犬、一個陰冷潮濕的洞穴或者半塊沾了泥巴的麵包。

不過塞繆爾卻突然提起了那些,而且兩個人之間已經達成了她知道傑克一定會因為它而難過,這就足以讓她完全忘了它。

什麼奇妙的共識,這倒是件讓人樂觀的事,如果傑克能多一個塞繆爾這樣的優秀朋友,愛莉卡的對哥哥擔憂程度會下降大概百分之二十。

一番思考過後,為了掩蓋自己的思考過了的事實,愛莉卡裝作傻乎乎的樣子眨了眨眼睛。

“這不是什麼好事。”

傑克有點無聊地拿刀子戳了戳餐盤裡烤得焦香的肉排,又松又軟的感覺和緊繃的肌肉比起來差了太多,於是就成了別人口中美味的食物。

“嗯吶。”

塞繆爾小聲表示同意,然後補充說:

“畢竟就算互相都能猜到,我們估計也都不會有說出來的機會。”

“嗯,”傑克塞了一塊肉到嘴裡,咬碎之後咽了下去,“那個,你有用不完的捲軸賣嗎?”

在差點把熱牛奶噴出來之前,愛莉卡已經想好了給傑克拙劣的話題轉換加以潤色的方法。

“我們剛剛聊到在外面買的捲軸可能質量不會那麼好,不過老師你平時做捲軸應該不多吧?”

說完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成功地讓兩個人能夠互相理解了,這樣應該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誤會,甚至有點開心。

“像這個一樣的可以嗎?”

塞繆爾用稀鬆平常的語氣問,指了指頭頂的極光。

“不太實用。”

“我是說同樣等級的。”

“可以,多少錢。”

愛莉卡已經放棄了用自己的思路來理解這兩個人的對話,她現在只擔心傑克能不能撐得住這麼大規模魔法的魔力供給。雖然塞繆爾看起來非常輕鬆,但他可是被譽為智慧之果的天才,說是魔法本身也不過分,換成普通的魔法師的話現在說不定已經昏厥不省人事了。

“不收你錢,但是你要記住一次只能最多只能用三張。”

塞繆爾併攏食指和中指然後朝傑克伸出,指縫裡閃電一樣的硃紅色往指尖聚集,在最後彙集成一個點,這被稱作共鳴,一般用來估算別人的魔力強度。

“夠用了。”

傑克看了塞繆爾的指頭一眼,並不知道那代表了什麼。

“那麼,作為交換,我有些事想要知道。”

塞繆爾放下刀叉,用餐巾擦過嘴角,就像剛才一樣端正地坐着,然後張開嘴,從喉嚨發出聲音,雙拳卻悄悄攥緊,直視着真在低頭切肉的傑克。

“是一些,關於林恩·薩維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