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夕阳完全没入彼端,天色便陷入了一片最为原始的黑暗。

石斌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含着这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半眯着双眼抬头,看向对面影影倬倬的人群。

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护城河的距离,唯一连接两头通道的也只有一座上了年纪的石桥,于是两拨人马便在城东划分东区与西区的分界线——护城河,相隔对峙。

河流不宽,流速更是缓慢,此时临近盛夏时节依稀还能闻见迎面扑来的淡淡的恶臭,像是在彰显着这条护城河垂垂危矣的生命力。

就像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式住房,存在的历史早已足够悠久,随着日暮西山,不可避免的就要卷入城市规划的洪流之中,被一座座崭新的高楼大厦一一代替。

所以为什么还要固执的坚守在这里呢?明知道以个人的力量完全无法与国家,甚至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对抗,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而奋不顾身。

他觉得很蠢,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总以为靠着可笑的信念与年少轻狂的热血,就能抓住世间所有想要的一切,结果撞的头破血流。

所以在那之后,他就明白了“量力而行”这个道理,还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就连性子也随之收敛,变得小心谨慎。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石斌面无表情的抽着这支烟,烟头火光忽明忽灭。

但为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为了弥补当年已是无法挽回的过错,这趟浑水却是不得不连累了整个帮会一同下场,倒是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滋味。

所以,就这样吧。

做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尾。

为自己前半段的人生,画上最后的句号。

“我再重申一遍……”

带着烟灰的烟蒂落在了地上,被一脚踩灭。

他开口,平静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畔。

“我们来此只为寻找一人,不为其他。”

“这里可没有人让你们找的。”

对岸的老人回答的很快,也很平静。

燃烧的火焰在火把之上窜动着,发出炸裂的轻响,为突然沉默下来的气氛,多添了几分凝重的肃穆。

火光把每个人的脸庞映衬的仿佛妖魔。

“是吗。”

石斌轻声喃喃,随后张开的眼眸一瞬间精光暴动,言语间已是不可遏制的带上了一股子浓重的肃杀之气。“那可就,对不住了啊?”

“上!”

似乎领会到了对方的决意,身旁男子猛然手抽尖刀,冷声厉喝,带头冲锋。

蹭——

一众黑背心同时抽出武器,目光一瞬间如虎狼般凶恶,跟随在前方身影的身后,化为一道夜色下漆色的洪流,冲上石桥,狠狠朝对岸汹涌而去!

“如果你们以为一班老家伙好欺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叫他们见识一番我们的决心与力量!”

老人高举火把怒吼,脖颈青筋暴突,须发皆张,仿佛一头发怒的年老雄狮,一马当先!

“滚出去——!!!”

他的身后是同样举着火把,群愤激昂的人群,提着锄头与镰刀,面容愤怒杀气腾腾,显然抱着拼死一战的念头与决心!

双方杂乱的脚步声震天,如两道一暗一亮的洪流,逐渐逼近,直到各自都能看到对方的相貌,以及脸上那仿佛要噬人而食的可怕神情——

这是来自不同立场之间的碰撞!一边是为了信念而固执坚守,而另一边同样拥有不得不这样去做的理由。根本不用多作解释,目光略过那一张张火光下光线明暗交错的面庞,答案就已经在心里呼之欲出……因为它们都有着同样相似的眼神,就注定了唯有一方彻底倒下,才有最终的结果!

宿命?

大概吧。

于是下一瞬间,两股洪流……轰然相撞!

“杀!”

————————————

“开始了。”

站在阴影之中的高大身影突然抬头,声音平静的开口。“我已感受到了带着温度的液体,那独特的味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如古井一般深邃无波,不起涟漪,像是不被任何事物干扰吸引,更提不起所谓半分的兴趣。一如眼下性质已然极其恶劣的械斗,他也只是完成类似报读机的使命。

仅此而已。

“不用你特意提醒,我能看到。”

位于他身旁的,是坐在一个凸起物件上的娇小身影。

他们身处废弃民房天台的一角,头顶上还有一个延伸出来,用于遮风挡雨的雨棚。不过因为年代久远也无人修缮,早已破烂不堪,半边骨架坍塌着,斜挂在了半空,随着一阵吹来的夜风,晃动着,发出“呲呲呼呼”的声响。

从这里向远处眺望,视线所及尽收眼底。尤其是在此时黑夜下,那片升起火光异常突出的地方,即使隔着老远,也依稀能够听闻闹出的响动,以及顺着风鱼贯而入的吵杂人声。

“这也只是作为我的分内之事。”

听着送入耳边的声响,高大身影淡淡回应。“不过你竟然主动将那小子再次卷了进来,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彻底摆脱命运的‘眷顾’,却在你推波助澜下,又一头扎了进来……何必呢?”

明明带着疑问的语气,但就像是例行公事的询问,就连或多或少好奇的情绪也未掺杂半分,漠然的就像一块石头。

“我只是把主动权重新归还到了他的手里,怎样选择那是他的事。”

一阵沉默,娇小的身影轻声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权利,不是么?”

“你既然担心他,那就不该发出那个短信……你应该明白,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高大身影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且还是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人,只是受了一点影响,所以才在那段日子霉运不断。但他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霉运带不走他,那就说明他命不该绝。不过要想触及风暴的眼口,可远远不够资格。”

“我的事不用你来多管。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够资格?”

“凡人妄图触及神的领域,终究只是自寻死路。”

“你可真厉害啊,现在都开始自诩神明了?”

“落樱,这就是现实。”

高大身影低头,那自上而下的目光仿佛汪洋大海,深邃无底。“代代人为了向无知的世人隐藏这个巨大的秘密,又有多少性命前仆后继的葬送?你我先祖,还有祖祖辈辈,那么多马革裹尸的尸骨,还有那徘徊在祖碑之上不甘散去的灵火……这是世家的使命,也是代代流传的使命!”

“我们拿命和所有的一切,在护着那帮只知坐享其成的世人。”

他的语气罕见的出现了波动。

“不是神,又是什么?”

气氛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阵夜风呼啸,卷着倒挂的雨棚,猎猎作响。

“你变了,【苍狗】”娇小的身影像是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溢上心头的情绪,低声说道。“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

高大身影收回视线,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不变的从来都只是你一人,落樱。”

“既然你认为他有资格,那我们便在这里拭目以待。”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刺破夜幕的火光。在那里,一股肉眼无法察觉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即将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棋子】已就位,布下的舞台剧才刚刚拉开大幕,所以有的是时间尽情享受。”

“这只不过是庞大世界的冰山一角,甚至就连冰山一角都不作数。如若无法获得与怪物为之匹敌的力量,那便死无足惜。”

“神都要死,更何况区区几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