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安里还不知道,在不久之后,他也还会再次失去维特。

安里只记得在来莱博瑞恩斯的时候,维特有些不一样。之后他才发现,莱博瑞恩斯的“维特”并不是真正的维特,而是被莱文德所控制的维特。

莱文德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永远缠绕着自己,无法醒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安里自己也不清楚了。只是当自己和维特在贝尔蒂斯再次重逢的时候,安里发现,眼前的维特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见到自己时候的表现虽然也像是久别重逢,但是却好像这个“久别”的时间过得太长了。

而且从交谈中自己也发现,维特变得不一样了。

自己好不容易熟悉了变得冰冷却依然会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默默地流露出关心的维特,但是现在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维特又不是那个模样了。

现在的维特,更像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温柔又充满了活力的维特。

那些他独自在黑暗中无望地等待着的时光似乎全都消失了,他就好像是又恢复到了自己刚刚离开他的时候的模样。

可是安里也发现,眼前的维特的确是失去了他独自在黑暗中无望地等待着的那些时光。不仅如此,他还遗忘了跟自己再次相见以后所经历的事情。

他不记得魔法界,不记得莱博瑞恩斯。他不认识卡诺,不认识柯洛,更不认识伊兹。

安里求助于之前一直跟维特在一起的卡诺和柯洛,但是他们两个人却对维特的变化表现得欲言又止。相反,他们却很想知道自己还记不记得在莱博瑞恩斯最后发生过什么事情。安里的记忆里有凌乱的画面闪过。

最初是车轮酒吧的里面,维特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一转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就变成了莱文德。维特和莱文德的身影交替出现,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混乱。

随后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像是被一片淡蓝色的光所笼罩,在那一片淡蓝色的光里面,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另一个自己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什么。

——礼物。

安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对自己说的话,就是“礼物”。

当另一个自己说完最后一个音,嘴唇合上之后,眼前那一片淡蓝色的光也不见了。

再次看见的,是自己曾经见过的画面。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随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很多的像是蜘蛛网又像是玻璃碎裂以后的痕迹。另一个自己的脸就顺着这些痕迹一块一块地剥落,最后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一片黑洞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吞噬无法反抗的自己。

看着这一段与他曾经在普罗凡塞之书里看到的相似的画面,安里终于决定,要把那个他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未来”告诉柯洛和维特。

那是一个安里不曾见过的,被阴云了迷雾笼罩的世界。

眼中所能看见的一切仿佛都是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灰色。

他正站两条街道的交叉路口,他面前的两条街道上分别站着两个不同的人。

一条街道上站着的人,他很熟悉。那个人看起来像是自己,却又不像是自己。

那个“安里”的脸上有很多的像是蜘蛛网又像是玻璃碎裂以后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诡异。

那个“安里”的脸上带着异常的笑容,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的情绪。

那个“安里”手中拿着彼世时钟,上面的指针已经走完了一圈。

在另一条街道上,站着另一个人。

就像另一条街道上那个像是安里自己,却又不是安里自己的那个“安里”。在这一条街上站着的,是像是维特却又不是维特的“维特”。

那个“维特”按着他自己的胸口的手在用力,手背上有青筋暴起。那一只手就这么按进了那个“维特”的胸口里,然后从里面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那个“维特”将手张开,那一只染满了黑色液体的手中,握着的是从他的胸口里掏出来的,他的“心”。

那是一个用各种零件拼凑起来的东西,这只是这个东西有着类似于人类的四肢和头一样的部分,才使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小人偶的模样。那个人偶作为心脏的齿轮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安里。

安里转过身去,发现了另外两条路。

有野兽的低吼声传来的那条路上,站着的那个人正是“卡诺”。

“卡诺”头上那两撮总是翘起来的头发下面隐藏着的是一双属于兽类的耳朵。他的手指甲变得尖长并且向内弯曲,像是属于兽类的爪子一样。他的身后伸出来一根长满了棕红色毛发的尾巴,那一根蓬松的尾巴向下垂着,还像是因为藏了太久而需要舒展一样轻轻摆动了两下。

那个“卡诺”每走一步他的身上都会发生一点变化。他变得越来越像真正的狼。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越来越少,整个人的姿态也逐渐向狼变化着。

最终站在安里不远处,向着他发出低吼的,是一头巨狼。

另一条路上面,有着两个人。

那个没有表情的“柯洛”正抱着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一样的“伊兹”走来。

每走一步,那个“柯洛”的身上就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脱离了他的身体。

安里仔细看了看,那些随着那个“柯洛”的动作而消失的,是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那个“柯洛”也在安里的不远处站住了,他抬起了头,向着安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随后,那个“柯洛”化为漫天的黑色蝴蝶,消散在了天空里。

一直被抱在怀里的那个“伊兹”则真的像是一个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失去了承托而摔在地上。他整个人成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那张人偶一样没有表情的脸却让安里觉得他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那个“伊兹”手上的那一枚手环不知道怎么从他的手上脱落下来,滚到了安里的脚边。那一枚手环转了几个圈之后倒在了地上,安里可以看见手环外面刻着的花体字母“I”,还有手环内侧刻着的那个奇怪的家族徽记。

安里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莱文德为了欺骗自己而制造出的幻觉,所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这些事情。但是在听完自己所说的话以后,柯洛和卡诺的表情明显变了。

“安里,你听我说。”

柯洛看着安里,还深处一只手按住安里的肩膀。

“维特的心真的变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安里一瞬间猜到了什么,但是他却不愿意再往下想。

“维特的‘心’不再是那一块伪造的普罗凡塞之书的碎片,现在他胸膛里的‘心’,就是那个刻着你名字的人偶。”

安里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维特!”

安里去找维特,想要验证柯洛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在这里。”

听到维特的回答,安里意外地反而安心了一些。

维特总是这样,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找他,他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不管维特的心到底是什么,维特好像从来都没变过,永远都是这样的维特。

“维特,你能不能站在这里不要动。”

安里说出了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相同的话。只不过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所在的地方是维特的家。而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在陌生的世界中一间陌生的房子里。

维特并没有拒绝,安里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他很久没有碰过的彼世时钟。

就算不需要去看,安里也知道,彼世时钟的指针已经走了大半,离走完一整圈所剩的距离已经不多了。

也因此,安里尽量不去触摸彼世时钟。因为每一次触摸彼世时钟的时候,都是要使用力量的时候。而安里无法知道,在哪一次使用力量的时候,指针就会向前再次前进。

但是为了看清维特的“心”,他不得不再次动用彼世时钟的力量。

安里一只手握着他的彼世时钟,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维特的胸前。有金色的光芒彼世时钟里流泻出来,沿着安里的身体,流淌进维特的身体里面。

但是这一次,维特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变得透明。

这一次,变得透明的地方只有安里的手按着的,维特的胸口。

维特曾经给安里看过他的胸膛,那有许多交错在一起的疤痕。那些疤痕都是被缝合以后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在他的左胸口,那个原本应该有心脏在里面跳动着的地方,上面汇聚了好几条新旧不一的疤痕。

而在褪去了属于人类的外形之后,在那疤痕交错的胸口内部支撑着维特生命的,不再是看起来像是从某一本古老的书上随意撕扯下来的纸页碎片,而是一个人偶。

一个安里曾经见过的人偶。

说是人偶,其实看起来更像是拼在一起的几个零件,只是那些零件拼凑成了一个类似人类的形状。在作为人偶心脏的齿轮上刻着一个名字——安里。

这是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是属于它的名字。

而如今,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齿轮在维特的胸膛里有规律地一下一下的转动,这一下一下的转动仿佛就是维特的心跳,是他“活着”的证明。

可是安里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这样害怕这个人偶。

维特把这个人偶从他的胸膛里掏出来拿给自己看的画面再次出现在安里的眼前,只是这个画面不再是黑白的,而是变成了彩色的。

安里不再敢确认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灰色的画面是莱文德所创造的假象,自己手下面按着的维特胸膛里的“心”,真的已经变成了那个人偶。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维特真的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从他自己的胸膛里掏出这个人偶,鲜血淋漓的送到自己的面前。

而自己,是不是也真的会被自己欲望所吞噬……

“安里……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是因为我忘记了那一段我们一起去其他地方的事情吗?还是因为我忘记了应该记得的朋友们吗?”

什么也不知道的维特慌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努力想起来我们经历的那些事情,我一定会努力想起来跟这些朋友们一起做过的事情。卡诺说我还跟你一起去了你的故乡,那个叫魔法界的地方。我一定会想起来那里的样子,想起我们在那里做过的事情……”手足无措的维特慌乱地道歉。

就算维特的“心”变了,但是维特却还是对着安里道歉。

安里的手离开了维特的胸膛,转而捂住了他的嘴。

“没关系,你不需要必须想起来那些事情,那些事情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当看见维特的“心”已经从原来那一块莱文德伪造的普罗凡塞之书的碎片变成了维特亲手做的人偶的时候,安里就知道,那些被眼前的维特忘记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再想起来了。

因为他的“心”变了。

与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去过魔法界又逃出莱博瑞恩斯的人,是那个因为独自经历了那几百年的孤独时光,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孤独,把他自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的人类亲手渐渐杀死,又再次拼接改造成不死人的维特。

那个维特虽然有着一张看似少年的脸,但是整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比身为只能行走在暗夜之中的血之一族的柯洛更加阴郁。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温度,但是也不像人偶一般的伊兹的眼睛那样清澈。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是一种深深压抑着的孤独与寒冷,还有能够清楚感受到的在漫长时光中积攒起来的黑暗。

他甚至不敢见自己,甚至自己回来找他的时候他都不肯承认他就是等了自己几百年的维特。

而面前的这个维特,虽然有着与自己之间的记忆,但是却没有那些等待自己的记忆,没有那些与自己相逢之后的记忆。

自己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维特才是自己一直要寻找的维特,或者说也许他们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个维特。

但是那个以伪造的普罗凡塞之书的碎片作为心脏,在死亡与黑暗中等候了自己几百年的维特,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