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南条教团的教义这点,并非我有意自夸,但二位之前应该也略有耳闻才是。”

“是的,斯法莉亚曾经跟我提及过这方面的一些讯息,在赛贝尔事发之时与教团其他人员有过一些接触,但是直至今日我对南条教团的教义的认知也仅仅只是浮于表面,一知半解。”

“我也是仅仅了解一些皮毛。”斯法莉亚在一旁随声应和道,“在之前有将网络上存留的资料照本宣科地给少校他作了些讲述,但在关于教义的知悉程度方面我和少校他应该是半斤八两。”

“我教的教义本身便是一种只有在现今这种特殊的社会阶段才会产生的极为抽象的精神产物,所以不被人知悉内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解释我教的教义需要先从源头上开始说起,从原则上来说,我们本是为了底层平民大众谋福祉为根本目的而成立的组织。是AI派系的绝对拥护者,从心底里相信AI能够为社会的变革贡献必要的力量,并希望这样的意识形态能够被大众广泛接受并传播而不断进行宗教活动的组织。”

“然而我们虽然与若草集团同为AI派系的支持者,但是我们更加侧重偏向于民用AI领域的部分,倘若说若草集团那边是有关于高精尖技术的研究范畴,那么我们的行动领域则是民众们的吃穿住行之类,是以AI渗透在生活角落里的剪影为研究方向,希望AI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发挥更为至关重要的作用,并将反AI主义者视作AI技术的推广目标,人们倘若渴望跨越现今生活愈发艰难的阶段,社会的意识形态必须至少得到一个形式上的统一,至少我坚信如此,并为之奋斗至今。”

“由于近年来AI暴走此类的事件频发,人们开始怀疑人类是否真的拥有足够的能力制御AI——这个比人类本身各方面条件还要优越得多的物种,一部分的人们开始感到恐惧,开始无端地抵触、排斥AI的存在。随着劳动力的愈加廉价,他们感到自己的地位在被AI逐渐替代,他们感受不到自己作为一种物种的一丝一毫的优越性,即便他们握有控制的权柄,却依旧为此终日惶恐,惴惴不安。他们难以接受自己创造出了一种比自己还要优越得多的存在,并且自己还需要仰赖它们而生存。以至于他们对AI为社会做出的巨大贡献视而不见,妄图让社会回到AI技术的普及泛化之前。苦守着一株已经枯败的橄榄这,等待着注定要到来的灭亡。在他们看来,又自身导致的毁灭总比被他物取代要好得多得多,他们靠着选择灭亡的自由聊以自慰,在那狭隘而扭曲的思想之中,他们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这是由他们自己选择的末路’。”

“那是独属于一部分虚无主义者的执念,然而那样的人却也在民众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根深蒂固的偏见与与生俱来的物种优越感让他们无法将生活本身与其他事物分享。只有绝对的独裁能够令他们感到安心,人们反对物种内的大独裁者,却对物种之外施与绝对的支配,正是这种扭曲渐渐将他们逼上了绝路。也拜此所赐,我教的思想的传播受到了巨大的外在阻力,时至今日,依旧如此,我们曾致力于消除AI派系与反AI派系之间的认知差异,寻求共识。但长达近十年的时间让我认识到这是一件不可能被完成的工作。”

“他们执拗地认为无论什么都能加以利用,而这点正是人心底自大的最佳写照,你不这么认为吗,狮子堂少校?”

“……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狮子堂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给出了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然而南条司夜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着继续述说道。

“在一段时间里,教团的势力飞速发展,信徒以指数爆炸的层级增长,那时的我曾天真的以为或许能够靠一己之力中和两派的矛盾。我直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的欢欣雀跃。但事实上,无论是教团的信徒还是处在对立面的反对者们,他们绝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派系之间的矛盾,他们渴求着在自己相信的这方取得切实的利益,并将对方视作妨碍自己获得这份利益的异己,全力抵制。从结果上来说,教团的成立化作了激化社会矛盾的催化剂,让不同派系之间的利益冲突变得愈发尖锐起来,矛盾频发。斡旋其他势力之间的冲突,维护社会秩序安定本来也是我教的工作,但现阶段也越来越感到力有不逮。”

“‘我是不是选择错了道路’,最近时常会这么想。”南条司夜用着自嘲的口吻轻声讲述着。“南条教团的教义本是寻求人类与AI共存的道路。但是,就连我麾下的很大一部分信徒,也只是将AI当做谋求利益的工具。人们之间思想的传递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言及此处,南条司夜罕见地双肩微微颤动着,好似一块不规则的巨石压在她的背上。她用右手从鼻梁抚上额头,将金砂般的刘海向上捋起,粗重的喘息声透过稀薄的空气传到对面两人的耳中。难以言喻的悲伤宛若潮水一般顷刻间淹没了整个房间,那是她绝少示之外人的姿态,曾经饰演着教徒心中完美存在的她在此刻将自身的脆弱暴露无疑。

“……为什么人们不能像机器之间一样便捷地传递自身的思想呢?”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问题的回答只有沉默——与这间朴素的屋子正相衬的沉默。

足足半晌,斯法莉亚才出言道出了自己的见解。

“大概是因为不管作为供体与受体,人和机器都有决定性的差异吧……人们难以传达自己的思想,同时也不会轻易接受来自外在的观点,双向的阻碍让思想的流通变得愈加困难。”

“机器体内被固定编码写就的程序不会对同一件事情做出不同的解读,这是它们与人最为显而易见的区别,但人们通过诸如图灵测试,深度学习之类的一切方法试图让机器变得像是人类,试图以此探明“思想”的本质,但直至今日也未曾有过的案例,从消极的观点去推论的话,机器终究还是机器,成不了人……反之亦然。”

斯法莉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一旁的狮子堂则依旧保持缄默,只是静静地听着。

“啊,不瞒你们说,这些年来,随着无数的惨事在我的眼前发生,偏颇的思想在我的心底扎根,让我渐渐变得乖僻而不可理喻。我时常会思考……作为物种存续的条件,人们一直引以为傲的‘思想’真的是有其价值的吗?”南条司夜像是自暴自弃一样地露出了有些扭曲的笑容,“这像是公众人物会去谈及的言论吗?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疯子。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

伴随着话题的深入,屋内的空气渐渐凝结,宛如冰窟般的空间令狮子堂如坐针毡,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能去说。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世界,对方所言说的尽是些超出他理解范围外的事物。

他唯一所能理解的便是,在那笑容之下的某种无从言说的悲怆,以及思想确实无从传达这点。

她心底的悲伤也是,自己的困惑不解也是,以及这份毫无来由的小小自责,没有一件是能被道理解释得清楚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那正是思想复杂性的最好写照。

“不好意思,扯得有点远了。”南条司夜在很短的时间内快速地平复了心境,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诉说并不存在实际意义,自己不过是将眼前的两人当做像是树洞一样的宣泄口,说出了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但就算如此,她也确实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清爽。

“感谢你们能耐下心来听我说这么多的埋怨。现在话归正题,正如前面所言,我教的教义以寻求人们和AI和谐共处的方式为根本目的,从而驱动一系列的宗教活动,试图从思想上改变部分群体对于AI技术的片面看法,虽然在赛贝尔事件后城市受损严重,传教活动几近停滞,不少好事者还认为赛贝尔事件是我们自作自受。作为AI派系的支持者却没有办法制御AI可能形成的危害这点让我们在民众的舆论之中受到口诛笔伐。”

“但是那是由心怀不轨的家伙靠‘忌刻药’引起的人为事件吧,‘忌刻药’引发的AI暴走直到今日也没有完美的预防措施,这种事情换谁也不可能处理的十全十美才是。”狮子堂下意识的对这点提出了质疑。

“确实如你所说,少校,但是你搞错了一点,大部分民众始终是处在新闻的外围,他们不会去深度思考问题的始末,只是被动地接受媒体的讯息,但这并不是民众的过错,信息的传递效率之差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那种看起来不讲道理的言论是由信息不对等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好好传达,人们就连谈个恋爱也无法坦率地表达心意,这是存在于人类身上的原罪之一……开玩笑的,别摆出那么一幅严肃的神情。”南条司夜微笑着调侃道,“但就事实而言,现阶段信息传递效率低下的问题没有办法通过一个立竿见影的方法一劳永逸。”

“所以现阶段某种意义上也是我教的危机,内忧外患之下,我决定去投靠若草集团寻求片刻的庇荫之地,想必那边也是很清楚我在打什么算盘的,只要权力的交接一经完成就把我的位置架空这种状况也不难想见。”

“……”狮子堂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将裤腿攥出了深深的褶皱,双眉微蹙,一言不发。

“但是不必感到抱歉,这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就算你们不来拜托我,我也只有这华山一条道可走。你们不过是搭一个顺风车,没必要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南条司夜察觉到狮子堂在想些什么而特地出言指正。

“正常来说,少校你的提案的实施是极为困难的,可行性可以说是非常之低,尤其是在你还与若草集团有着非同小可的过节的前提之下。但是,这边有一个好消息可以送给少校你,我有一个私交还算不错的朋友愿意以个人的名义收留你进原本用来培训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的现在进行相关人体基因研究以及培育的组织——隐德莱希,而且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他不会对你做些什么,虽然他行为乖僻,难以捉摸,但权且还算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次南条教团的权利交接他也是名义上的负责人。我想在咱们动身前往若草集团那边之后大概三日便能够走完整个交接流程了。”

“隐德莱希?”狮子堂注意到在南条司夜提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斯法莉亚明显地皱了皱眉头。

“原名叫做灾厄机关,是专门以培育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的组织,但在八年前的弗朗西斯事件爆发为分划点,灾厄机关被若草集团重组,化名隐德莱希,改以人体基因的改造为主要的研究方向。”

“你说基因改造?!那不应该是违背社会纲常伦理的事情……”

南条司夜先是一怔,随即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奈地解释道,“对了,我忘记了少校你的海马体出了问题。简明扼要地说,基因改造技术在现今已经非常成熟了,虽然还不能被证明是完全无害的行为,但已经有了很多的实验体佐证其可行性,同时也是直到弗朗西斯事件的爆发,在人人自危的社会条件下,这种技术的研究才被公开认可。隐德莱希就是这么孕育诞生的组织,顺带一提,所有的反攻网络特战兵器都是基因改造的产物,也包括你……少校。”

“所有的反攻网络特战兵器全部都是基因改造的产物……”

“虽然这听起来挺匪夷所思的,但是可以长时间的进行高强度运动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精神集中力,即使受到常人足以昏厥程度的痛感也不影响行动的坚韧,诸此种种的素质,狮子堂少校你难道认为这是可以靠后天锻炼得来的东西吗?”

南条司夜一语惊醒梦中人,作为当事者的狮子堂千睛好似进入了思维的死角,在南条司夜点破这点时豁然开朗,“我曾从斯法莉亚那里听说过所有‘反攻网络特战兵器’都是人体实验的产物,但我没有想过这份人体实验也涉及了基因改造。”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灯下黑,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的重点,即使在当时的思考上出了些纰漏也无伤大雅,现在的重点是如何去应对愿意收留你的那家伙。虽然他保证过他不会对你动手,但他绝对是出于某种自身的目的才答应下收留你这事,这其中的博弈需要少校你好好花时间去考虑。”

“他的名字是?”

“隐德莱希现任管理者代行——斩真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