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狮子堂再次踏上了柯斯法亜的土地,但是比之久别重逢的熟络,反倒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新鲜感自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狮子堂还记得他初次来到柯斯法亜时的可怖光景,那时的柯斯法亜被战火侵蚀,焦土与鲜血将大地装点成了战场,硝烟的味道浓厚到只是轻轻吸入空气都会令人作呕。

但这一次,与先前不同的,狮子堂感受到了一股虽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生气”。

柯斯法亜虽然尚处战后复苏,民生凋敝,百废待兴的黯淡时期,但是在残破城壁的外围,有着络绎不绝的物资运输队一般的组织在城外进行着各式的交接工作,以及遍布于四周的便利其他流民的城外物资分放点,和进行身份审查入城的相关检查点,一切似乎都显得有条不紊。

“战争会带来混乱,而与之相对的,平稳则会让周遭环境倾向于秩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斯法莉亚似乎也对此情此景有所感触而出言说道。

“确实如此。”堪称正论的说法让狮子堂不由得随声附和,“‘枪响之后没有赢家’这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只要目睹了之前柯斯法亜的繁荣到现如今的战后重建的落差就能明白,所谓赢家也不过是牺牲中的抉择,而战争便是从两者中选择更加能接受的一方的过程。”

“所以少校才决定前往若草集团以阻止全面战争爆发,那是少校你接受道格拉斯提案的初衷,是这样吧?”

“那确实是原因之一,但也不全在于此。”狮子堂略微踌躇地摇了摇头,正打算再说些什么,“……”

“除此之外还希望可以借助若草集团的帮助找到天楼幻名雪的线索,毕竟只有如此才能够让阻止战争一事变得具有可行性。”倏然,狮子堂的耳边传来了虽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的女性嗓音,“虽然事态不容乐观,但是大有一试的价值。”

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头戴黄色亚麻帽的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清秀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狮子堂的身侧,明明穿着高跟鞋,却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响,让人不禁产生“难道说是飘着过来的”这样飘渺而不切实际的错觉。

“南条?为什么……你不是说会在市区的中心等我们吗?”

“你们的脚程实在是慢得出奇,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又加之近来无事,便索性来城外等等看。”

说到这里,狮子堂才注意到现在距原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耽搁了一刻钟左右。但仔细往前推想,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进程。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应该是能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此地。

“……居然已经这个时候了吗?”虽然已经入秋,但是正午的阳光依旧灼烈,让人只是在外攀谈片刻就已汗流浃背。

“这里并不是谈话的地方,还是先进城吧,余下的事情之后再说。”然而南条司夜似乎并不在意狮子堂与斯法莉亚逾期一事,只是这样不经心地说道。

“那个,说起来……”狮子堂依照南条司夜的话语老实地跟在身后,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嗯?”南条司夜有些迷惑地回过头来,看到狮子堂那紧锁的眉头,便一下子猜到了他心下的想法,“啊……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关于天楼小姐的事情这件事吧。”

“因为如果可以做好事前的情报工作的话,届时便能省却不少麻烦,出于这个目的的考量,我在你们电联之后的当天夜里通过线人了解了‘阿卡迪亚’事件的始末,虽然只是非常粗浅的程度,但是我想多少会对之后的工作有所帮助。”南条司夜一边解释一边娴熟地将虹膜验证的流程走完,并用自己的身份为担保狮子堂与斯法莉亚一起带进了柯斯法亜城内。

“这滴水不漏的做法还真是有你一贯的风格。”狮子堂不由得由衷感叹道。

“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这份夸赞我确实地受下了。”南条司夜笑着接受了这略带调侃的话语,“但除此之外,我也有义务跟你们说明一下‘南条教团’的现状。”

“南条教团的现状?”

“啊……或者说,我会接受你们提案的理由吧。虽然当初在电联的时候也有稍微地透露过,但想必那样的言论是不能取信于你的吧,狮子堂少校。”

“……抱歉,虽然是很失礼的说法,如你所说,我并不能理解你为何愿意做出如此程度的牺牲,请务必让我知悉那点。”狮子堂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低下了头颅,“若是如此,也许我能够做些微不足道的偿还。”

“我想你大概是会错意了,狮子堂少校。”南条司夜悠悠地转过头来,双瞳中倒影着狮子堂的身影,朱唇轻启,“那并不是特意为你做的事,我是为了‘南条教团’本身的存续,才打算归附若草集团,而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刚刚好的契机而已。”

南条司夜的双瞳如无月的夜空那般深邃,以致于让狮子堂无法判断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是……这样吗?”

“就是那样,所以少校你也不必把这当做自己的责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南条教团在柯斯法亜的AI暴乱之后的自我管理都难以为继,虽然从外在层面看来还能勉强维持,但是那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加之若草集团以经济扶持的理由向我们这边派发了不少的钱财与人力资源,若草集团的人深植于组织内部,只要假以时日,哪怕是我的‘主教’之位也会被轻易架空,这是可以想见的事情,既然如此,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个若草集团,一方面可以成为少校你去往若草集团的门路,另一方面也可以保证‘南条教团’有生力量的温存。我想,多半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有生力量的温存?可是如果归附若草集团的话,岂不是就变成了他们的……”

“变成他们的傀儡,少校你是想这么说吧?”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的狮子堂反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否认这样的行为会令南条教团的自治权与主导权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失。但是,少校,你搞错了一件事情。‘南条教团’并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种精神性的信仰。信仰依托于人心存在,只要人还在,‘南条教团’这个组织就能够以另类的方式存续,而如果人不在了,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妄谈。”

“可是……”狮子堂明白南条司夜里话语中的正当性,但是却还是下意识地出口反驳。“如果不再是一个组织,或者是被施加外物的影响,整个组织想必也无法维持原本的样貌吧。”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所有受到过‘南条教团’教义感化,深信高度发展的AI技术能为广大人民求得福祉,救人于水火之中的AI派系拥护者,难道会因为南条教团的消失而令其理念一同消散吗?”南条司夜的语气沉着而又平和,就像是叙述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通过众人的支持继而成为一方之主的想法,我不需要组织为我谋求更加现实的社会利益,那么,就没有必要执着于它以怎样的形式存在,虽然这逻辑听起来有些强蛮,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

巨大的信息量使得狮子堂还未来得及对南条司夜之前的话语作出什么反应,南条司夜便自顾自地将话题推进了下去。

“那么……你愿意来这边吗?作为南条教团的一员,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真的加入我们,这是我作为主教的请求,之前因为你是CHEC的隶属佣兵,所以纵使有过想要劝诱你的想法,我还是勉强忍耐住了,但是现在,你是自由之身。所以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怎么样,有兴趣吗?”

“不……”足足半晌,狮子堂才从嘴中憋出这么一个字。

“是吗?我明白了,那就将你当做名义上的成员。只要有名义上的说法,计划就能够得以顺利实施。”南条司夜的声调愈发降低,后半句近乎于喃喃自语,“果然一言不合就劝诱的做法还是太过无谋了吗?

“等等,我的意思是……”

“没事的,不用费心安慰我也没事,本来这事就只是单纯提一嘴罢了,你就算拒绝我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不,都说了,先听我把话说完啊!我是说,作为劝诱的流程,南条你不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吗?”

“嗯?”南条司夜不明所以地歪了一下头。

“不,就算你在这种时候卖萌也……”顿时,一股自身体深处涌出的脱力感发散到了狮子堂的全身。

“有缺了什么吗?”

“教义的宣讲还没做吧,倘若如你所言,‘南条教团’的实质是一种信仰的话,那么让这份信仰深植于每个教众内心便应该是必要的行为,没错吧。就算我现在口头上答应下来,我也不会对加入教团这件事有什么实感,所以……”

“啊……”南条司夜闻言猛地一怔,张开的嘴巴半晌才发出声响来,“没想到作为主教的我居然会如此失态……”

“是呢,教义的宣扬是劝人入教的重中之重呢。”

而那姿态,完全不符合南条司夜在狮子堂心中留下的沉稳而又从容不迫的印象,或者说是有些稀奇的景象。

“该说是太过于急功近利了吗,真是不像我。”南条司夜内心的焦躁感让她将残存于自己内心的抱怨全部脱口而出。

“南条你……莫非是事情稍微超出自己掌控就会变得失去自制力的那类人?”

“……”听闻狮子堂的话语,南条司夜先是一愣,进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逐渐地恢复了冷静,“或许正如少校你所说,但我想少校你也需要为这样的现状付些责任。”

“啊?”

“直白地说,因为你是为了达成我辈夙愿的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在先前我才会因为忠实于自身的欲望而显得失态。”南条司夜毫不犹豫地道出了直白到会让当事人听了感到局促的言论。

狮子堂无法对此番言论作出任何应对,只得强行岔开话题,靠虚张声势的吐槽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动摇。

“这根本就是学生辩论里才会用得到的流氓逻辑吧!难道说南条你平时都是这么拉人入教的吗?”

话题正在渐渐超脱狮子堂的应对能力的极限。狮子堂不得已地向一直跟在一旁却一言不发的斯法莉亚抛去求助般的目光,然而斯法莉亚只是站在一侧,用右臂的袖口遮住面部,白皙的脸庞隐隐有抽动的痕迹。

斯法莉亚那家伙……是在偷笑吗?

明明在这关头?

“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轻而易举扰乱别人的心绪,这可是你的缺点。”南条司夜作了言简意赅的总结性发言。

“不不不,就算你这么义正言辞地说着这种话……”狮子堂的声音愈渐轻微,直至低不可闻。

‘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虽然狮子堂心里这么想着,却把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的话语从喉头重新咽回了肚中。

然而似乎不打算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的南条司夜话锋一转:“只是,确实如你所说,直接邀请你加入我们这样的做法未免有些唐突而粗暴,所以请容我再次冒昧地发问——你可愿费些时间一闻我教的教义?”

“不胜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