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妮望着镜子里那张有着迷人紫色双瞳的圆润粉脸,不自觉的抚摸起了自己的水蓝色长发。

成为一名狱卒,已经快有整整一个月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人叹了口气,将那一头柔顺的蓝发仔细盘到头顶,走向了立在屋角的衣架。

衣架上,是一套狱卒的皮甲和铁盔。

十分钟后,一个被盔甲包裹的严严实实,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征的狱卒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相邻的其它房门也陆续打开了几扇,走出了数个和她一模一样装扮的狱卒。

除了皮甲胸前的编号,和个头的高矮,这些狱卒们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同。

狱卒们无声地互相点头示意后,各自沉默着开始了自己的巡逻。

柯妮再一次感受到了充斥在空气中的无尽空虚和无穷压抑。

这就是冰寒之狱,这就是冰寒之狱的狱卒。

整座冰寒之狱,如同一座死寂的地下墓穴,关押在这座坟墓中的囚徒,便是一具一具随着时间腐朽的尸体。

而那些巡逻其中的狱卒们,更像是一群陪着尸体一同走向腐朽的陪葬品。

柯妮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来回摇了摇头,向着狱长室走去。

那个眼珠上蒙布着不详白翳的狱长佐恩还没有来,不过在狱长室的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食盒。

柯妮轻轻地拿走那个食盒,沿着螺旋的石阶向牢狱的下层走去。

这便是她略有些滑稽的工作——

——每天去为那个被关押在最底层最深处的囚徒送饭。

一个月前。

佐恩用他那涂满了牛乳般浑浊的白色双眼看着向他报道的柯妮:

“新来的狱卒吗?来的正是时候,我这里正好有件特殊的工作要交付给你。”

光线暗淡了下来,柯妮点亮了手中的提灯,当她的脚踏上光滑坚硬的冰面时,牢狱的最底层便到了。

这便是冰寒之狱的最底层,一条从深埋于寒武城地下的不化坚冰中开掘出的幽长走廊。

走廊的两边,是一间一间布有强大魔力封禁的冰室。她不知道这些囚室里具体关押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只是每当她的脚步声在这狭窄空间回荡时,从那些冰门之后总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回应。

绝望的哭嚎,愤怒的吼叫,恶毒的咒骂,低声的哀求,偶尔还会有一两个疑似疯癫的尖笑。

寒冷的空气里遍布着充满死亡气息的吵闹。

这里是连狱卒都从不会来巡逻的所在。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只有一月两次的简单投喂和清理,还有无法逾越的恐怖术法屏障和冰墙。

连生死都仿佛被世界遗忘。

所以,这也让柯妮更加的好奇,那个关押在走廊最深处的囚徒,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提着一盏小灯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像是一只穿行在无边黑夜里的萤火虫。

当所有凄厉的声音都渐渐消失在她背后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到了。

走廊的两侧已经没有了那些囚禁罪犯的冰室,只剩下了光滑幽冷的坚硬冰壁。

她突然感到了从走廊前方的黑暗里,射来两束熟悉的漆黑目光。

是自己的脚步声,把他惊动了吗?

果然,没有继续走几步,她便看见了冰寒走廊最尽头的那间囚室。

说是囚室,其实不过是个在走廊尽头挖掘出来的方形洞穴。

那个人,就被关在这黑暗的洞穴里。

她走进洞穴,将食盒放在那人的面前,又将昨日的食盒拿走。

那人照例对她低声说了声“谢谢”后,又半死不活的低下了头。

她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然而鬼使神差的,她这次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了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个沉默的囚徒。

当一个月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个人已经死掉了。

他总是这个样子,不吵不闹不说话,连头也很少抬,如果不是每天那句淡淡的谢谢,她恐怕会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呢?会被关在这里?”她看了那囚犯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丝毫的动静,便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囚犯抬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噌唥噌唥”

响起锁链被扯动的声音。

囚犯把镣铐和锁链扯到自己身前,示意她看。

“???”

发现她没有懂自己的意思,囚犯愣了一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得不好意思笑了笑,他咬破自己的中指,把血液擦在了锁链和镣铐上。

随着血液的擦拭,冰冷刺目的白光骤然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囚室。

突然的变故吓了柯妮一跳,她慌忙拿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把食盒都扔在了地下。

光芒迅速的暗淡了下去,锁链上被鲜血清洗过的地方又很快的凝结了一层雾蒙蒙的白霜。

年轻的狱卒目睹了这惊人的变化,她吃惊地向着那囚徒走去,伸出手想触摸一下锁住囚徒的锁链。

“别动……会冻伤……” 囚徒低声说着,迅速地将锁链扯了回来。

“这……是……霜银?”柯妮不可置信的问道。

囚徒点了点头。

柯妮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向那个囚犯戴着霜银镣铐的手腕脚腕,上面的皮肤早已黑青接近坏死。

他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又到底犯了什么重罪?才要用霜银锁链来囚禁?狱长又为什么要自己每天都来给他送饭?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囚徒把头歪斜地抬起来,眼神里满是诧异。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霜银……是用来……对付……什么……东西……的吗?”

因为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他说的吞吞吐吐,还有些口齿不清。

他已经快要逐渐丧失语言能力了。

“霜银是用来……你是那些献身恶魔的仆人?”

囚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我……不是……恶魔……的仆人……我……就是个……恶魔。”

“你是恶魔?”柯妮仔细看了他很久,才确定的说道,“你不可能是恶魔,你分明只是个人类罢了。”

无形恶魔阿米比思,那些恶心柔软的果冻凝胶状妖邪怪物们,虽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形状,但只能幻化出模糊的人形,它们那充满流动性的躯体根本没有办法伪装出人类个体间不同的细致特征。

所以这个有着清晰毛发和具体面容的囚犯,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变体恶魔。

囚犯见她不信,也不解释,又低下了头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尸体状态。

见他不再理会自己,柯妮有些生气,不过是一个囚犯而已,神气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一个恶魔,倒像是一条被打瘸了腿的野狗。”

“野狗……吗?”囚犯低着的头无声的笑了。

随着那个笑,年轻的狱卒感到了一阵可怕的毛骨悚然从黑暗中袭来,仿佛从囚室的角落里伸出了无数邪恶的魔爪和血口,恐怖的让人窒息。

当那个囚犯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可怕的感觉都消失了。

他对着柯妮露出一个歉疚的微笑:“实在……抱歉……可现在……相信……了吗……我……是个……恶魔……”

柯妮看着那双诚恳向自己认错的眼睛,感到了彻彻底底的无法理解。

刚才那绝对不是幻觉,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即使被囚禁着,但若是想要杀她,也可以让她连一句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可这个囚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何能用如此温柔平静的语气,来告诉别人这么可怕的事实:其实我真的是个恶魔?

可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温顺的恶魔?温顺到安心被囚禁在这大狱之下?温顺到每天都会给为自己送饭的人说谢谢?温顺到会为自己吓到人而抱歉?

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食盒,匆匆朝着囚室外走去。

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回头,也不知为何,提醒那囚犯到:“明天后天,你可能要挨饿了,我轮休。”

那囚犯又抬起了头,错愕地打量着眼前的狱卒。

“谢谢。”

这可能是他这些年里说过的最为流利的一句话。

柯妮费解地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又把头低了回去的狱卒。

他真的是个恶魔吗?

他在谢什么?谢自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可是这也值得他感谢吗?

等她走出寒冰长廊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既然狱长专门安排了自己为他送饭,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轮休的时候就饿到那个人呢?

所以,归根结底,这个最底层的囚犯到底是个什么人?

柯妮把空食盒带回狱长室的时候,狱长佐恩已经来了。他正坐在椅子上边抽着烟边翻看着一些囚犯的资料和卷宗。

柯妮看着那个白发白须连成一体蓬炸如雄狮般的老人,犹豫着叫到:“狱长……”

“有什么事吗?”佐恩用他那白浊的眼珠看向年轻的狱卒。

柯妮一点都不喜欢这双白色的眼睛,那密布的白翳老是让她想到死去的鱼鸟。

象征着不详与死亡。

“狱长,那个囚犯……”

佐恩打断了她。

“柯妮,你要记住,你只是一名狱卒,不要老是好奇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年轻的狱卒从那双白色的眼珠里看出了不满。

和警告。

“是,狱长。”柯妮低头受训,尽量不去看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

“好了,你这个月的工作完成了,之后的两天,休息愉快。哦,对了,记得替我向你的父亲问好。”

“是,狱长。”柯妮匆匆的走了出去,她不想一直面对着这个让人感到压抑的老人。

在柯妮走了之后,佐恩看着那个被她带上来的空食盒,陷入了沉思。

老人决定去看一看那个人。

上一次去看那人,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拿着一盏提灯,走在最底层的长廊里,微弱的光亮让他走得很慢。

自从有狱卒在最底层巡逻时疯掉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安排过人来这里巡逻。

因为没有必要。

所有被关押在这里的囚犯,不论他们如何哀嚎,如何疯闹,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个结果——

——在被遗忘中死去。或者说,连死去都被遗忘。

那个人却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三年了。

他也已经做了十三年的狱长。

老人感到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从黑暗里亮了起来,又很快的熄灭。

那是那个人的目光,他知道只有那个人,才会有这样一双无视世间所有黑暗的眼睛。

因为那个人的眼睛,比这世间所有的黑夜,都更加的漆黑。

佐恩的双眼已经开始昏花,他看不清楚,但是他却知道,那个人此刻恐怕依旧是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像十三年前来到这里时的那样。

佐恩摸索着,坐在了那人的身前。

“怎么……换人……给我……送饭了……‘老豪猪’呢……”

听到那人主动和自己说话,佐恩心里惊了一下。

感觉那人今天的状态,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老豪猪’被调去清河驿了。”

“哦……但是……可以……换成……其他……的人来……为什么……非要让……新来的……狱卒呢……她……会被……吓到……的……”

察觉到那个人对“清河驿”三个字毫无反应,佐恩的心里,有些悲凉。

“所有活着的【老狱卒】,都被调走了。如今这里,还认识您的,就只剩下我了。”

“哦。”那人低声应了一声,便又不说话了。

连听到“老狱卒”三个字,都没有任何反应了吗?

佐恩突然开始大声的说话,似乎是想努力的唤醒什么。

“一个多月前,我们在【清河驿】【前线】观察到了大批壳虫苏醒活动的痕迹。”

他将“清河驿”和“前线”五个字,咬的很重。

那人还是毫无反应。

“除了我之外,所有【北方战场】的【老狱卒】,都被征调去清河驿了。”

那人终于又有了反应。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应该跟您说一下。”

“哦……那你……说吧……”那人似乎又没了反应。

“一个月前,【摩加】老统领的儿子【摩耶】率军出征了。出征前他喝下了国王敬献的【凯旋之酒】,发誓要将那些可恶的壳虫赶回逆流之江以北,不达目的誓不回师……”

“现在……外面……是……又到……春天……了吧……”

那人突然问道。

“对,又是春天了。”佐恩回答着,然后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人,已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待了十三年,他早就已经感知不到外面季节的变迁了。

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外面已经是春天了呢?

因为自己刚才告诉他,北方的壳虫,苏醒了。

“又是……春天……了啊……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像是在回答自己,又像是在提醒佐恩。

作为一个恶魔,他只能待在这里,待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里,直到生命的终结。

佐恩嘴唇抖了两下,有些绝望的不再说话。

“你……来这里……是想……听听……我的……看法吗……‘老白狮子’……”

仅仅是看法吗?也罢,看法就看法吧。佐恩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摩耶……他……大概……不会……成功吧……现在……季节……不对……‘老白狮子’……你是……知道的……春天……和秋天……是……那些……虫子们……最疯狂……的季节……现在……出征……即便……可以……拖到……下一个……冬天……我们……也……已经……无力……驱逐……它们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摩耶他也知道。那些出征的老狱卒们,也个个都知道。可是,我们已经无法继续再等下一个冬天的到来了。”佐恩说道,“我们需要这次北征的胜利。”

“又是……我们……需要……这场……胜利吗……”那个人轻轻的笑了。

佐恩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明白那句“我们需要胜利”曾经带给了这个人多少的痛苦。

“看吧……等……最后的……结果吧……”

“摩耶走之前,征调走了所有的老狱卒,我们并不是毫无希望。”

“‘老狮子’……你……明白的……当年……我们……能够……胜利……的原因……除非……我们的……国王……他愿意……做……和他……父亲……一样……的事情……”

“您是说,在那凯旋之酒中……”佐恩白色的须发抖动着,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场灾难的降临。

“‘老狮子’……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不,鼠先生,即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您的眼睛依旧是全琳多最明亮的。”佐恩说道。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老狮子……我……不过……是个……恶魔……而已……从我……喝下……阿米比思……之血……那天起……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而已……这个……国家……的未来……又和……一个……恶魔……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有……办法……成为……英雄……去拯救……什么……恶魔……只会……毁掉……一切……罢了……既然……存在……是个……错误……的话……不如……安安……静静……永远地……待在……这里……”

“鼠先生……”

“老狮子……没事……的话……你……也许……可以……走了……恶魔……不值得……你来……探望……”

白眼珠的狱长知道,自己该走了。鼠先生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就不会继续再跟自己交谈下去了。

果然,囚徒鼠先生将头一低,再次进入了半死不活的状态。

狱长佐恩走出囚室,背后传来了鼠先生断断续续的嘱咐。

“……对了……明天……和后天……就不用……找人……给我……送饭了……如果……那个……新来……的狱卒……休息……的话……偶尔……饿两天……也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