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龙院时羽——那是自我与时代脱节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独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

也是绝不应该于此处出现的“禁忌的名词”,以那禁忌作为分划点,空间变得一同混沌起来。

绝对不可能记错,也绝不可能有任何形式上的谬误。

站在那里的就是鬼龙院时羽本人,是应当早就过世的我叔母的管家。

那份记忆非常久远,久远到让我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认知的割裂令我开始分辨不清记忆与现实的界限,像是某种信息的受迫性误导,我感到了留存于我脑海中的记忆的疏远感,大脑以超脱于自我意识的某种存在运转……那是潜意识吗?还是某种更为深层的东西。

我不晓得。

我的意识宛如立形的方体溶解溃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观剧者还是剧中人,我只是看到了一些遥远到模糊的东西。

那是我本以为再也不会用到,也不必留存的有关于过去的记忆。

那应该是我的父亲刚刚因为繁重的工作不得不从家里搬到单位去时的事情。那是我印象中父亲和母亲的第一次吵架,我独自一个人呆在房间,将屋门反锁。但就算如此,门外的叫骂声,哭泣声,以及乒铃乓啷的摔东西的声音都透过那面隔音性极差的墙传入屋内。

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与烦躁,不能理解,也无法表达。曾经我的父亲母亲会特地抽出闲余的时间带我出去玩,那是我平日里最为期待的日子,但是现在那份期待已然消弭于无形,我开始刻意躲着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我完全不懂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也不愿意让他们将心中的闷气发泄在我的身上,我只是躲着。在那时的我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

久而久之,我似乎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固执,死板,不知变通,不懂表达。我并不打算将这些全部归咎于环境之类的外因,但我确实受到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变得开始只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在我看来那是一件对双方都好的事情。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很少出门,整日都呆在家中,倒也不特别做些什么,我也没有观察出她平日里有着什么样的爱好,不逛街,不麻将,也不喜欢煲电话粥,除了准备一日三餐的伙食,换洗衣物,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

我与母亲的关系并算不上和睦,如果是父亲回家吃饭,我还能勉强搭上几句话,但与母亲独处时,我就像是丧失了语言功能一般,纵使只言片语也说不出口,但值得庆幸的是,母亲她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也许是母亲她理解了我的难处而刻意为之,虽然我并不能百分百地确定这一点,但直至今日我也对此心存感激。

就是这样平凡而无趣的生活,没有任何值得特意说道的地方……但是,就在那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里,我本以为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的生活生出了一缕变数。

那是我印象中叔母的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叔母她是一个很奇特的人,虽然人过中年,身体微微发福,衣着也蔚为浮夸,但浑身上下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至后来,我才从母亲那边了解到,叔母她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通过炒股发家致富,有着难以计数的资产。

那时的我并没能理解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明白叔母好像是一位很厉害的人。

叔母她为人随和友善,无论做什么脸上都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或许是叔母她在职场上锻炼出来的技能,她能够通过她的话术循循善诱,让人吐露心声,即便是我这种不愿和人交流的怪胎,也不会对和叔母之间的谈话感到一丝丝的抵触。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我开始期待叔母来到家里做客。

虽然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叔母那只不过是营业性质的笑容,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又过了没多久,叔母第二次来到家里做客时,带了随行的管家,那也是我和鬼龙院时羽的第一次面会。也是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面会,当然那是从不愉快的意义上来说的,是我心中存留至今的阴影。

鬼龙院时羽在脑后留有一小撮非常短的马尾,黑色的西装与牛仔裤是她穿着的固定搭配,并且无论何时都戴着一顶鸭舌帽,有着一股不似女性的英气,而那份英气便在第一次面会时轻易地迷惑了我。

我将叔母的女管家,鬼龙院时羽视作了男性,而当我知晓真相之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堪比里氏6.0级地震的巨大冲击。虽然现在听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是那时的我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那就是我和她的初识,以会让旁人发笑的闹剧为开始,却没有能够得到可以令旁人发笑的结局。

那是我记忆中与鬼龙院时羽的最后一次的对话。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因为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涉足了本来绝对不能涉足的领域。”

“就因为这种事情就要撤销对她的资助,责令她辍学回国……抱歉,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置判断。”

“她试图盗窃他人的研究成果为己用,并且意欲恢复已经被勒令停止的研究工作,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禁忌事项。无论你打算说些什么,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

“这就是你们曾经所许诺的为她的研究所提供的帮助吗?”

“此一时也彼一时,断不可一概而论。”

“好一个不可一概而论,这种耍滑头的话和吃了吐有什么区别。”

“就算你再怎么义愤填膺,上头一经决定的事情都绝无再商讨的余地和价值。”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理由再接受你们的资助,我会尽早从你们租给我的公寓中搬出去的。你们这数年来对我的照顾我会铭记于心,但这次,我会站在她那一边。”

“听我说,狮子堂千睛,意气用事可算不上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从来都不会意气用事,我只是做我觉得应该去做的事情。我要为七夜蕾她讨一个公道回来,然后亲自向她道歉才行。”

没错。

我必须向七夜蕾她道歉才行……像是出自某种更为久远的初衷,也像是残存与脑海中的机械性的指令,好似大脑里的每一个神经元都知晓这个行为的必要性,但是,它却是被独立出来的破碎性的单一理念。没有任何的指向,大脑也只是不间断单纯地强调着这唯一的结果性论述。

必须要向她道歉才行。

但是,她……是谁?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好似被蒙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雾霭,虽给人以飘渺朦胧之感,但却又确实地划分着两者。

记忆像是树木分叉的枝干,盘根错节,纵横盘落,又像是潮起又潮落的浪涛,那绝非单一时点性的结果。其根据便是——我开始得以回忆起一些现存记忆之外的过往。

那大概是一个雪夜,是不经思考的出自朦胧意识之下的直觉判断,为了找寻足以做出这个判断依据的我费力地将头歪向一侧,看到因屋子内外的温差令窗户起了一层莹灰色的幕布,并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整个人被裹在铺张开来的厚重棉被之中,用力地蜷缩着身子,并不断将被子裹紧以压缩剩余的空间,寄望如此以来,热量的扩散便会更慢一些。多半是身体的自我温度调节系统出了问题,即便是被包了个严严实实,我的身子依旧好似敷上了刺骨的冰块,冷到发颤。像是外界里的冷血动物,无法通过自身调节便只能寄望于坏境的庇护,进而将被子裹得更紧一些。

倘若我的脑子还没有被烧到昏头,这应该是我卧床不起的第六个夜晚,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是单单从床上坐起来也要费些功夫,靠近床尾西侧的电脑桌上还摆着几个小时前母亲特地端来的饭菜。

——也许吃了之后能够暖暖身子,我曾那么想过。但薄弱的意志终究还是没能挪动自己那沉到像是灌了水的海绵的身子。

那是简单的生理常识,热量的必要摄取对于卧病在床的人的病情的痊愈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一定是种任性,我那几乎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的大脑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像是与自己达成了意念上的和解,结论便呼之欲出。

——我并不希望自己痊愈。

我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些闲书上看到过一种颇为玄妙的言论,我已经忘了它的原句,但是它所表述的观点依旧还清晰地存留于我的脑海之中。

“身体在很多时候自主地作出判断,而意识的作用仅仅是去理解它。”

那句话的底下还附上了一个言简意赅的例子。

倘若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那么一定是他的身体率先察觉了这点,做出反应,而意识则居于其后。

……而现在的我大概便处在那样的状况吧,我没来由地这么想到。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份毫无意义的执念的缘由,但我依旧顺从了“自己”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向那放在平日里会令人食欲大开的饭菜,默默地愣神。

父亲他已经有近一年没有回过家,而父亲的长时间的在外工作也让母亲的性情变得愈加乖戾而孤僻,倘若是以前的时候,母亲她一定会昼夜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照看我直到身体痊愈。但如今也只是做着这种最低限度的事情。

不,很早就不再负责三餐的母亲愿意下厨房这件事也许本来就值得感恩戴德。

我并没办法通过这个混沌的思绪理清其中的是是非非,但只有一点毫无疑问,我的病情纵容了我的情绪。

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借口,我将所剩无几的理智丢在一旁,让某种骇人的恶意在心底肆意膨胀,并为之感到安心。

我借着最后的力气从床上爬起,双脚触地的那一刻,我的小腿猛地一软,以一种奇怪而又略显滑稽的动作摔坐在床上。

好在床上那绵软舒适的垫子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而让我得以继续实行心底那小小的“恶作剧”,

从里屋走出有一条狭长的走廊可以不通过客室直接通达前厅,整个行动中最为困难的一点在于由于长时间的卧床不起,导致双脚虚浮的我难以控制鞋底与地板相磕碰的力道,所以我谨慎地贴着墙边,用双手作辅助器具,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

曾经只需大迈三两步便可轻松跨越的走廊在此刻却显得是那般遥不可及。

好似灌了铅粉一般的双腿微微地颤抖着,为了不让它不堪重负而随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用双手紧紧地扒住墙体,但这种行动方式无疑更加耗费体力。

就结果而言,一道只不过五米长的走廊便已让我气踹嘘嘘,但好歹也算是挺了过来。

我没有为这略显惨淡的现实感到一丝一毫的悲戚,相反,我却为自己心底的小算盘即将得逞而感到一丝丝的窃喜。

那是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是报复,是对长久以来不讲道理生活的微不足道的反抗——以我所唯一拥有的物什为代价。

我悄悄地拉开了门扉,屋外如我所想的一般银装素裹,鹅毛大雪将通向屋外的台阶装点成端上餐桌的拼盘,透骨的寒风好似一个蛮不讲理的强盗,肆意地掠夺人体内仅存的热量。

但我却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顾不得那顽劣的形象与姿势,我以近乎于狂信者的姿态投身于雪的怀抱。

我整个人任由沉重到极致的身体扑进了雪地里,进而发出一声闷响,但那并不是足以传到屋里的声响,所以我毫不在意。

我费劲全身力气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倒在地,令我唯一感到些许不满的只有天上那厚厚的云层将夜里的星辰挡了大半。

但只要将那点抛却,这便会是完美的舞台布景,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挑剔的余地,作为无聊生活的结末,对比之下已经拥有足够的艺术感,那时的我不过是想着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身上披着的是类似于睡衣这样单薄的衣物,但我却在雪地之中感到了一丝丝的温暖。我并不懂得那是怎样的运作机理,也许是脑子彻底烧糊涂了,又也许是来身体对于外界环境的突变而产生的某种反馈机制,但我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一切。

虽然我的大脑已经昏聩不清,但是至少我清楚地知晓一点——我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流逝。如果以计量来做个比喻,那大概便是自己喜欢吃的奶糖被人随手一把就抓走了大半部分。

我期待着目睹见证这一切的人的表情,那无疑是一件极上的趣事,但却也是一件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梦中图景。

事实上怎么样都好,我已经很累了,十几年来都没做过什么任性事情的我希望在最后讨一点公道回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试图将这毫无道理的行为正当化。

期望这份欺瞒可以一直持续到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但现实总是不遂人愿,即便是在人之终末亦是如此。

我听到细微的呼喊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了自身行为的真正意义以及那微不足道的愿望。

一股温热的暖流自脸颊的一侧滑下,我全身的力气被彻底抽空,甚至不能侧过头去看看来者的样貌,我只感觉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的身体被拉扯着,似乎是向将我从地上拖起,但因为我完全使不上力的缘故,让我的身体比平日里要重得多得多。

数次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她似乎不愿意就此放弃,她先是将我的身体整个翻过来,随后俯下身子,用她的脖颈穿过我的臂膀,用后背还有肩部将我整个人担了起来。

我第一次地感受到了来自于“生体”的温暖。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却像是三天没喝过水一样干燥到只要微微一动便好似要扯裂血肉,残留下来的痛觉制止着我发出任何话语,传出的只有那不经过任何加工的低沉的呜咽的声音。

她的身子比我知道的还要小上一些,用那副并不宽敞的脊背担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寒冷彻骨的雪地之中。金色的长发就那样随意披散着,淡淡的馨香将鼻腔充斥。

作为在家中寄宿的外人,她比母亲更早发现了我消失不见的事实。虽然可能只是单纯的阴差阳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但是……

抱着即使今后说不了话也没关系的决意,我扯紧了几乎要痛到让人昏厥过去的嗓子,气息不匀地说着。

“多管……闲事……”

那是在我脑子被彻底烧糊涂之前费劲全身气力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身体有时会先于意识行动,那是我在那天夜晚第二次领会到了这个事实。

简单地说,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便,爱上了她。

那一刻,我终于得以回忆起最为重要的,本绝不应该忘却的事物。

所有关于“七夜蕾”这个个体的记忆宛如含苞待放的花蕾在一阵春风过后,尽数绽开。

“蕾……”

结果,你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不过是瞬息之间,转眼便已暌违百年。

……

百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久了啊。

——久到我已经再无从寻觅你的身影。

已经……

“我在的,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所以,回来吧。”

……

刚刚的是,谁的声音?

呼唤我回去的,是那清晰地存在于回忆之中,与我朝夕共度近十载岁月的她所独有的音色。

绝没有听错的道理,虽然我曾一度弄丢了有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但是,在与它阔别许久的此刻,那份好似刻在骨子里的讯息依旧是那样的鲜明而醒目。

我并没有将它丢出我的脑外,只是一时间记不起将它放在了哪里。

但现在,它失而复得。

蕾她,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那么,刚刚的……

“原来如此……”

原本混沌的一切忽然明了起来。

没有继续沉湎于过去的道理,我决意和蕾作最后的诀别。

“虽然是无比遗憾的事情,但是,外边还有等着我的人,百年之后再会吧,蕾……不,说不定不久之后便能重逢了,再稍微等等吧,在那边的世界。”

“在一切了结之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这是……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