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香气。

那是一种特别的花,像极了狮子堂记忆中的丁香。每年夏日于印度岛诞生的丁香花粉,顺着洋流与气流进入九州,曾因花粉症而深受其害的狮子堂对此记忆犹新。

清新淡雅的芬芳轻抚着鼻腔的内壁,这股香气实在是过于寻常,于自然界中大多数的花香并无二致,正因如此,它才会显得如此特别。

在这虚拟网络空间之中显得如此特立独行。

全数由无机物构筑的灰色世界里没有需要通过植物的光合作用进行供养的基本需求,由数据资料构建而成的集合体,只会因为数据资料的崩溃而终止其机能。

无论是氧气还是植物,对于虚拟网络空间来说,都太过奢侈了。

人类能够进入虚拟网络空间的第二世界进行生命活动的缘由在于人类的脑电波所发出的电信号能够完美契合欧米伽所创造出来的空间而实现对接,让人类的意识能够在这个世界中肆意“游行”。

但,对于缺少意识行为能力的低等构造的有机体,它们经由意识所产生的电信号远远不足以跨进这边世界的门槛,便也理所当然地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

资料与数据可以构筑形体,仿制香气,却无法复现生命。就像是人类的意识被接纳进来,欧米伽便可为其分毫不差地拟态外在。不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不存意识的AI造物,以现在的技术来说,创造生命,甚至是解析原理进行基本的数据构成都还遥不可及。

本应如此……

“是错觉吗?”

从杂乱的石缝与地面中探出头来随风摇曳的白色花蕾与周围一眼便能看出是经由拟态而构成的杂草环簇一处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片被弃置而撒落四方的建筑残骸阻挡了大半道路,未经修葺的路面与毫无生活气息的城区如同被高高竖起的警示牌驱离一般者与无关民众。

自狮子堂踏入乌图班特以来,难以消弭的违和感便一直撩拨着狮子堂的神经,由于身为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的缘故,他对于数据化的信息感知力也强于常人,在狮子堂的印象之中,他所去往过的所有虚拟网络空间地域,包括曾一度被战火包围的南条教团基址赛贝尔,都没有令他如此心神不宁。

每向前踏出一步,狮子堂的全身细胞乃至毛发便向他发出一次警报,虽然失去了曾经的记忆,但是作为佣兵身经百战的身体还是自发地作出了反应——

——现在还来得及,绝对是调头出去比较好。

“呼。”这已经是狮子堂一路上第三次不得不暂时驻足深呼吸。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向前迈进,身体却像是被灌满了铅粉一般沉重,如果一定要让狮子堂用一个词形容他对乌图班特的第一印象的话,那便是——混沌。

与曾经爆发战火的赛贝尔不同,乌图班特像是一颗不可视的黑色球体,将周围一切尽数吞噬从而显现出相对安定的状态。乌图班特作为一直与外界保持着信息闭锁甚至隔绝的非法地带,就连统合政府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说虚拟网络空间被缔造出来的时间尚不过百年,数不清的不明现象到现在还无法彻底解明,其管制不力虽实属不该却并非意料之外。

狮子堂心里很清楚,倘若不是事出偶然,想必他也不会对这连基本信息都没有进行正常记署的地域有任性一点的兴趣,但越是深入,便越能有所体会,这绝不是能够放置不理的事情,在“忌刻药序列”的背后,甚至可能牵扯到更加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而那个秘密,很有可能会和八年前的弗朗西斯事件息息相关,倘若能够借此彻查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的记忆缺失的重要部分,八年前的“身死”之谜或许也能够迎刃而解。抱着如此念想的狮子堂虽说并没有就此退缩的打算,却还是为自己的草率行径心生了几分悔意。

明明有着更为妥当且稳健的做法,却还是选择了独自一人实行潜入作业,而这绝非明智之举。

说到底促成现在这般窘境的人还是狮子堂自己,斯法莉亚之前被狮子堂半强制性地放了假,而如今出尔反尔的提案实在是难以启齿,虽然也有向岸波暝羽请求援助的选择,但若是向CHEC求援就意味着不得不让世良水月背负上被世人误解的风险,至少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还不愿轻易断言事情的原委。

走过狭长而拥挤的仅能供两三人并肩而行的甬道,两侧层层堆叠的暗灰色建筑残骸随着从出口透进来的光亮到了尽头的那一刹,视野也随之开阔,首先映入狮子堂眼帘的是一片偌大的空旷区域,而延着地平线向前张望便能发现区域的外围被看上去已经废弃已久的楼宇层层包绕,设计者当初俨然费了一番心思,既让这片区域成为可以通往任何地方的四通八达的“广场”,又将高低参差不齐的楼宇交错放置,以确保其采光,即便是狮子堂也能依此想见弗朗西斯事件爆发之前的繁华市景。

就在狮子堂打算继续深入乌图班特的腹地之时,倏地,一缕茶色发丝自狮子堂的视野中一闪而过,狮子堂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并将视线转向自风吹来的那一侧。

本来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乌图班特实在是过于冷清。一路走来都还未见过其他人身影的狮子堂感觉像是踏入了一座鬼城,心中存留的不安促使着他下意识地找寻着任何可能的具有生命体特征的存在。

不过是抱持着如此简单而纯粹的念想,但那短促的不安却在瞥见其身影的一瞬化为有形的实质,于脑海中纠缠盘绕的无谓杂念转瞬间便杳无踪影,一股自下而上涌起的寒意让狮子堂的神经霎时间紧张起来。

一头鲜丽的及腰茶色长发,身披一件纯白色披风,头戴白色贝雷帽,披风之下的是黑色的军用战斗服,双脚上穿的则是由动物毛皮精制的长筒靴的女子正伫足于一侧,低着脑袋,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而没有注意到侧后方狮子堂的存在。

虽然直至今日,狮子堂还未能知晓对方的全名,但那副身姿却早在联合军总部时便深深刻入了狮子堂的记忆中,斥之不去。

“天楼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被稀薄的记忆填满脑海,狮子堂下意识地将心中所想说出声来。

无独有偶,原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的两人于此再会,这让狮子堂更加切实地感受到命运的奇妙与诡谲。

原本摆在狮子堂面前的一方通行的道路因此延伸出新的分支,一错即失的偶遇将事件推离了原本的轨迹。

……

“哟。”狮子堂在微微的踟蹰之后,还是决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不知福祸的机会,主动向天楼幻名雪的所在迈去,“好久不见了。”

“!!!”惊觉背后有人的天楼幻名雪猛地转过身来,却险些与正在靠近她的狮子堂撞了个满怀,所幸狮子堂及时停住了脚步,只有女子的发梢擦过狮子堂的鼻梁。

‘也不必这么过度反应吧。’狮子堂不由得在心中腹诽。然而他哪里知道,天楼幻名雪从始至终都警戒着周遭的一切,官居联合军上校的她有着绝对不会让任何存在轻易接近她的自信,但这份自信却被他这样的不速之客轻易击碎。

天楼幻名雪将右手握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狮子堂的咽喉,对常人能够实现一击制敌的擒拿术却没能起到作用,在指尖距狮子堂的喉头还有一寸之距时,右手的腕部被紧紧钳住,再无法前进一分,暗自较劲的两人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僵持在原地。

“我说,联合军那边都是流行这么打招呼的吗?”

“狮子堂……千睛。”在瞬间便摆出临战姿态的女子用着低沉到几近沙哑的声音念出了眼前之人的姓名,随后露出了近乎扭曲的笑容,“身为CHEC佣兵的你难道不清楚,反攻网络特战兵器无声无息接近到一百米内就意味着无条件宣战这一默认事项吗?那已经是足以危及生命的绝对警戒线,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我居然直到你出声之前都没能察觉,真是滑稽到我都想笑了。”

“确实是挺滑稽的,我不过是正常走过来而已,哪有等到别人靠近之后,再说不能让别人靠近这种不讲道理的说法,要是真有这么严重就早点察觉到啊。”压根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的狮子堂作出了理所当然的反应,虽然是自言自语,这番话却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天楼幻名雪的耳中,无疑给眼前之人的熊熊燃烧的怒气添了一把柴火。

“哦?是吗?我明白了。刚刚我还在疑惑你为什么接近到这种地步却不动手。如果你是为了挑衅然后惹恼我,那你已经得偿所愿了。”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与血管昭示着天楼幻名雪此刻心情不佳,尽管她还在努力地保持着言语上的平和,但毫无疑问已然濒临爆发的边缘,“我的常时警戒范围是方圆五百米,这个范围内的任何异动我都能在瞬间进行数据解构并作出应对,你却在这里说什么不过是正常地走过来这种鬼话……虽然我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作些惹人耳目的事情,但如果你是来挑事的,那我也只好将任务的阻碍优先排除。要打吗?”

……

以女子的话语作为分划点,像是言尽于此一般,两人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最终,还是狮子堂率先忍受不住这诡异的氛围,作出了让步,“抱歉,情况我大致理解了,没事先知会就贸然接近是我的不对。不过……我们还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多久?”

“哼。”看到狮子堂率先低头的天楼幻名雪冷哼一声,旋即把手抽了回来。先前所言也不过是一番气话,身上还有任务的她倘若真因为这种事情和狮子堂大打出手,之后倒也不好收场,索性顺着狮子堂给的台阶走了下去,“虽然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想必都是些无聊的回答,所以无所谓了,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就好。”

言罢,天楼幻名雪似乎便想要拉开与狮子堂之间的距离而向前走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问吧,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但狮子堂却没有就这样放走天楼幻名雪的打算,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不,倒不如说,在一连串的口水战之后的闲余,终于给了狮子堂切入正题的机会。

“我想你脑袋上的耳朵不会是装饰品吧,不要妨碍我的工作,我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才是。”天楼幻名雪连头都没回的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说,你觉得你问了我就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吗?”

“忌刻药也隶属于你们联合军的监管范围吗?”

天楼幻名雪的步伐悄然停驻,清冷的音色如同春至初融的雪水,“那种事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只是看到那反应,狮子堂便立刻明了了,连继续追问下去的意义也没有——眼前的女子和自已有着目的上的趋同性。

“那么,不考虑合作吗?一个人行动想必也会有诸多不便吧,而两个人就能相互照应。”

“……你啊,”天楼幻名雪忽然回身向着狮子堂走来,“真的是不懂业界规矩的小鬼,我本以为这么久了你多少也应该成熟了点,结果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不过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你居然敢在这种不容有失的事情上向我透露情报甚至企图拉我入伙……”

“蠢到令人发笑,自以为是地说着自己的推断,殊不知情况若是有所出入会造成多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天楼幻名雪话锋一转,“……但是,我此行的目的确实如你所说。所以,我必须赞扬你这一点,你的胆识能让你为并不值得的赌局扔下筹码,当然,也许你那鞭辟入里的推论建立在远超常人的观察力之上,如此,自然称不上赌博。但是从现状来说,这都是对我极具魅力性的提案,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尤其是由处在不利立场上的你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也算是对你敢于邀请我的小小回报。”

天楼幻名雪先前那冷漠而嫌恶的态度就像是装出来的一样,而狮子堂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无所适从。

像是看出了狮子堂心中的疑惑,天楼幻名雪用右手的大拇指杵了杵自己胸前的联合军的军章,作出示意,“没什么好奇怪的,少校。你我同为军人,你应该也能明白,为了任务,如果是敌人就要彻底的隔绝,疏远乃至于排除,但若是作为同伴,即便是心理上有着诸多不快,也有着搞好关系相互亲善的义务。”

“……”

“我们联合军前几日通过我们的情报机关获悉了一伙以贩卖非法药品制剂以及性爱用违禁AI的非法团伙的现实世界根据地,破获之后,从团伙其中一人的口中得知,商品的供货都是于此处进行交接,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探探其中的虚实,并没有在还未取得实证之前就强行取缔的打算,所以希望少校你也不要过于声张,能够配合我的步调来行动。”

“我这边也有绝对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倒不如说除此之外的提案反而令人困扰。”

“那么话就好说了,走吧。少校你那边的情报共享就等到路上再说。”天楼幻名雪率先向前走去,白色的披风微微上翻,一看就知道有好好保养过的鲜丽茶色的长发在人造光源的辉映下逸出柔和的光泽,“这附近一带我已经仔细排查过了,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的缘故,并没有安设监视与窃听设备,大可不必担心情报的外露。”

“嗯,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狮子堂在思忖良久之后,开口说道。

“但言无妨。”

“你的名字是……”

“从那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