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梦了?

格莱尔带着困惑,翻了身,半阖着的眼睛迷离地看向窗台。阳光从那里穿过,光柱抵着地面,依稀可见一些粉尘在漂浮。他闭上眼,回忆梦境。

呃……不记得了。

没过一会儿,窗外的鸟鸣声也逐渐模糊了,微风不声不响地拨开窗帘,拂过少年的脸庞。黑色的发丝擦过他的额头,痒痒的,把他从陷入梦乡的边缘拉回来。格莱尔皱了一下眉,把头发胡乱抓成一团。此时,门外传来碗碟相碰的清脆声音和模糊的人语,格莱尔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他坐在床沿穿好他的新衬衫——与其说是新的,倒不如说是他昨天从哥哥那里拿到的。衬衫有些皱巴巴的,不过还算结实,往他身上一套还稍微大了一些。格莱尔把袖子挽上胳膊肘,推开房间门。

“呀,姑娘你肯出闺房啦?”

格莱尔的哥哥,家里最大的孩子,站在餐桌旁,一边往面包片上抹果酱,一边跟弟弟开玩笑。

格莱尔没理会他的取笑,走到院子里打水。

“诶老弟你怎么不穿裤子就出来了?”

“哎呀……不要紧,反正他们也没这么早起来。”格莱尔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答道,提了一木桶井水进来了。

“那件新衬衫你不要再染到颜料了,根本洗不下来。”

“不行,我已经没有别的衣服了。”

“你裸着画。”

“裸着画?我可没你这么流氓!”

“穿好你的裤子再和我说这话,你看看现在谁才是流氓。”

格莱尔自知嘴笨说不过他,哼了一声,乖乖去穿裤子洗漱了。

当哥哥艾格伯特准备好早餐后,父母走到餐桌边就坐。

“刚刚在楼上就听到你们俩吵吵嚷嚷的了,在谈些什么呢?”父亲问道。

“哈哈,一点带有艺术气息的事,父亲——妹妹还没下来么?”

“没。你说艺术?噢,我倒想听听这有什么可聊的。”

“她在试新裙子,昨天给她买的那条,估计现在正对着镜子转圈儿呢。”母亲插话道。

“新裙子吗?紫罗兰色那条?”

“不不,红色,玫瑰色。”

“啊……我相信您的眼光,那一定棒极了。我已经在期待我们家的小公主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样子了。”艾格伯特撕了一块面包塞在嘴里嚼着,看向楼梯转角处的洗漱间。门是虚掩着的,他知道格莱尔在里面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内容。

“他昨天又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是不是?”

艾格伯特收回目光,看向父亲蓝色的眼睛,声音明显弱了一格。

“不完全是,他也有出来帮我……”

“他究竟在干些什么?我一直弄不明白,在那些颜料上花的钱,那些时间,他就不能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一样出去待着吗?”

“我跟您说过了,他很喜欢这些。”

“喜欢这些?他为这个家想过吗?他已经十六岁了,艾格伯特,你在外头挣来的钱可不是给他浪费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上的!”

“那应该在哪?我是他哥哥,我乐意给他买那些!我倒想问问您,每月的那个金币又用在哪里了?”

父亲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餐盘被震得抖了一下。艾尔伯特起身离座,拿着两块面包进了院子。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楼梯口。

格莱尔躲着父亲,等他出门工作之后才从洗漱间出来。妹妹还是没有下来。他走到院子里,看到哥哥就坐在井沿上,往井里看着。

“你都听到了?”

“嗯。”

“面包给你留了一块。”

“谢谢。”

格莱尔也坐在井沿上,好奇地往井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泛着清亮的水光,像极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

“你今天不去工作吗?”

“管好你自己吧,小伙子。”

屋子里传来妹妹的叫嚷声。

“你有想过以后要过怎样的生活吗?“

格莱尔抬起头来望着哥哥,眼里满是惊讶:“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总要对未来有些期待吧,或者,亲爱的韦尔先生,您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还没想好……听起来你已经有打算了?“

“离开这里就好了。”

“离开这里?”

“嘘,好好吃你的面包。离开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况且长到这么大,我们都没去过几次内城,太可惜了。“

“内城……“格莱尔喃喃道,对这个繁华的地区感到生疏。他们一家一直住在郊区的一个木屋里,和内城隔得不算远,但是很少去那附近看过。附近邻居人都还不错,不远处是山林,中间隔了一块相当大的空地,他们就在这里种些蔬菜,一年下来倒也有些收获。

“其实我觉得这一带也挺好的。“

艾格伯特听到这句话叹了口气,用手指指节敲了敲弟弟不开窍的脑袋:“那可是年轻人闯荡的好地方——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内城好在哪了。”

格莱尔白他一眼。

哥哥走后,格莱尔仍然坐在井边,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树林。郁郁葱葱,层叠着的树林,上方是云朵和蓝天,旭日初升。

他在想自己。自己和这个家的一切。

关于自己的身世,父母并没有详谈,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妹妹那时还小,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他听哥哥说,自己是被人送来的孩子,那天,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抱着小格莱尔敲开他们家的门,要求父母照看好这个孩子,并许诺每月给他们一个金币作为报答。一个金币,这样的条件让人难以拒绝,父母欣然答应,抱过孩子,男人也没多言语,消失在夜色之中。此后每月月初,一枚金币便会出现在打水的井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最初了解到这件事时,格莱尔觉得自己和大家很不一样。仿佛童话一般,金币,黑斗篷人。小时候的格莱尔甚至觉得自己曾经是某个国家的王子,就算不是王子,也至少是个贵族吧?出于某些原因,他的亲生父母不得不暂时把他寄养在别人家,但是既然每月都有一个金币,说明他们还没有放弃他,总有一天会接他回家的。

这样幻想着,小格莱尔逐渐长大了,随后他意识到更深的不同。起初他并不在意,直到他听到了学校里同龄人议论他的外貌。黑眼睛,黑头发,较暗的肤色,这些外貌特征就和别人很不相同。包括家人,他的哥哥妹妹和父母,都是金色头发蓝色眼睛,格莱尔问过父亲,父亲回答道,你应该来自东边,这样的长相和骨架显然和这里不符。东边,遥远的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格莱尔也许在那里出生。他找遍了学校图书馆里的资料,然而书籍里对东边的描述让他很是失望:“未知的国度,土地贫瘠,为数不多的人口却有着顽强生命力,本世纪因战争遭到二度破坏,战场未得到清理。“

格莱尔的幻想就此终止,也许父母早就不在了,那些金币是他们的全部积蓄,算是对他的亏欠。十六年,他们怎么会不回来呢?

“当个普通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这是哥哥的原话,也成了格莱尔默认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