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何惟
前一秒還說著“就算死也不求他”的祁空后一秒就後悔了……為說的這句話後悔。
真的是他高估了這塊冰……算了,都知道是濁歌做出來的東西,也不用抱希望它還有用了。再者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何偏偏自己這副身體就是有怕熱這一致命弱點,他實在也不是那種低級的魔種,以前還是位純血種,即算淪為半魔也不應該的,應該是哪裡出了問題,絕對有哪裡出了問題。
只是想不起來。
祁空急得抱頭,又氣得隨即鬆開手,心情極其煩悶,咂舌聲音不斷,恨不得一頭撞死。
當然,好好一個人類大少爺,有問題還是要商量的,而剛一張口,下一秒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來。
葉辰逸覺察到了什麼,他倒是善解人意,笑道:“你有什麼就說,反正都這一步了……何況你更難堪的時候我們都見過。”
這話確實不假,他受到質疑,老友離他而去,真真正正一無所有的時候,都被盡數看在眼底,現在不過一個人盡皆知的致命弱點,有何不能說的?
這麼一想,卻是舒坦了許多。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底里最為清楚,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的,這是不管何如都無法被干預的,這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或者說,這隻能是他一個人的事。
望着祁空一臉複雜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陳莫吾久久沉默着,同樣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這種情況下濁歌自然是最爽的,打開筆記本就玩,看得葉辰逸臉色越來難看,最後眼不見為凈,直接起身走出房,坐回了客廳的沙發上。
許久,陳莫吾突然站起身,看了眼祁空,走出了房間。
“慢着!”見此,他立刻對着門外大聲問道,“你去哪?”
她卻只是停步偏頭一眼,便立刻重新邁動腳步,出了別墅大門。
葉辰逸目送她遠去,實在也猜不透為何,但看着同樣出了房門,準備追出去的祁空,喝道:“幹啥呢,病號回去休息!”
“……我像病號嗎?”祁空竟一下陷進去這句話的問題里,自問道,“不像啊,我跟什麼搭邊也不至於跟病號吧?”
“……我就舉個例子。”葉辰逸沉聲,話鋒一轉,“這裡除了我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剛好,省去了不少事。”
聽聞此言,祁空的幻影術也已經隨時準備施出,而像是意料到了一般,葉辰逸再說話時語氣釋然,還有幾分無奈:“不打了不打了。你還是沒有想起來。”
突然被道出他剛好就現在最大的問題,祁空自然是一驚,走回沙發前,盯着他問:“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葉辰逸眉頭一挑,總不能告訴他,好像除了你這件事外,其他什麼都知道吧。於是輕咳一聲,假笑着答非所問:“除非你跟我去見何惟老大,不然這事沒完,你的事也不會完。”
頓了頓,他又問道,“你也實在不是畏前畏后的人,為何不敢一人做事一人當?”
祁空咬咬牙,那即將呼之欲出的真相到了嘴邊,他卻害怕開口。不禁暗嘆自己在這件事上實在太慫,但荒唐之大,他是難以啟齒。
“是……夢?”想起之前那兩人異口同聲說的“夢魔”,葉辰逸試探着問出口。
誤打誤撞,這一問還真問對了。
還真是夢。
祁空一臉不可置信,但既然被拆穿了,索性便開口,強裝鎮靜道:“……我夢見自己殺了何惟,但是我卻一點事也沒有,不僅如此,還很開心。”
——不僅很開心,還沒有收屍就回家睡覺了。
“醒來后我還是昨晚睡時的樣子……絲毫沒有懷疑我自己睡夢中殺了人。”
——可是後來才發現,這並不是夢境,而是真的不能再實的一件,我做過的事。
祁空越說,自己表情也越難看。不管如何說得都只是在單純敘述着一件事,說出來后都像是那種,“我做了但是我是絕對不會承認是我本人做的”的感覺。
他實在難以再說下去,何況他自己都不信這事。
葉辰逸不是沒有聽說過夢魔,只是夢魔有很多種,恰恰就是太多,才有忽略這種最尋常的魔種。
那是一種比較低級的魔種,或愛夢,或食夢,或擾夢……這些都不足以成事,真正讓人懼怕的夢魔,不僅擾夢,還會通過控制夢境,控制做夢的人。
但這種有着自己思維的高級魔種,要麼化為更為兇猛的魔種,稱霸一方,要麼就已有身軀,成為魔族人,恪守着君王定下的規矩。不管進化為哪一種,都是有了身軀,又有自我思維,都根本不需要寄託於宿主,再操夢御主。
說祁空是夢魔的話,自是沒有人會相信,也是沒有一絲根據的。
“剛剛讓你昏睡,並沒有成功讓你想起你在魔界時的全部事,我現在要用外力幫你想起。”葉辰逸盯着祁空,問,“你知道夢魔嗎?你以前接觸過它否?”
“我只知道我忘了什麼,但想不起來。”祁空難得老實答話,也不再詢問為什麼,“也許我接觸過,也許沒有……但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沒關係,”突然,抬眼只見葉辰逸笑得陰冷,有意無意告訴他道,“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下一秒,他一掌拍向祁空,一把短刀從他手中破出,直直刺入防不勝防的祁空。他看着突兀扎進自己身體里的那把刀,那一頭連着的是葉辰逸的手,才發現,自己是被這傢伙陰了。
破肉而出的刀,在手掌中,怎麼想也毛骨悚然,然而,他就這麼看着這把刀,又消失在了原地,再一看,自己傷口處血流不止。
“沒事沒事,你魔族人結實得很,即算是人身,捅個幾百刀都不一定會死,我不拿火燒就可以了。”葉辰逸搶在祁空之前開口道,“你放心,我這是幫你想起點事,只是手段有點難看……但效果立竿見影。”
祁空楞楞看着那流了一會血后便自動止住且以驚人速度癒合的傷口,突然雙眼睜大,瞳孔驟然緊縮。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里浮現無數畫面,全都一閃而過……他確實立刻想起了很多事。
那在地上蜷縮着的自己,那高高在上俯視着自己的同類,那因護着妹妹從而痛不欲生的自己,那讓他發瘋的寄生蟲,以及讓他從神壇上跌落下來的最根本之原因……魔種。
他想起來了!
就在傷口完全癒合為止,他終於全部都想起來了。
“幻影術。”陳莫吾輕聲開口,念着已經念過無數遍的這三字。
突然,以她為圓心,三尺的地面開始有變化,零零碎碎的光從這張一米的結界邊緣飛出,似是什麼東西快速摩擦所產生的,在即將黑夜的空中閃閃發光。
她伸出手來,試圖觸碰着什麼,但什麼都已經抓不住了。
驀地,她握緊拳,喃喃道,“空間交換。”
立刻,周圍瞬息萬變,景象快速流去又被新的替代,越來越快,最終停止……說著空間交換,其實只是快速移動自己這一寸之地,在一瞬間便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這也是幻術成真的一種,最極限的一種。
再看向眼前,這是一個房間里,屋內光線偏暗,唯有一盞檯燈開着,長發的少年倚在那處安靜地看書。
她邁步走了過去,那人也不抬眼,也不像屋子內來了不速之客的樣子,更多的只像是老熟人之間簡簡單單地打招呼:“終於來了。幻影術已經運用到這個地步,厲害厲害。”
“何惟。”陳莫吾不帶猶豫地喚着少年的名字,已經走到了搖椅前,俯視着他道,“跟我打一場,我贏了給我真正的不融冰。”
在聽到是個少女的聲音時,少年便抬起了眼……見到此人,他不由得笑出了聲,合上書,坐起身,開口道:“說實話我有點意外的。那麼在下請問,陳小姐找我謂不融冰,可是為了你兄長?”
“你知道原因的。”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似是不打算再多言,又將話題轉了回去,“我輸了你也可以問我要東西,問我個人要。”
何惟止住笑,凝神看了少女半晌,見她並不似玩笑,冷靜下來后,他語氣裡帶了點好笑問道:“你不會不知道我跟你兄長的仇吧?”
陳莫吾一閃而過複雜的神情,眨眼時眉頭皺起,嘴唇吻吻合合,卻說不出話來。
見此,何惟又躺回了搖椅,雙手枕於腦後,那黑色長發全被他壓於背下。他眯了眯眼,肯定般地點點頭,道:“看來你是知道的。”
陳莫吾低下頭,咬咬牙,只聽自己顫抖字音繞耳:“……那不是他乾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他乾的。”何惟笑得愜意,語氣輕鬆,“是寄宿於他身體里的魔種。”
陳莫吾抬頭,眉宇間的痕迹更深了,她厲聲問:“你根本就知道?!”
何惟手撐座椅扶手坐起,就這樣自下而上地望着她,眨了眨眼,嘴角噙着地一抹笑意讓人只覺可怖。
他刻意壓低聲音,幽幽道:“我這是在幫他……”
末忱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揍過多少人,以及也究竟被多少人揍過了。
每天都會有新的面孔向他挑事,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的,或不屑一顧視他如螻蟻的,那都是他要一一打退的仇人,縱使他並不知道仇者從何來。
殘敗的軀體每一次都會在下一刻便恢復原樣,所以他從不害怕自己會死,他相信,自己並不是弱小的,因為只有弱小的人,才會死去。
他突然笑了。
葉辰逸微微發抖。
從身體里出來的刀刺入祁空身體,那麼他也會通過那把刀挖取到祁空想起的事,現在就等同於,直接感受到了祁空以前的記憶。
“開……開什麼玩笑?”他不可置信地開口,才發現自己發音也是顫抖着的。
他確實感覺到了,那段陰暗到讓人窒息的畫面,那個男孩身上的絕望與希望,強烈地傳染了他,讓他分不清經歷那一切的究竟是誰了,是祁空,還是自己。
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對那個叫末忱的魔族人的同情。
“你看到了。”祁空在一旁提醒他回神,再道,“你看到了?”
葉辰逸良久才點頭,表情扭曲,問:“那是你?”
“是我身為你們口中‘魔物’的時候。”他卻是與葉辰逸不太相稱的冷靜,回答得還甚為坦誠。
“可是……”葉辰逸聽了他的話,整個人幾乎都要爆發了,卻被生生壓下,他還微微帶有一點驚恐地開口,“可是,為什麼你不怕……?”
祁空挑眉,揚起嘴角:“怕誰?不顏嗎?還是說——”
葉辰逸咽喉滾動,欲言又止,他愕然看着一臉如同什麼事也沒有發現一樣的祁空,呼吸都有點艱難,直到聽到他說出來了那個大家都熟悉得要命的名字時,他才倒吸一口涼氣,驀地起身一拳砸向身前的茶几。
巨大一聲宣告它的解體,而那個名字的話音也隨着這一聲落下,他心頭一緊,立刻回頭,看着祁空,毅然決然開口:“走,找他算賬。”
祁空挑起一邊眉,揚起嘴角的弧度落下,難有的嚴肅表情上滿是狠厲,他點點頭:“我的妹妹應該也是去了他那裡。”
——何惟。
“帶上我。”濁歌倚於房門邊,突然開口,對着客廳里這兩人道。
葉辰逸看着他,突然回想起之前陳莫吾問了他一些事,而他不願說的神情,不就是知道了所有事的樣子嗎?他睜大眼睛,皺眉質疑:“你早就知道!”
濁歌點頭,走近二人,看向祁空:“我叫你求他並非是因為不融冰,那是氣話不假,但我也並非怪你盜取了它。”
他輕嘆一聲,接着道,“我其實真正要說的,是當初你就不該用這塊冰,因為,這就是他專門為你而造的。”
——你將不得不落到他手中,而我,直到剛剛才發現這件事的真相,即刻過來后,卻發現你們都並不知曉。
或許要除了陳莫吾。
不融冰,顧名思義,絕不會融的冰,如果寒氣開始散去,那只有一種可能——那是有了雜質的,並非貨真價實的東西。
冰是我親手造出的,是絕對真實的,摻假了的,只有給何惟后,他注入的寒氣有別的什麼雜質。
“所以我要去‘求’他。”祁空卻是平靜地回話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試圖摧毀我,我只是想不明白,怎麼到了都為人時,突然就不對我動手了,這不,還是動了么,只是有點慢而已。”
“你們在魔界時也是這樣的么?”濁歌問着,也自顧解釋着道,“當我發現他是魔族人的時候,為時已晚,清酒對於這事,甚至還一無所知。”
葉辰逸不由得一聲咂舌,道:“你最先發覺,已經不晚。我這剛剛才知,現在都還心有餘悸。”
能不這樣么,無條件深信不疑的老大,是個魔族人,從頭被瞞到尾。
“他有這個本事不奇怪。”祁空同樣也平靜地說道,“但我先要去找我妹妹,關於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之後再說。”
……他竟只將那些當做無關緊要之事!
葉辰逸咬咬牙,沉默了下去。
探尋到祁空那一段最不堪回首的記憶后,他不由得更是心生佩服。
即便都到了那種地步,還是將對妹妹的愛意繼續到了底,即使從高點跌落到萬丈深淵,還是將對妹妹的保護進行到了底……怎麼能不佩服?那個融入了人類社會後回到魔界的男孩,有着所有人性,以及永遠堅持了,對妹妹的包容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