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气息的山脉山洞显得死寂如死地般,但一路赶到这里的树精知道的,里面栖息着除了精灵和魔物以外的东西存在着,沉陷在空气里的魔力几乎没有一丝的灵力––––相对的还充满着一股骇人的杀意和敌意。

简直就像是在深入恶魔栖息的洞穴一样,身为树精的身体正在抗拒前进,但它知道的,自己必须那么做,那孩子给予自己的灵力正在逐渐流失,没有时间犹豫或纠结了:

『…汝还在对吧…?』

『………』

『人族…不…应该称呼你为––––知性的探究者吧?』

锐利的眼眸缓缓地睁开,漆黑的眼瞳集中在眼角旁注视着入口处的树精,可以听见金属互撞摩擦的声音从山洞的深处传来。

『知性的探究者––––乃这个世间知晓万物的人才拥有的称号,曾经在人族大陆上开拓知性这一概念的起源点,传闻里探究者具有着和各种生命体沟通的语言能力,也曾闯荡过各种埋着古代知性的深渊遗迹,从中获得了众多古代遗留下来的魔法书籍和知识––––在他的奉献下,人族大陆的繁荣逐渐发展了起来,可是据说那人在有一日––––就那么消失掉了。』

『………』

『有的人说他再一次前往了深渊遗迹探究知性,然后被古代的知性吞噬了自我,导致再也回不来人族大陆了…有的人说他因为厌倦了人族向自己提出的各种需求,不愿再提供自己的知性而离开了大陆…传说终究是怎样…吾等也不太清楚…但谁也没想到––––您却就在这里游荡着。』

『………』

长筒靴的步行声打破了肃静,从中感到压迫感的树精向后退去一步––––这不是有意识性的行动,而是本能驱使身体采取了退避的行动。

『不愧是神树的分身…连那么遥远的事情都还记得吗…哬…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要我告诉你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知性的探究者不是厌倦了人族的依赖,而是––––对人族感到了失望。』

『…失望…?』

『对我而言,人族就是一种无法自行获取智慧的生命体,不论我如何去教导他们,如何去赋予他们相应的知识––––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对客观这一概念去进行改变,仅会让我将人族社会变成充满美观和主观的世界,你知道我有多失望了吗?明明告诉了他们客观的可能性和对社会的益处,他们却只会追求有关于主观的合理性,舍弃了可能性,选择了发展性,甚至––––不惜背叛我的教诲,在私底下制作了金钱。』

『…金钱…?』

『我从古代的遗迹里就已经目睹了众多的国家因为金钱这一概念毁灭,不论是多繁荣的国家,多繁荣的城市,最终––––都会因为产生发展性的金钱走向终焉,所以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许制作利益的代替品。』

『……』

『结果他们没有听进去…世界各地因为金钱而更加繁荣了起来,那瞬间我就已经彻底对人族的未来感到了失望,世界一旦产生了能够便利地交换利益的机构,人对生命的认识就会越来越腐烂,利益的来源和活物的价值因此而被模糊化,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彻底遗忘食物链的规律,口中吃下的肉块再也没有任何罪恶感––––像这样的世界,根本没有任何合理性和价值可言,更没有意义好说,人族的世界在那之后的未来就确定没落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就舍弃了他们…?』

『––––别误解了,阿塔兰塔的眷属。』

『…!』

『不是我舍弃了人族,而是人族舍弃了求知欲,选择了繁荣和社会的发展性,这个结果导致了什么?人贩子的目的又是什么?道德和金钱之间的间隔是什么?法律的贿赂是因为什么而导致的?赌博又是什么?你以为我为了他们付出了多少?你以为我在探讨知性的深渊,纯粹是在遗迹里散步吗?人们如果真的知晓知性的用途––––我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挖掘埋在遗迹里的知识了,干脆就这样让如此无知的他们自生自灭有什么不对的?人族所追求的道路从舍弃客观看待利益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就只有这样的未来可言。』

『…汝…没有…说服他们吗?』

『………你真的在问我这种事情?』

『汝是知性的探究者…要用汝的知性去说服一个人,应该不是––––』

『––––不是难事?你是在开玩笑吗?人若有那么容易相信他人的话,这世界上还需要战争和背叛这两个名词吗?还是说你认为身为天才的人,就一定会深受他人的拥戴?天真…真的太天真了。」

『……不…不是吗?汝乃知性的开拓者、人族们的脑袋,他们怎会不听汝的话?不论是客观主义者还是主观主义者都…』

『那今天我就让你上一课吧,无知的树精,所谓的天才不是客观主义者也不是主观主义者––––而是能够通过主观来表达客观之意的人,才能被人名留青史称作“天才”。』

『…通过主观…来表达客观之意…这两者能够相容吗…?』

『不是相容的问题,而是「对社会有没有益处」的问题,所谓的天才就是必须是像那样能够表达自己研究成果对社会有所帮助的人,否则除此以外的天才不过是异端或异类罢了。』

『……所以汝是想说人族之中就算出现了天才...终究也是异端吗?』

『没错,观念越是强烈的人,自主意识就会越是强烈,自然无法互相理解彼此的用意,好比说对天灾的看法,有的人认为是人们的懒惰引起了上帝的不满,有的人则说纯粹只是大规模的自然灾害,一百年间发生一次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其中到底谁说的才是正确的呢?』

『这…』

『答案看起来很难,可是问题看上去却很简单,越是像这样的事情,人们就越是不会放在心上————你想想,这种想法是人在获得知性后应有的态度吗?』

『…汝想说他们太过于散漫了吗…?』

『不是散漫的问题而已————而是傲慢,太自大了,作为世间里的知性生命体之一,人族的观念在产生互撞后就会产生矛盾,导致事情一直让人觉得不够好,缺少了什么,仿佛只有更好的事情才能具备合理性,而这结果真的是人们所想要的吗?当意见被分类为好坏之际,人就会用利益和感情作为基准来测量意见的价值和意义,一旦彼此觉得自己的意见更加有合理性,那不论事情到底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和合理性————他们都会优先正当化自己的意见,导致意见产生不必要的分歧点,而这些分歧点则会照成更多的纠纷,更多的争斗,更多的死亡,最终迎来的只有––––战争罢了。』

『………』

『所以我才说…平等给予他人的知性必须通过管理和限制,才能合理化人族的思考及行动,除此以外的自由都是毫无价值的,人族的知性就和法律一样如果没有进行严格的管辖就毫无任何意义可言,哪怕是站在法律方的人族也一样,具有知性的生命体若无法意识到自身所做的事情––––那便和胡乱杀戮的野兽无异,支配规律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那到底何谓秩序?到底何谓理性?』

『……』

『无聊至极…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赋予人族无谓的知性,仅仅为了理解他们就造就了这一切,结果呢?越是理解他们,我就越是无法对他们萌生期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可有人为了理解我的用意而付出忠诚和信赖吗?」

『……』

『…结果到最后…我们只能互相背叛,这事情我已经看到厌烦,看到厌倦了––––今天也确信了,不论是什么种族,无法理解彼此的知性生命体终究只会互相对峙,不论是人族还是精灵…所有知性生命体的本质终究都没有改变…战争和悲剧依旧不断重演…杀戮和掠夺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

『啧…也不知道是多少世纪前的事情了…算了…说也说不完…不管怎么想都是一堆已经快腐败的记忆––––话说话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又有什么事情吗?精灵的代言者。』

小小的树精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想要对峙交谈的人,乃是这个世间里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存在。

像这样的人––––根本连谈都不用谈都知道,他绝对不会同意树精的要求。

『吾奉命来请求您…外来的人族试图将部落里的精灵们拐走…或许汝不会愿意…但…在这森林里…除了汝以外…吾等已经没有援手可找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帮帮忙…』

『………』

『…吾知道汝无意伤害吾等所爱的精灵们……汝的慈爱也许不会被她们理解…汝的亲切也总是被她们践踏…吾知道的……汝很愤怒,很气愤…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起善意被人践踏还要残酷的事情了…』

嗖!一把银色的匕首从黑暗的山洞里投掷而来,连忙躲避的小树精跪下了双腿:

『就算是如此…也求求您帮助她们吧…这样下去…她们会被那些充满恶意的恶魔侵犯的…』

『…什么叫就算如此?那种事情还和我有什么瓜葛吗?』

从黑暗里显现的人影轮廓以骇人的语气回答道:

『将他人的善意践踏在底下很好玩吗?要不去试试感受如何?哬…无聊…精灵也好…树精也好…人族也好…这些都已经和我毫无瓜葛了…』

『…吾知道…当然知道……也许在汝眼里…吾等不过是蝼蚁般的无知之徒…但是…那孩子…那孩子已经给予了汝信任不是吗?吾等已经从她口里确信了,现在就只剩汝…只要汝再一次回去…一定…』

『…再一次?还要再一次…?』

嗖嗖!超高速的球体轮廓直笔飞来,没法闪避的树精被命中后倒在地上––––那是…什么…石头?究竟是…用了什么才能使出那般的速度…若人的脑袋被那样的力道命中的话,肯定必死无疑。

『……唔…噶…』

『若当时她们有听进那孩子的劝告,也许我还会答应吧––––但结果是什么?可有人相信过我说的话了吗?在无法理解的对象前,精灵对人族只展现了敌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理由回去那…』

『求…汝了…!看在…看在那孩子的份上…精灵现在真的需要汝的帮助啊!』

『…哬…你真以为我对那孩子产生了什么感情吗…?说到底害死我的人终究是她不是吗?』

『……恕吾无礼…她还小…难免不被其他精灵当做一回事…还有这不是感情一事…而是关系到她们性命的事情…』

『无聊,这对我无益。』

转过身的黑影表现出凛若冰霜的态度,和之前不同,这人的语气里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活力和情感––––纯粹以客观看待事情,纯粹以符合逻辑性的观念去判断,纯粹以合理性去决定选择––––那样的人,和冷血的革命家没有什么差别。

而让他变得如此残酷的人––––就是精灵们。

『这样真的好吗…?汝…难道要见死不救吗?她们会被当做繁殖道具…』

『我不喜欢重复同样的回答,滚。』

『汝应该很清楚那些人贩子会对她们做什么事情才对吧?!她要是…』

『我说滚!!!!』

鲜红色的虹膜在黑暗里就像是一双恶魔的双眸般瞪着对方,完全动弹不得的树精感觉一股难以置信的压迫感窜过全身上下––––仿佛被重物压制在下方一样,连维持身体结构都很吃力。

『……您听吾等说……吾知道您的付出非常惨痛…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切…不论是谁都会感到相应的愤怒……现在对精灵们伸出的援手…或许只会进一步伤害您的身心……但那孩子…』

『––––别再给我提起那孩子!!』

感觉自己身体就快支离破碎的树精勉强利用剩余的灵力维持核心的部分,否则连单纯的交谈都无法持续下去––––即便对方已经没有交谈下去的意思。

『一句又一句…那孩子…那孩子…那孩子…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厌倦了啊…!』

『……』

愤怒的语气顿时被哀伤的语气覆盖,时不时又被高亢的吼叫覆盖:

『…为什么…为什么受委屈的总是我而已……付出了善意还被他人践踏…自私自利的话也被他人说成利己之徒…!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总是先把他人放在第一位…总是把他人放在第一位…那样我到底算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要依赖我去解决这些麻烦的事情!!不相信他人就别擅自定义他人!!我是什么?!我是你们的道具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决啊!!个个都是无知到无可救药的垃圾!!没有我什么都做不成!』

『……』

树精知道的,他只是在说和现在没有瓜葛的丧气话罢了。

『受挫折的感受…受欺骗的感受…受背叛的感受…那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多么痛苦!这个滋味你们知道吗!?你们究竟懂什么?!每一个每一个都是这样…只一味…一味的……为什么…………………就是没有人能理解我…………』

『……』

鲜红色的双眸盈满了泪珠,跪坐在地上的黑影犹如在无尽的道路上延伸的影子,没有尽头,也没有颜色,更没有选择––––他的命运一直都只能这样延伸下去。

『……孤独的探究者呀……您的温柔…您的慷慨…您的慈爱…吾是知道的……吾等一直都在森林里凝视着汝的所作所为…知道您是不会对她们见死不救的…所以––––请相信那孩子…再一次相信我们好吗?』

『……闭嘴…』

『她或许还年幼…或许根本无法治愈您的痛苦和哀伤…也许对一些事情还没有相应的知识…也无法理解您心中所知的信任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可是…』

『…她一个人…那有什么用………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雏鸟般的精灵…谁也说不动…谁也随便相信…被我带到这里脱光了也没有抵抗……只是一个对客观有所好奇的蠢丫头而已…』

『…而那个蠢丫头…却试图去理解您…不是吗?就算只是她一人…那又如何…?』

『问题不是在这种地方…!你以为我无欲无求吗?!我巴不得就在那时脱光她的衣服凌辱她的身体!用舌尖去舔遍她的肌肤!像我这种人你真的以为我会无偿地为她们效力吗?!啊?!我是人族!被欲望所束缚的恶魔!曾经在这个大陆上迫害了各种种族的种族!和精灵一起搞好关系?!别开玩笑了,我乃知性的开拓者!同时也是知性的掠夺者!所有知性的生命体都是我掌中的玩物!要将那个部落沦落成我的玩具箱不过是挥动几根手指的事情––––』

『––––但…你却没有对她那么做!不是吗?!』

咆哮停下的野兽似乎取回了理智而陷入了沉默。

『…你也许做得到…你也许能做到…但你却没有那么做过…不是吗?』

『…』

『越是强大的人…就越是难以压制自己的欲望…吾知道的…而那孩子也知道的…你很强…比部落里的任何人都还要强大…但这样你却不打算伤害她…反而保护了她…给予了她安全感…信任…所以吾才来到了这里,向您…向你这位被她所信赖的善行者求助啊…』

人族回想起了她曾离开自己前的––––那璀璨又天真的笑容。

那孩子即便知道自己会憎恨其他的精灵们––––也依然向自己提出了这种要求。

明明知道被欺骗的痛楚,明明知道不被他人信任的痛苦,明明应该知道了––––却只是那样纯粹的想要相信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我经不起……经不起啊……』

『…』

『还要再一次…又一次……我…经不起多一次这样的痛苦了啊…总是那样…总是那样…我––––』

没法让他继续这样沉溺在哀伤里的树精吼道:

『––––善意被人践踏的人…可不止汝一个而已吧…!』

『………!』

『汝…难道想践踏那孩子的善意吗…!践踏那孩子给予您的信任吗!?若汝也那么做的话!谁来证明那孩子不是在说谎!谁来证明那孩子相信的人?!汝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不是吗?!还是说汝想要她也踏上汝的后尘吗?!汝想要她感受和汝一样的痛苦吗!汝好好想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意味着什么才对。

拳头握紧的摩擦声从掌心里传来。

『………我……』

鲜红色的眼眸陷入了黑暗中,张开半只嘴的脸孔轮廓被月光拂过。

『…请您快些做出选择吧…她们没有太多时间了…吾也……不行了…』

灵力耗尽的树精倒在地上化为了一滩粉尘,黑漆的山洞里过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

––––这样好吗?

『为什么大哥哥…又要为人家…做到这份上呢…?』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难道不是因为…大哥哥…是个温柔的人吗…?』

––––你不是温柔的人,人就应该自私一些才对。

『人家…也会啊…害怕…被人欺骗…那一定很不好受…感觉…心里闷闷的…有时候还会很痛…』

––––欺骗他人又怎样?他人就没有欺骗过你吗?

『可是…大哥哥––––没有欺骗过琳奈吧…?』

––––确实没有,但你没有理由要坚持主张下去自己的老好人行为。

『…所以…人家相信你…你也相信人家…好吗…?』

––––你的善意会再一次被她们践踏。

『真是恶心…!竟然想对那么年幼的孩子下手!畜生!』

––––你会再一次被她们杀死。

『果然人族净是人渣…』

––––即便是如此你也要去吗?明知回应这请求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等…等等!求…求求你了…不要…请不要伤害她们…』

————去拯救那个根本不懂何谓善行的孩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我会说服她们的…好吗…?求…求你了…』

自己知道的,那孩子在一开始连自己都不认识––––却还是豁了出去,救了自己一命。

『这…这这人…不是坏人…!他…他救了…我…所以…』

像这样的好孩子,现在陷入了危机––––自己真的心甘情愿就这样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

即便已经将那份恩情归还了对方三倍––––这样就足够了吗?真的是因为对方欠下的恩情,自己的善意才能被合理化,并拥有价值和意义吗?自己是以恩情来作为基准才能赋予自己行动价值的人吗?

就因为她犯下的一次过错,自己就要耍起脾气?践踏那孩子至今为止所付出的一切吗?还是说这么做就具有合理性可言?

「……琳奈……」

淋浴在月光之下的银色匕首被一只粗糙的手拔出,树精残留的粉尘上印上了一道长筒靴的鞋印,黑袍的边缘遮盖了那令人作呕的月牙之夜––––漆黑的眼眸反映着一名善行者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