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掌生死

“可是,如此非常人……”祁天嘴唇吻吻合合,微显不可置信,思索着这件事,断断续续才问道,“他为何没有被制裁……?不是,你没有过多纠结这件事本身……”

她摇摇头,抬头看着琼宇,终于下了结论,“你是在担心我,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缠上……?可是我还没有……”

——可是无人能左右我。

“若有事,那就什么都来不及说了。没关系,”琼宇一手抚上她的头,似是想抚平她躁动不安的情绪,也不待她再说下去,便笃定道,“你只要小心一个人,人少的地方尽量不要过去……其他的事我会解决,你知道的,我从不隐瞒什么。”

听此,祁天点点头,眼里余光一瞥四周,才看向身前人,开口似是艰难:“哥哥姐姐能力不凡,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应对这一切,我果然……”

“别——”

头上那只手移开后,取而代之的是被搂入一个怀抱,接着被抱起转了个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霎时让她心跳加速,耳根泛红,而下一秒,听到的却只有群人惊恐的叫喊声,以及那太过于巨大、且并不如何寻常的碰撞声。

发生了什么?

那个瞬间,轿车与一辆大货车狠狠相撞后,被甩至行人道上,碾过群人后,直直滑在琼宇身后,千钧一发。

而他刚刚抱着她转了个身,将所有可能性的危险,都尽数挡在了背后。少女明白发生了什么,是下意识抓住琼宇背部的手,触到了一片温湿的液体时。

血。

碎裂成几半的车门,其中一小块深深插入他的背部,造成的伤痕实足骇人,而除去此,还有几人当场的死亡,身首异处。冲击性的一幕直直让无碍的行人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后,还愣了那么一下,才纷纷发出救援。

那鲜红温润的血与身前人的发丝那么相称,以至让少女迷失了眼,模糊了视线。她分不清是自己因为此失了所有力,还是因为少年将体重压在了自己肩上,她双腿一软,双膝跪地,却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敢让他向后倒去。

——要救他,谁都好,我不能没有他。

而其实手足无措的并不只有她一人,但她却感觉与世隔绝了一般,连耳中听到的嘈杂声响都远去了,呼吸急促,心跳却是有一拍没一拍的,仿佛随时都要停止。

祁天终于得以发声,却是忍不住的恸哭。

大厦里的黑发少年得以清晰看到这幕的全程,称心了一般,冷笑一声,随后偏身,心情极好地对前方大声道:“看啊,小沁!那暴君伤得不轻,哈哈!”

趴在桌面本还没午睡醒的长发少女头也不抬,就这样懒洋洋回话道:“好好好……小魔王你注意一下,别激动得那耳朵又出来了。”

“不、不,不不不还不够。”少年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又转过身,低头看着下方街道边那人鲜红的发,“他有那老家伙护身,不会就这样死的,得下几剂猛药才行!”

郑目沁这才抬起头,金色长发从椅子上随之垂落在了地面,她眯起眼盯着那玻璃幕墙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托腮开口问道:“那小公主可不怎么值得信任……凌,你真的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你看——”少年指着下方,偏头看着她,认真回答道,“那可是暗夜的一位!若非那暴君,还有其他魔物会认识界外之人吗!”

郑目沁歪头,更是死死盯着他,确定他脑子还正常后,下一秒便被自己的这一想法给逗笑了。她起身走了过去,边自顾自说道:“我怎么就忘了,你就是有点神经不正常。”

黑凌笑得忘我,也没有注意听自己恋人说了什么。她停在玻璃前,看着街道上一片混乱,赤发少年的血染红了她的双眼,又眯了眯眼,看向身边终于得以控制了自己些许情绪的恋人,她长袖捂口浅笑道:“好啦,你再这样,颈圈都要困不住那野兽,噫……耳朵啦,耳朵!”

只见少年头顶生出一对兽耳,毛茸茸,甚至还跟随了她的想法般,动了一动。少女看得心一动,手也一痒,只想揉上去,然后好好摸上一番,这么一想,便见一只小手突然攀到恋人的肩上,紧接着抓着那对耳朵就是一番折腾,捏来捏去。

黑凌举起手,扶住爬到自己身上,现在已经坐在了自己肩头的女孩。

“戚戚,我可不是树,乱爬会遭我报应的。”他双手扶稳女孩,才慢慢蹲下身来,柔声道,“下来吧。”

“才不要!”女孩语气里十足抗拒地说着,又捏了捏身下人的两只耳朵,紧紧抓住,似是打算坐在这人肩上,就这么固定在他肩头一辈子。而这一捏,直让黑凌背部发麻,接着被不知轻重地一抓,又让他皱眉忍痛,还不待训话,又听到脑袋上空那稚嫩孩童的声音传来道,“叔叔你刚刚干嘛笑得这么像个坏人,讨厌死了!”

“……”

时间仿佛停顿了那么一刻,便听见金发少女笑出声来,后扶墙笑得失声,更是说不出话来。

黑凌脸色一沉,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无知小孩,就此作罢”,才强笑着,好声道:“像坏人暂且还不说……你必须要先跟我说清楚,叔叔是怎么回事??”

郑目沁笑得更凶了。

“好吧,叔叔就叔叔……”黑凌万念俱灰,看着眼前仿佛事不关己的恋人,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轻笑道,“这位阿。姨。应该有话要说?”

“……”

时间又仿佛停顿了那么一刻,下一秒便见少女敛去所有表情,长发浮起,如刺一般狠狠冲向黑凌,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冷冽的一句问话:“你求死?”

一番折腾后,戚戚被拉开,此刻地面满是断裂的发,少年平躺在地,少女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揪住其衣领,一手撑地看着他。

“我错了,”黑凌双手举起,摊于头部两侧,一副投降的样子,语气却透着十足的笑意与宠爱,“我不该乱说话,任你处置好不好……痒!”

少女长发不见丝毫凌乱,尽数垂落在他身上,也随着她不太平稳地呼吸而微微扫动,挠得他略有痒意,却想笑又不敢笑,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也憋得有点发抖。

这一幕实在让她喜欢得很,这才将左手从身下人衣领处放开了。

见此,少年立刻妥协道:“好好好,我赔罪!赔罪!”

只怕心上人又拿着头发缠着他挠来挠去,黑凌抬手拉开自己衣领,眨了眨左眼,接着示意般问道,“小姐用餐吗?”

少年苍白的颈脖直直印在郑目沁眼里,刻在脑海,遵从着最原始的本能,她一手扼住黑凌右颈处,使其仰起头,一手抓住他左肩。瞬间,少女双目血红,獠牙突出,俯身狠狠咬下,深入皮肤,猩红的血液入口,才让她回过神来,却更是抓紧了身下人,如饮甘泉,取之不竭般地吞噬着。

戚戚看着地上这二人,口微张,立刻捂住已经红透了的小脸,眼睛却在指缝中睁得圆圆的,半晌才愤愤道:“……你们羞不羞!”

“小沁饿了而已,”刚好仰头可以看见女孩那一动作,黑凌一手抱住身上恋人的头,一手安抚她的背,借以这个视角,又刚好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道,“戚戚你这小鬼头,脑子里想什么呢。”

“她想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做的事!”

只听那低沉的女声隔着那扇虚掩的门传来,直让黑凌身体一僵,血液都好像要流得不畅通了。

来人约摸二十来岁,虽说跟地上那二人年龄相仿,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似这般,戚戚都被她那强烈的气场给震得连连后退,瑟缩着身子,害怕了起来。

她身着深色上衣,腰侧露出,下配一条简单的牛仔短裤,手上正拿着一顶鸭舌帽,显然才刚刚摘下来,额前发丝还略显凌乱着。

黑凌这个角度第一眼便是看到那双白皙的长腿,也不敢再多看几眼,同时心虚得话也不敢多说。

而这时,身上的少女松了口,嘴唇上还留有他的鲜血,被她红舌一扫,卷入口中。她抬起头,长袖轻擦嘴角,微笑道:“乔姐姐是专程来训话的吗?”

“你们怎么闹我倒不管。”她边说着,边迈步走进,到了转椅前坐了下来,两腿一搭,再甩长发,接着道,“只是带坏了小鬼头们,黑凌你这小子就等死吧。”

听闻点名,地上的少年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艰难地微微偏身,左手撑头,右手搂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的腰,看着乔韵那冷若冰霜的面孔,浅笑道:“‘小鬼头’那么多,我虽为狼人一族这一代的首领,但可不负责带孩子的啊……对吧小沁?”

郑目沁哼出一声,也不明意味,便从他身上起来,跪坐在了他旁边。黑凌也立刻抬腰坐起,右手手臂架于膝盖,左手搭上她的肩,凑近道:“为何不理我?刚刚只是个小玩笑,是我过了,以后注意……小沁,理理我,嗯?”

越到后面,少年的嗓音就压得越低,最后变成用气音在她耳畔轻唤她的名字,低沉沙哑直让她心神恍惚,被击得心跳都加速了几倍,最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跑了出去。

见此,戚戚仿若终于得救般,开心地追了上去,边喊道:“沁姐姐等等我!”

而刚刚观看了那一幕全程的乔韵眉头一皱,眼神凛冽,不禁暗道太过耀眼无法直视,开口时话锋却是一转,声音阴沉,正如质问般:“——下方的事你要怎么解释?”

黑凌起身拍了拍身上衣物,头顶的耳朵也被收了回去,没入发中。他看着乔韵那似是发怒的模样,惬意一笑,即刻敛去所有表情,幽幽开口:“恶有恶报,但他这也只是纯粹的意外罢了,怎么,你怀疑我?我可做不到这种事。”

“何人?”陈莫吾镇静问道,“何唤我们伊祈?”

“能识得你们二人的,”尹伊默托起下颚,轻倚车身,也沉着答话,“当然是魔界中人。”

祁空于一旁接话问道:“那么姓氏呢?”

只听她轻笑几声,慵懒地看着二人,也不答话。

随之,陈莫吾皱眉,还不待再问,便见正驾驶位的车门被打开,驾车之人下车后开口插话道:“曲黎历364年,深渊有变,恶魔再出,残杀同类,君王跟得他一场恶战死斗,魔界因此翻倒。最后恶魔受困于牢笼,被打回深渊……君王却因此拼了全力,化为了永恒的力量,就此死去。”

一瞥尹伊默,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似是默认了可以继续,他便点点头,接着再道,“同年,被钦定的新王即位,他尚年幼,却也能服众,但这些都一概不论,最主要的是……”

祁空倒吸一口凉气。

他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他震惊一番,但实在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真相,直直让他们呆立原地,甚至都忘记了深思。

那驾车之人轻呼一口气,缓缓吐字道:“他不仅是半魔,他还有一半人族的血统。”

二人俱是瞠目结舌。

陈莫吾嘴唇吻吻合合,花了良久,才缥缈道:“……半、半魔和……人族的孩子?”

“……既然如此,我就更要问清楚了。”祁空一个深呼吸,克制住刚刚那一下带来的惊动,转而沉声问道,“我们刚好失了恶魔出渊、君王送我们来此后的全部记忆……你们是何以知此?究竟何姓?”

尹伊默轻叹一口气,即刻便听得她悦耳的声音回答了足以让他们再次瞠目结舌的二字,如同亲眼见鬼。

——“曲黎。”

琼宇是真的疼得紧。

疼到麻木,疼到视线模糊。

有谁在耳畔说着话,似是鼓励,又似是无常索命,厉鬼勾魂。

他想如果他身躯还完整,没有被磕成几半的话,那也许怀里的女孩还无恙吧。

至少让他知道她没事也好。

——“我命令你……”

突然便听见一个声音破开桎梏而来,传入耳中,竟让他瞬间有了几分清醒,如回光返照般,视线里的事物也开始逐渐有了一点清晰。

他眨眼后再久久闭了眼,细细感知着身上的每一处,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状态。右脸深深埋在了软枕中,他再次睁开的只有左眼,但这次看到的比刚刚却也更清楚了。

既然视觉不再如何受限,听觉便也恢复了一些。

转动眼球,余光中看到了群人正专注在自己后背上作弄着什么,他们披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拿着刀具,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苏醒。

琼宇开口,试图说什么,才知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还因此失了力,好不容易强撑开的左眼又沉重闭上,气息愈发微弱了下去。

——原来还有救的……吗?

“不好!伤者体温开始下降!”

“血压下降!”

“脉搏微弱不规则!……呼吸间停!”

“……心脏…骤……”

“停停停!别报了我知道了我不瞎!……我靠夏寥你这小子真的假的??”主刀医师怒声说着,勾起隔着手套染血的小指拉开口罩,声音也清楚了,“你他妈给我活过来!地府可不会收你知不知道!”

“……医生?心脏复苏术……??”

“你还欠我老子钱呢,那颗琥珀可价格不菲!……喂!喂你死了老爷子该多难受……”

“路医生!”便听一声厉吼打断医师,一位助手再道,“你主刀的手术无数,现在眼下,同样也是一条命!断可不会因为你私人情感无碍!现在该做什么你该清楚!”

“你在说什么啊……”陆俨盯着说话人,一脸惊恐地颤声道,“那可是夏寥,怎么可能会死……哪里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三千木攸远受恩于夏寥之宇夫人,墓族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一定会保夏寥家每一个人,别说夫人的亲儿子了,一定有哪里不对。

——攸远是目前三千木氏族的当家,墓族绝不会敢收夏寥家任何一个人的命!

“他可是被‘阎王’从生死簿上除名了啊……”陆俨至此都未眨眼,瞳孔失色,转而看向手术台上脸色苍白,双眼禁闭的红发少年,喃喃问话,“除非,除非你被攸远……从那份‘名单’里除去了……??”

“……医生怎么了?”

“伤者是医生的亲属?!”

“医生崩溃了……路医生!路医生!——刚刚伤者有醒来迹象!准备全身麻醉!”

“他呼吸微弱……”

“换血袋……看到了!腰椎骨第三块骨间有残片!……给我止血钳和刀片!”

“路医生!”

陆俨后退几步,不由地连连摇头,睁大的眼终于随着深深地皱眉而陷进眼眶中,不再做惊恐样,却是表情狰狞,尽显极大的憎恨。

墓族持有死神的夺命武器——镰刀,那只有已身死的三千木一氏能用,以此来索人性命,但若是被当家列入“名单”中的人,没有哪一个姓三千木的人会敢让他死去。

而被当家除名后的人,绝不可能还会活下来,这场手术将只是徒劳……从掌握生死的阎王手里抢人,除非让他从“名单”外永远消失,离开墓族的管辖范围。

可是人类终离不开一死。

——等等,若是传说中的“魔物”……

这一想法刚一出来,陆俨下一秒便打开抢救室的门,跑了出去。

——只能如此了……让琼宇成为魔物,而恰好,我也认识一位靠吸血为生的魔物。

“你们可以不信我。”尹伊默离开车身,将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手触碰到颈处的黑绳,将那吊坠物从衣物里拿了出来,把玩在手里道,“但我等王族的信物不会骗人。”

黑绳断开,吊坠物被她在摊开的手心中展出,递了出去。

一个极小的黑骷髅。

它大概人眼大小,到了它的上齿处便已断裂,少了下颔骨部分,黑绳从它两眼中穿进穿出,从而变成了装饰般的物品。

突然,黑绳四散,一团黑雾从它眼中冒出,上升到空中,正能与它平视。

直到看了一眼,陈莫吾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立刻将右手置于左胸前,弯腰道:“君王安好。”

这时,黑雾也已经完全聚集,化为了一个完整的骷髅影子,正张着口,似是怒目而视着谁。尹伊默顺着它的角度看去,才发现伊祈家的家主还正与它久久平视着。

黑雾形成的骷髅开始向他移去,见此,祁空才弯腰,低头跟道:“……君王安好。”

——可君王何在?

——那年轻的君王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