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要用语言形容的话。大概只是堪堪够被学业填满的生徒们在课间小憩这般微妙的时间感。回神之时,已然三日有余。

即便是在这无事的数日里,狮子堂也没有松懈对世良水月周边进行巡视并排除其不安定因素的工作。值得庆幸的是,自他来到这边以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引人瞩目的异常事态,但抛开这点,工作本身的进行却不甚顺利。

“……明明以为自己处理得还算得体,结果也只是自我感觉良好吗?”

自那一夜之后,世良水月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没有任何预先的征兆与言语上的解释,刻意地规避起狮子堂来。

平日里没有特别的事情就呆在屋子里一步不出,纵使是进餐,也要与狮子堂错开时间,入浴更是要等到狮子堂之后,因为这无法理解的状况,狮子堂被迫变更了自己的入浴时间。换言之,这几天里,狮子堂连世良水月的面都没有见到过一次,虽说这本身并无碍于工作,却没法让人不在意。

今天,是日程表上世良水月重返校园,开始学业的日子。本来,这事也算是世良水月的私事,不在委托的条例之内,不属于随从工作的一部分。倒不如说,在这特殊时期杜绝一切社会性活动才是蔚为明智的抉择。

但偏偏是身负世良人身安全重任的自己怂恿了她,事情才发展到现在这般尴尬的地步,估计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秀逗了吧。狮子堂念及此处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侧头仰望着好几日都未有过的骄阳,在心中暗数着世良着衣打扮的时间。

要说唯一值得庆幸的,那大概是世良水月所就读的洛蒂尔公立风音贵族学园里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位学生在推进课业的期间,必须有一位随从于身旁看护,由于学院收纳的都是社会上流阶层的精英子女,被外界寄予了厚望的栋梁之才,所以在学生的人身安全上面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而狮子堂也得以趁此之便,名正言顺地伴随世良水月一同前往学校。

躲躲藏藏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想到之前世良水月那如临大敌的姿态,狮子堂曾就此事与阿芙洛尔商谈,但奈何阿芙洛尔的口风之紧远远超乎狮子堂的料想。说着什么“不是我一介女仆能说的事情”,在那奇怪的身为女仆的自持之下,狮子堂也只得知难而退。

虽然只是之前从未有过交集的被委托的保护目标,是事成之后多半不会再相见的“过客”,狮子堂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着了道——不能被情感影响是身为佣兵的铁则。但失去了足足十年记忆的他,在抛开身份的情况下,也不过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高中生,敏感却又迟钝的神经也被周遭的一切轻轻地撩拨,牵动着。

今天,本来是一个睡懒觉的好日子。从未早起过的狮子堂被阿芙洛尔半强制地从床上拉起来,在卡斯莫克的身份检查点外候着,过了足足三十分钟却还是不见世良水月的身影,百无聊赖的狮子堂只能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与似乎比平时还要湛蓝的天空的怔怔出神,虽然早就知道女性出门之前要作诸多准备,但今天他有对这一事实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或许是由于起的太早的缘故,狮子堂的脑海仍是一片混沌,无以计数的杂念灌入其中,宛如时刻进行着不规则运动的乱流,东一茬西一茬地想着有的没的的东西,要是还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立刻停止这些毫无裨益的杂念,但现在却对他来说过于勉强。

世良水月像极了猫。没来由的,这么想到——

一阵清风拂过狮子堂的脸颊,那份舒适宜人似乎让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几分。但是念头这东西却是一经出现就无法不去在意,无论是谁都会顺着那凌空出现的架子将思想的滕曼搭在上面,不断延伸。

高傲,独立却又害怕孤独,对他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到不适,这就像猫,巴不得把每处角落的温暖都给蹭掉,从地板铺着的电热毯甚至到汽车闭塞的引擎盖。但面对拥上来的爱意怀抱却总是一溜烟飞走,对那经由别人之手构筑的温暖巢穴无所适从。之前有幸进入世良水月闺房的狮子堂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硕大的房间中没有多少东西,其中占地最大的要属盛放衣物的柜子,甚至连供以娱乐消遣的终端都没有,像是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整个空间显得尤为空阔而简洁。即便是要曾经一度拒绝和别人来往的他自己待在那样的房间里三日闭门不出,也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狮子堂想破了脑袋,也只能在眼前浮现出世良水月终日蜷缩在被窝里的样子。

狮子堂的思绪渐飘渐远,像蔚蓝苍穹之上的片片浮云,被舒适的微风驱赶着,多余的脑力劳作使得狮子堂的注意力有些涣散,否则,他是决计不可能注意不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旁的世良水月的身影。

“走吧。”忽然从一侧肩膀上施压下来的重量让狮子堂迅速地回过神来,像是毫不在意狮子堂在等候时出神这小小的不称职的行为,世良水月如往常一般地招呼道。“时间的计算上出了些误差,本来可以更有余裕的,这下也许要加快脚程了。”

“……”狮子堂的双唇微启,但那并不是想要说些什么,证据就是,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单纯地在原地踟蹰着,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那是有别于“意料之外的行为”这一传统意义上的惊吓,以至于,甚至产生了名为困惑的情绪。

完全区别于一开始由自己陪同外出的乃至那一夜的歇斯底里的姿态。精心打点过后的世良水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被拉直理顺的漂亮茶色短发,恰到好处的淡妆,打着领带的白色衬衣下面是黑色的雕饰着复杂纹路的蕾丝边百褶裙,配上黑色的短丝袜刚好露出白皙姣好而引人遐想的大腿,那气宇轩昂,言行果决的态度好似三天前那难以言喻的消极与失落都是狮子堂自己的错觉一般。

像是看出了狮子堂到底在惊讶些什么,世良水月抢在狮子堂发问之前解释着,似乎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耗费更多的时间。“作为家族的门面,以‘世良’之名出门的话,为了不辱门楣,至少要做到这种程度。”

与寻常人家不同的,世良家的家教,作为上流阶级的大小姐的修养,这一切都在不断地督促鞭策着她,只要事关家族的声誉与风评,她都可以处理得滴水不漏,十几年如一日,她就是这么过下来的。只要还戴着名为“世良家大小姐”的面具,即便是来自他人的恶意与中伤,她也可以不动声色地照单接下。

原本想要说些什么的狮子堂最终还是把那些凑不成句的破碎字词咽到了肚里,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便与世良水月一同赶往洛蒂尔公立风音贵族学园。

从卡斯莫克到洛蒂尔公立风音贵族学园的路程并不算远,只需穿过两个路口,大概步行十余分钟便可抵达,由于实在是过于便利,让狮子堂不由得产生了“也许就是为了顾及学生而特意如此规划”这般想法。

不过即便只是十余分钟的路程,狮子堂还是觉得有些许的不自在,自那一夜之后,世良水月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如果是一开始遇到的她,现在肯定已经会耐不住寂寞向自己主动搭话了,但现在,两人之间却有着一道明显的空气墙将其阻隔。

本来由自己主动搭话也没有问题,但是,在这奇妙的氛围之下,尤其是世良水月那微微把头偏向看不到狮子堂方向的小动作让他打消了打破这恼人沉默的念头。

尤其是在狮子堂将视线移向世良水月却碰巧与偷偷瞥来的世良水月的余光相撞的那一刻,狮子堂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无论说什么,世良那家伙一定都接不上来的。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走着。大概是由于世良水月的妆容,以及同行却不交谈的奇异现象,引得不少路人侧目,一道道尖锐的目光,如芒在背,扎在两人身上,原本短暂的路程也好似变作密林中的绵长山道,让时间感也一同变得暧昧起来。

“到了!”但是,在这沉默静谧以致悠长的空间中,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狮子堂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世良水月率先打破沉默,但那语气中并没有玩闹之意,比之搭话,更像是通知,或者说——警告。

学园的由不明合金制成的大门赫然已在眼前,恢宏的建筑风格让狮子堂心下惊异,虽然之前有在资料中提前知悉,狮子堂本以为自己大概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起这个世纪的一切,但当现实横亘面前之时,还是无以避免地感到自身的天真。

“现在好好听我说,虽然你没有依我的意思离开,能陪我到这里,我本来是必须要向你致以谢意的,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可以记住……”世良水月将脚步停下,用着刚刚好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着,“在外面,你是我的仆人,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待在我的身旁。不要多管闲事,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在即将踏入学园之时,最后的发自真心的话语,即便,在那时的狮子堂并没有真正理解世良水月话语的含义,但他还是尊重了她的意见,应了下来。

洛蒂尔公立风音贵族学园,是举世闻名的聚集着无数英才,得以入学者非富即贵,每年向社会运送大批社会栋梁的公立教育机构……狮子堂本来是这样听说的。

但应该说是百闻不如一见吧,十分有幸的,他是站在世良水月的这一边,所以,他才得以发现这所披着以素质教育为核心的公立教育机构的实质。

即便是从未在这里呆过的狮子堂也在瞬间就理解了,这种感觉,是他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被刀刻进了骨子里,完好无损寄存于脑海中的之前的回忆像是对此起了反应,不安地躁动着。

或许是记忆的暧昧与自我改造适应,被自己的叔母安排强制入学的那段日子里,影影绰绰的校园景致竟于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渐渐重合。明明此间千差万别,却也有着如出一辙的事物,比如说——

这满盈而出的恶意。

将单独的个体分划出来予以排挤和区别对待,其他的一切都与平常无异,是只有被欺凌的个体才能意识到的可悲现实,即便出声呐喊呼救也无济于事,从来如此,如若社会强制力能够解决一切,欺凌便也不会成为问题。

世良水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径直地向着教学楼走去,像是早就料想到的状况,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狮子堂一言不发地跟在世良水月的身后,世良水月要求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即便他此刻胸口处的干呕感肆意翻涌,却还是靠着屏息抑制了负面情绪的爆发。

但可惜的是,抱着这种想法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砰!”狮子堂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力气大到能把一般成人撞出两三米的距离,他并不是没有看见来人,甚至有意识地向一侧偏开了数公分,但没想到的是那人紧跟着自己的动作贴了上来。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示威,比狮子堂高出足足一头的彪形大汉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不好意思啊小哥,你实在是有点太瘦小了,一不留神就会看走眼呢。”

“哦……”

原本打算即刻予以回击的狮子堂突然被世良水月拽住了袖子的下摆。原本被这毫无保留的挑衅冲得近乎沸腾的头脑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没隔几天就又换了一个贴身随从啊,世良。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比之前那个不小心碰一下就倒飞出去的家伙要能干一点嘛。”在大汉的身后走出的是有着一头浮夸金发,长着一张会被不少女性喜欢的受欢迎的脸的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

“久疏问候,稻羽同学,关于先前的随从的去留……我想我大概也没有向你一一禀告的义务。”

“哈?说得好听,那家伙难道不是因为受不了你的刁蛮任性而离职了吗?我可爱的大小姐,明明尽心尽力地做着随从的工作,有难之时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敢替他说一句话,简直太可怜了不是吗?那令人作呕的面具到底打算戴多久啊?你这个政治犯的女儿,无法登陆虚拟网络空间的‘残次品’。”

“!!!”世良水月的瞳孔猛地收缩,被狠狠咬住的下唇印出血渍,“……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要是说完了的话,我就先行一步了。”

“哼,事到临头还想要装乖乖女吗?明明把不得现在立马痛打我一顿吧。可以哦,只要你承认你之前一直都只是在戴着面具虚伪地过活,让你打一顿来出气也可以哦。”

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那副场景呢?世良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那个答案。

明明想当做什么也没听到,无视像这样的无理取闹,什么也不管,径直地冲进教室,熬过这一天。本来,是如此打算的。

但世良却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被动摇而变得脆弱的心暗自祈祷着——

——奇迹的再临。

“……抱歉。”那是小声到仅够两人间互通的话语。

风沙翻飞的操场之上,沉闷的声响引起周围人的侧目,那是人体与地面亲切接触的声音。被以滑稽的姿势,扣住关节,摁倒在地的稻羽双目圆睁,像是不敢相信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既然您如此大度,那么揍人一事由在下代为效劳,您又意下如何呢?”

那是有好好护住身上的关键部位,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只为了让其出丑而使用的擒拿技,正是稻羽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感到是这般的怒不可遏。

“等……”世良水月像是被这样的阵势吓到了,生怕出什么事端的她连忙开口。

没有人看清刚刚发生了些什么,就连跟随在稻羽身旁的精壮随从也是,这突如其来的事端引得周围学生一片哗然。

那本是违背常理的事情,绝没有道理可以发生。

“现在可以理解了吗?稻羽少爷,大小姐之所以不为我说话,是她信任我有能力来摆平这一切,无论时刻都保持余裕,绝不可能因为你这种简单的挑衅就乱了手脚,希望你可以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狮子堂言罢便松开了手,放其起身。

“……可恶。你这家伙,给我等着!”稻羽整个人都涨红了脸,长这么大哪有人让他这么失了面子,以致于从嘴中吐出的字句都变得不甚清晰,撂下狠话后慌忙地逃了开来。

随后狮子堂将视线扫过围观的学生,周围的学生也都快速地把头低了下去,像是生怕引起他注意似的,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杳然无闻。

果然对还未踏入社会的学生们来说,威吓是最简单的宣示立场的手段,现在来看,多半也有不少人并不是真正想要助长欺凌的风气,非要说的话,他们大概是不想成为被欺凌者而向无法违抗之人效忠。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稻羽本人像是心智还未成熟的小鬼一样,渴望着荒唐而又无意义的闹剧。

这也无怪乎以前的随从干不下去而离职,欺软怕硬的家伙们不敢对世良水月本人动手就只能找无权无势的软柿子捏,任谁也受不了这长年累月的欺侮。

周围的围观学生在瞬间便作鸟兽散,只余两人于操场之上,一言不发。

“你……都干了些什么?”世良水月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言语中俨然有几分愠色,“我不是说都交给我吗?你明白你做了这种事情之后……”

“也许会成为众矢之的吧。”对于这可以预想的问题,狮子堂索性把话接了过去。

“呜……”像是没有料想到狮子堂的反应,一时语塞的世良水月陷入了缄默。

“……会与平静的生活无缘的。”半晌之后,世良水月才如此悻悻说道。

狮子堂闻言忍不住失笑出声,怔怔地注视着那留有他人余温右手掌心,重复着世良水月的话语:“平静的生活……吗?”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说起来,生活到底是什么呢?”狮子堂话语之间微微的哽咽并未被世良水月所发觉。

“忽然像是个老头子感慨人生起来了啊。”在世良水月一本正经地吐着槽,“话说说什么以前是从事公务员工作绝对是骗人的吧。”

“是公务员啊……”狮子堂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侧向了另外一边。

“你倒是好好看着这边说啊。”世良水月下意识地挠了挠头,“……不过,谢谢了。”

没有人生活在阳光之下,就像也没有人生活在阴影之中,世良水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在她祈祷的那一刻,他回应了她的呼唤,不过如此。

“之后的一段时间,也请多多指教了。”

如此,在心底许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