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千木

琼宇没眼看这二人,所以僵硬着吃完这顿西式快餐后,拿起外衣就准备出去,似是觉得喉咙有点发干,又转身拿上了那杯冰可乐。

陈莫吾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拿饮料的手还在半空,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兄长,问道:“他是有什么事吗?”

祁空不断冒冷汗,以笑掩饰心慌,答道:“我不知道哈哈哈。”

“……你干嘛这么紧张?”

“……”

又一次感受到了。

那种不怀好意的视线紧盯着自己。

琼宇咂舌,有点烦躁地转身回头,意料中的,眼前建筑物也好,街道也好,行人来往匆匆,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只是一个偏身,便进了一条较窄的巷道。

这座城市很大,却并没有什么新奇事发生,那是因为那群有非凡之力的人类一年前离开了,如今再次回来,难免会发生什么。至少他所知道的是,在祁空身上,已经发生了。

可是他不愿主动说出来,导致他也不能问出口,可是连他都能感觉到的,那便是昨晚在餐厅里,祁空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怀疑——怀疑他隐瞒了什么,怀疑他也有“能力”。

不禁暗道那家伙实在不太会藏匿自己的一些想法,干脆果断,从来都不会在行动上辜负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也怪不得当初会和他们分道扬镳。但对于此事,他也深知不能做过多的干预,而关于祁空为什么要杀何惟也好,又为什么说何惟想要除去自己也罢,这都只是片面之词。

早在一年前,他就不偏向任何一方了。

只是他清楚记得的是,何惟在带得朋友离祁空而去时,也曾单独回来找过自己,仅仅只是想明白友人所想。

琼宇印象中的何惟从来都不是像会在乎这些的人,所以那么一瞬间,他竟也不知道怎么替那个行“正义事”的少年“掩盖”真相了。

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真相,但说无妨,但于何惟一行人来说,并不一样。

那是足足可说背叛他们的事。

若祁空是错误的,琼宇想他一定可以制止,不会落得如此结果,但是祁空受到的尊重,获得的名誉,以及众人的信任,都已经在告诉所有人了,他才是正确的。

仅仅只是失了他并没如何有真心待过的老友罢了。

这如何能辩得真假呢?

因此早在那时,琼宇就做下了承诺,不会偏向任何一方,他将保持着中立。所以在见到浊歌那一刻,他才会带着那个同样无关此事的银发少女离去。

而感觉到有视线盯着自己,便是从那天傍晚开始的了。若猜想正确,那祁天也有可能遇到了跟自己一样的问题……想到这,琼宇拿出手机,靠着墙壁蹲了下来。

巷道外方行人来往匆匆,并没有如何注意到墙与墙之中,并不如何宽敞的空间里,有一个红发少年蹲在那如何摆弄着手机,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便是停顿在此的人,会是一名刑警了。

来人停在巷口,挡住了外头照来的光线,琼宇抬头,只见那人拿出的一件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眼前,直让他立刻起身,抬腿就往巷道的更里头跑去。

刚刚置于眼前的证件,上面赫然印着那人的姓名,附着照片,以及警号和机关名称。

那是冲着他来的。

“喂,”那人也不追,就站在巷口,懒洋洋喊道,“你跑不掉的。”

琼宇停步,回头一咬牙,眉头紧锁,眼神锋利:“我不会涉身这事。”

“别开玩笑了……”他冷笑一声,将耳上的烟叼在嘴里,话锋一转,沉声道,“公司倒闭,你双亲失踪,下落不明,你却说不会涉身此事,那你这少爷也实在无情啊。”

琼宇却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即刻笑出了声,一手撑在墙上,接话道:“我可不想从你口中听到‘无情’一词,简直讽刺。”

那人也不恼,慢腾腾地从身前口袋拿出点火机,点燃烟又慢慢吸了一口,才道:“这都能理解到这层意思,看来你比我要适应这个国家,不错。”

“回去吧,三千木,你从我这是得不到什么线索或是答案的。”琼宇说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撑住墙壁的手指一屈,指甲深入墙壁的表面一层,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了几分嘶哑,“还是说你也要对我用极端?”

在琼宇印象中,能绝对配得上“无情”这一词眼的,从来都只有三千木一人。他一直都清楚得很,这家伙根本没一点人民警察的样子,对待嫌疑犯,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就连同他们全家,在这家伙面前,都是有罪的。

“我在这里可没什么朋友。”琼宇又道,“能追到这来,你也很不容易。”

“毕竟夏寥之宇夫人对我有恩,我当然得找回恩人。”三千木走前几步,更是将巷口的光线挡了个严实,逆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传来的声音也依旧是冷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将负起刑事责任。现在,回答我——”

他一拳打在墙上,紧皱眉头下的眼里满是暴戾,咬紧牙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问话,“你究竟有没有杀你的双亲?”

“哥,你到底在紧张什么?”陈莫吾有一个得不到解释的疑问,看着兄长与自己走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紧张得都快同手同脚了,犹豫再三,便停步问道,“你是要反悔吗?”

随着她的停步,祁空也已经停止了走动,听此,轻叹一声,一手扶上她的左肩,微微弯腰,尽显真诚的样子看着她,柔声道:“你永远不必担心我会失言,只是有时候,在其他事上我说服不了自己。”

“比如现在?”

她并非不清楚,之于从前,兄长是一个善于藏匿情绪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而人身的他却截然相反。但不管是她的哪一个哥哥,都是有正常人类情感的,糅合了全部记忆后,他要面对的,该是他自己。

“我爱你,我发誓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祁空浅笑着,压低的声音里饱含深情,他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左胸口,“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要重要,但是除去与你有关的事情后,我就不会有那么干脆果断了。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该不该唤醒双亲,该不该面对从前,该不该……离开人界。

陈莫吾抬手,抓住了他,克制住拥抱上去的冲动,说道:“我明白。所以不管你如何下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末了,她又补道,“除非你要推开我,一个人再次陷入危险。”

“还能有什么危险……”

而话音未落,只见他偏身,右手按住她的头,将她牢牢按在了自己怀里,紧接着抬起左手,强烈的风场在他手中成形,生生将突然倾倒的一根柱子止在半空,随后石柱崩塌碎裂,散落一地。

这里是学校前门,石柱自然是学院的象征性景观,这一倒下,实在让人哀叹,而更让人惊呼的,莫过于刚刚被学子们亲眼目睹,那个几重身份交织在学院出名的少年,一手震碎突然倒下的巨大石柱,护好了还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妹妹。

“好吧,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祁空微微松开怀里的少女,压低声音道,“但我们确实陷入了某种‘危险’。”

身在明,未知晓暗处,也是一种危险。

陈莫吾点了点头:“被什么盯上了。”

“何惟的人?”祁空思索着,但又立刻摇头排除了这一想法,“不,他没这么无聊,若是要我们的命,早不会到现在背地里玩阴的。”

早在那晚,他就会出手了。

人群聚集,有人拿出手机告诉学校,有人通知学生会,也有人只是单单拍照录像,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人好奇与质疑,刚刚祁空那一下极度不寻常,都只当做是石柱自己碎裂的了。

面对这样一群普通人,陈莫吾竟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现在才表现得恐慌,也实在浮夸,但若是淡定自如,也实在匪夷所思……内心正纠结时,恰好祁空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在意,于是便看到他微微一笑,对旁人道:“这根石柱大不如从前,看来老化了,你们也看到了,倒下就算了,我只是一抬手,刚一碰到,它就碎了,哈哈。”

“……”

陈莫吾反拉住了兄长的手,一把将他拽走了,回头道:“他吹的,其实他手骨折了,我带他去医院。”

“……”

拉开一段距离后,也出了学院,陈莫吾这才松手停步,准备叫车。祁空心想下次还是开车来好,然后下一秒,便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路边,而刚好,正是自己这一方的路边。

“……好车!”他不由得叹道,“虽然时间久了。”

这是一辆深黑色的宾利慕尚,显然不是新款,应是2012款的EIC定制版,祁空这么揣测着,车窗也正慢慢降了下来。

坐于车内的黑发少女微笑着,举起右手,以做打招呼。她头顶的部分发丝扎起,垂落在左肩,右边的碎发搭在耳后,覆着两个小小的青色夹子。

“学长学姐,你们好啊。”她轻启嘴唇,“我叫尹伊默,想请你们去个地方。”

豪车穿过整座城市,兜兜转转竟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放眼望去,此地用荒芜来形容已经都很含蓄了,坚硬的沙石筑成了土包房子,矮小又破烂,用砖头堆砌成仿佛也都已经很奢华了。瘦得有点骇人的孩子们在沙土上打闹着,他们赤裸着的上身遍布着红痕。

这样一辆车出现在此地实在是强烈对比,孩子们立刻偏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贫民窟。

没有人愿意来这里,这里有着这里有着最无垢的灵魂,以及最肮脏的人性。

但无论如何,这大小姐带他们来总会有原因,便听得她解释道:“不管如何,你们迟早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顿了顿,她再唤道二人,“伊祈氏。”

琼宇冷笑一声,收回撑住墙壁的手,却是将身体靠了上去,敛去所有笑意,盯着不远处那人,抱臂冷冷开口:“你道我杀他们,证据呢?”

“这难道不是证据吗?”三千木幽幽说道,抬手指向他,“你可是他们的亲儿子。”

对双亲的失踪毫不在意,听闻死亡也只是问道证据,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副完全不相干的样子。

琼宇却是放下手,朝着前方走去,停在三千木身前,冷声再问:“这同样的事,你怎么不去问苍择?”

话落,便见他神情一变,琼宇又道,“我回去赴会他们的宴会,是因为我才是继承人,相比那个冷血的家伙,我觉得我还是要亲切多了。”

不待三千木再回话,琼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即刻朝着巷道外方走去。而他这才回过神,转过身来,挑着琼宇前一句话回答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问过他?”

“那你就更不应该来这找我了。”琼宇停在巷口,微微偏头,离去前轻笑道,“我的好大哥,可一直呆在德国,他要做什么,也有的是时间与人力物力。”

三千木一怔,又立刻反应过来,拿出对讲机,对另一头道:“被耍了……不用拦他!不管何如,这两兄弟都脱不开干系!”

“我说老板啊……”戴着眼镜的少年手撑桌面,挤出一个不能再牵强的笑,勉强还算客气地问道,“上次一个死宅给您的琥珀,真的被人买去了吗?”

那上了年纪的老板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似是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死死盯着他,霎时二人四眼瞪来瞪去,气氛极其诡异。一旁的夜雨轻叹一声,拍了拍深灯背部,无奈道:“算了算了,反正何惟的事情已经与我们无关了,还管其他的事干什么。”

她指的,便是在那之后,清酒告知的真相了——关于何惟是魔族人,且在同为一类的祁空身上,埋下过魔种。

清酒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叶辰逸也似乎并没有维护何惟的意思,这已经极度证明了这事的真实性……而让他们意外的,竟是自己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个真相,平静得很,既不怨恨,也没有后悔。

只是那一点点遗憾,便是之于何惟的了。

若非魔族人,他一年前下定决心做的事,不管久到何时,都可收到老友们的尊重……但也有可能,只是那只持杀性的魔族人拉拢人心的法子罢了,而至于他为何要做此事,也许常人,真的一辈子都理解无法。

深灯一声咂舌,收回手,又再一遍对老板道:“我说啊,您就告诉我们谁买走的琥珀好吗,那不是寻常之物,罪孽不轻。”

——若是能将魔族人的杀性封于其中,那这物绝不可是凡人能沾染上的,必将让人煞性大发,变得凶残暴戾,迷失自己。

“物归其主罢了。”老板却突然沙哑着嗓音,严肃道,“那是属于他的东西,旁人从来都干涉不了。”

祁天合上书,闭眼揉了揉头,这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这里是书馆,临近高考,午休期间学校并没有再阻止学生出去,她便每天都准时在午时来此。这里实在太过于安静,玻璃的隔音效果极好,纵使外方闹市,可一推开那张门,都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

期末在即,紧张喧闹的气氛之余,能得此一静寂之地,祁天不由地欣慰一笑,放松了心情,手触到窗户,便盯着外方出神。

街道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流动之快让她模糊了眼,直到那一抹红色出现时,她的视线才聚焦起来,怀里的书都未放下,就冲了出去。

可是刚刚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她四顾也再寻不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街道中央,车来车往,如同什么无形的绳索,将她包裹在了其中,只等着什么来将她唤醒,带她逃离。

在刚刚看到琼宇的那一瞬时,她确实不仅仅只是看到了“他”,还有那跟随着他,仿佛跟其融为一体、黑色如雾气的“业障”。

绿灯亮起,祁天重新回到了行人道,紧皱眉头,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缠绕着他的黑色雾气,并非一个人的“罪孽”,能燃起吞灭整座城市的凶火,该是所有人的怨恨。

——那是众生业障。

“祁小姐……”

可为什么,他此刻就在后方,用那玩笑般的语气唤着自己。

“闯红灯可一点都不好哦!”

蓦然回头,只见那少年正看着自己,眼里盛满的是笑意,红发好看得让人舒心。

“为什么……”

——为什么围绕你的黑雾不见了。

“嗯,什么?”

——为什么你会背负着那种东西。

“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祁天舒展眉心,微微一笑,“是来找我的吗?”

“也可以这么想,毕竟去了学校,发现你不在,但被告知可以来书馆这边碰运气。”琼宇带着她向前走去,话锋一转,语气也颇有几分抱歉的意味,“……可能要给你添麻烦了。”

“嗯,什么?”这回轮到少女直直发问了。

琼宇轻叹一声,也不准备隐瞒什么,便开口道:“我被怀疑与双亲失踪一事有关联,而负责这起案件的一位刑警,是我曾认识的一个人。”

“……我可不认为,你会做出这种事来!”祁天毅然,却是将话题一转,“但你确实该回去。”

听此,琼宇莞尔一笑:“谢谢相信,但这与我回不回去是无关的……而我认识的那个人,也不是纯粹的那样,公办无私。”

祁天双眼大睁,愕然问道:“他在陷害你?”

“不,”琼宇摇头,随之停步,沉声道,“他不择手段,若作为他的犯人,他会彻底查明那个人的底细,他总能找到他,再监视着他,观察着他……”

有什么在祁天的脑海一闪而过,她突然联想起来,有这样一个种族,与其说被赋予权利,不如说,他本身就持有那样一种权利,正如判官般,宣判一个人是否有罪,是否该死去。

“最后,若是抵抗,他可能会逮捕犯人接触过的人,或用做威胁,或用做替罪。”

——如此毫无人性,毫不留情,这样的一族,真的还存在吗?

她在心里这么发问着,那随之浮现的姓氏也与琼宇所说的重合了起来。

“三千木。”

——那是三世墓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