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回到了暂时落脚的旅馆,旅馆里的人都非常识相地没有一个人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也非常顺利地回到了柯洛早就租下的房间。

在回到房间之后,柯洛习惯性地想要扶着伊兹去坐下。但是等柯洛转过身看向伊兹的时候,伊兹已经自己摘下了帽子,正在低头解着他身上那一件宽大斗篷的系带。

柯洛这才想起来,伊兹已经拥有了他自己的意识,已经不在需要自己扶着他做各种事情了。

于是柯洛又转身背对着伊兹,准备自己来脱掉自己的外套。但是当他为了摘下自己戴着的那顶宽檐礼帽而抬起手的时候,他又迟疑了。

因为他又看到了自己长着尖长指甲的手。

而这讨厌的指甲,在这个世界里是无法隐藏的。

柯洛想了想,没有继续摘帽子的动作,更没有脱掉他身上穿着的外套。

因为他的风衣够长,他可以把自己的手隐藏在风衣的袖子里。

如果脱掉衣服的话,自己的手一定会暴露在外面,无处可藏。而这样的手,会令伊兹感到害怕。

柯洛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自己。

但是他却没想到,伊兹竟然会主动帮自己脱衣服。

柯洛只感觉头上一轻,自己戴着的那顶宽檐礼帽就被伊兹摘下。

柯洛想要回头看伊兹,却又感觉到伊兹的一双手从自己的背后伸了过来。那双手越过自己的肩膀,轻轻捏住自己风衣的两边领子。随后伊兹的双手向后一拉,自己的身体顺着他的动作向前略微倾斜,就顺利地脱下了那一件他本来想用来隐藏自己的手而不想脱下来的风衣外套。

柯洛终于能够转过身看伊兹,他看到伊兹把刚刚脱下来的风衣外套整齐地叠好,然后把那顶宽檐礼帽也放在了叠好的风衣上面。

那一连串动作伊兹做起来无比熟练,似乎早已经做过了千遍万遍。

随后伊兹又拿起桌子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柯洛的面前。

柯洛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看着那杯水,僵硬在原地。

“怎么了?”

伊兹不懂柯洛为什么看着那杯水发呆,柯洛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向都喜欢先喝一杯水,还美其名曰“去掉嗓子里那些外面的味道”。

所以每次柯洛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伊兹都会为他先倒一杯水喝。那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听了伊兹的反问,柯洛下意识地连忙去接杯子。但是他伸出手又快速地收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一双手要怎么去接伊兹递过来的杯子,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跟伊兹相处。

在伊兹像个陶瓷人偶一样没有回应的时候,自己期待他能够回应自己。但是当伊兹拥有了意识能够回应自己之后,柯洛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样的伊兹,对于柯洛而言,是陌生的。

伊兹的神态是陌生的、伊兹的声音是陌声的、伊兹的动作是陌生的,就连伊兹看自己的眼神,也是陌生的。

柯洛知道,伊兹在看的,是那个曾经跟他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的柯洛,是那个在孤山城堡二楼走廊最里面的那间卧室的墙上挂着的那一张巨大双人肖像里面的柯洛、是那个在孤山城堡里面挂满了关于伊兹的肖像画的柯洛、是跟伊兹一起使用那些双人份的生活用品的柯洛。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自己,却不是伊兹所看的那个“柯洛”。

自己所记得的那一间卧室里,没有那一张巨大的双人肖像画。

自己所记得的那一面走廊的墙上,没有那些关于同一个少年的画像。

自己所记得的那一座城堡里,没有那些双人份的生活用品。

柯洛一直觉得,失去了那一段记忆的自己是不完整的。

因为在自己的城堡里面所显露出的各种线索,都表现出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看起来甚至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柯洛知道,正是因为经过了跟伊兹相处的那一段时间,现在的自己才会成长为那另一个强大而深情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柯洛才会一直跟着伊兹,一直希望能够找回那一段记忆。

但是当真正拥有着那一段记忆的伊兹站在自己面前,当伊兹找回了意识真正能够给予自己回应,当伊兹真的用那一双像是要摇了满天星辰的灰色眼眸看着自己的时候,柯洛却退缩了。

因为伊兹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并不是属于现在的这个自己的。

那个眼神里并没有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种因为自己而死的恨,也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种因为自己而生的爱。

柯洛从那个眼神里看到的是平静,是淡然,是一种朝夕相处之后养成的习惯。

那是已经把对方放在自己的未来里,放在自己整个人生里的习惯。

那是拥有对方的存在才是正常,而失去了对方的存在才会是异常的一种习惯。

收帽子也好,叠衣服也好,倒水也好,这些动作里面处处都透露处那种习惯。

柯洛竟然有些羡慕曾经的自己,居然能够有这样一个把他放进自己生活里的人。

伊兹看着听了自己的疑问不但没有来接过自己手里的杯子,反而更加陷入沉思的柯洛,忍不住主动伸出了手。

伊兹握住柯洛的杯子,执起了他的手,随后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放进了柯洛的手里。

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能对柯洛的手流露出恐惧的感情。

自己不能再害怕这一双有着尖长指甲的手,这双手不是属于萨迦罗的,而是属于柯洛的。

这双手不会伤害自己,更不会杀死自己。

这双手会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会带给自己从来不敢期待的礼物,会拉着自己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会为自己轻轻地拉上那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

那双手,带给了自己人生中所有的幸福。

把杯子放进柯洛的手中以后,伊兹便走到了桌子旁边坐下,整理刚才他脱下来的那一件宽大的斗篷。

因为刚才他刚刚把这件斗篷脱下来,转头就发现了柯洛想要摘帽子却又收回手的动作。所以他根本没有整理自己的斗篷,而是先去帮柯洛摘下了帽子,脱下了外套。

这本来就是柯洛每次回来的时候伊兹要做的事情,所以伊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柯洛捧着杯子,看着坐在桌子旁边整理衣服的伊兹,忍不住感叹原来这竟然是真的。

他一直不懂为什么伊兹会穿着一身燕尾服,看起来就仿佛是贵族家的管家一样。现在看来,伊兹竟然真的会做这些事情。

柯洛捧着杯子也走到了桌子旁边坐下,一双眼睛看着伊兹叠衣服的动作,看得出神。

伊兹叠好了他斗篷,把斗篷放在了柯洛风衣的下面。等到把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又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坐着,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柯洛。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一样。

最终还是柯洛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安静的状态。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

刚把这句话说出口,柯洛就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时光倒流。曾经面对着那些咄咄逼人的其他拥有红色家徽的吸血鬼的时候也能侃侃而谈的自己,居然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来。

伊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柯洛的说法。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这是柯洛很疑惑的问题。明明自己表现得这么狼狈,伊兹应该早就看出来面前的这个“柯洛”有问题,但是伊兹却一点也没有想要问他为什么的意思。甚至自己刚才一直在等伊兹开口,但是伊兹却也没有先说话。

听到柯洛的话,伊兹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你总是这样的,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你会主动告诉我,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就算我问了也没有用。所以我不需要问,因为我知道,你会主动告诉我。”

听了伊兹的回答,柯洛觉得自己应该是更狼狈了。

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曾经的自己会做这种事。现在自己问伊兹这种问题,摆明了告诉伊兹自己这个“柯洛”不对劲。

但是柯洛也没有想要隐瞒伊兹的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在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面前是隐瞒不了的,而且柯洛也不想隐瞒伊兹任何事情。

“其实我丧失了记忆,在我苏醒之后丧失了关于你的所有记忆……”

“原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啊……”

伊兹有些悲伤地笑了。

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一定会扬着头对柯洛说“既然你不记得我了,那就当我也不记得你好了!”,但是现在的自己却说不出来这种话。

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小心翼翼害怕失去的表情,让自己说不出来这种一定会伤害到他的话。

哪怕只是开玩笑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过去的事情我都记得。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要从哪里开始说比较好呢?从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起吗?”

伊兹并没有得到柯洛的回答,他看着柯洛脸上依然还是那种小心翼翼害怕失去的表情,于是决定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起。

“我记得那天雨非常大,我好不容易从地牢里逃出来,正躲在街边……”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知道。”

柯洛出声打断了伊兹的话。

关于那场雨,柯洛知道。

当时莱文德伪装成伊兹的模样,在审判所里面,给自己展示了这样一段幻像。

昏暗的天色仿佛笼罩着不详的气息。

大片的乌云铺满了天空,被云层遮盖住的人间宛如暗夜。

贫民窟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在幽黑的小巷深处偶尔会隐匿着一些被布盖住的人。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死了,仅剩的活人也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死去。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他们的血液总是会被吸干。

乌黑的云层终于崩溃,雨点从天空中落下,小溪一样的雨水顺着街道上面不知道已经被人踩了多少年的古旧石砖的缝隙流淌,却依然还是冲刷不掉石砖缝隙里已经干掉的暗黑色血迹。

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有一个黑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块脏污到已经分辨不清原本颜色的布将他的全身遮盖起来,但是依然阻挡不住倾盆而下的大雨将他淋得湿透。

有一枚金色的硬币缓缓滚到了他的脚边,随后倒在积了雨水的石砖上。

那枚金币上刻着的徽记,是属于柯洛自己的家徽,是最后留存下来的拥有黑色家徽的血之一族的卡克纳特家的家徽。

雨越下越大,在这一片水雾之中,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风衣里面是银灰色的领巾搭配着深蓝色的马甲,黑色的长裤下面是一双长靴。

他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略宽的帽檐和帽檐下的遮出来的那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那些落下来的雨水都被他的风衣和礼帽挡住,而他就这样走在这一条与他格格不入的街道上,踩着那一片雨雾缓缓走来。

这个人,就是柯洛自己。

柯洛看到自己蹲在了那一枚金色的硬币前,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的这一团黑影。

而那个蜷缩着的人也将裹着他的那块破布悄悄掀开了一丝缝隙。

“果然我总是能捡到好东西呢。”大雨中的自己如是说道,随后抱起了那个被破布遮盖的少年,又走进了雨雾里。只剩下一枚金色的硬币,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的角落里,闪烁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