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离开套圈摊的时候,在我游历了众多摊位后,那种离开时的淡淡忧伤总是如幽灵般缠绕心头。但只有基爷这里,我敢断言丝毫没有!

「要走了?」

「嗯。只剩您一个人了。」

他那结实却矮小的身子一颤,嘴边又露出笑容。

「嗯。又剩爷爷一个人了。」

「什么嘛,搞得那么伤感。我这被愚弄的人都还没伤感呢。就算年纪大了想当个老顽童,这么乱来也会被讨厌的。」

「是啊....玩心重事孩子的特权。」基爷突然手指向我。「猜猜爷爷为什么这么做?」

「哼。无非就是想把我的注意力从农场主的秘密上移开?这么转移话题可是没用的。」

「只是单纯的报复。」

意料之外的答复,太过坦诚的回答,仿佛在说着:这是我的真心话,这便是事实。

「如果是真的,那您真是个性格恶劣的人。」

「那我便是个坏爷爷。」基爷手指着自己,双眼眯成月牙形。

切。现在又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人大概只有在身为农场主时是值得尊敬的。

「哈哈哈哈哈~别在那生闷气了小侄子。喏,这个给你,拿去玩吧~」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子?这是啥....还神秘兮兮的包起来。」

拆开布条。喵的!又是抽奖券,厚厚一沓。

「就这?」我问。

「就这。」基爷答。

「您的玩心可真是重啊。」

「能当即发现的小侄子也不赖。」

「不是挺好吗,加上之前的可以抽好多次。」雪梨凑过来说道。

我随手将抽奖券交给了她,她非常乐意的开始请点抽奖券的数量。她灵巧的手划过奖券,一如银行点钞的机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她露出满足的笑容说着五十这个数字。

「前面不还哭着呢嘛,现在又能笑了?」

「那是被你气哭的。」

「该生气的是我好吗!」

「知道啦知道啦。对不起嘛。」

三位多少还是有点良知的,现在簇拥在我身边,将我视为「王」,而我无愧于这般礼待。

「你们先去清点战利品吧,我跟基爷还有话要说。」

「不能威胁别人。」雪梨担心地提了句。

「我压根就没威胁过别人!」

农场主黑龙的冒险今晚仍将持续,没错,这是冒险,这一晚经历的事比一个月任何一天都多,并且还是处于正在进行时的。而我,仍然在询问,询问我所不知的事,询问别人想让我知道的事。

「就算求爷爷教你农场主速成,爷爷也不会教的。」基爷坐在板凳上说。

「我先说好了。从这摊位离开之后,我是绝不会绕回来的。」

「嗯。爷爷知道。」

「是吗。我尊重您的选择。」

穿过只剩下些劣质玩偶的套圈场,推开简易的栅栏门,我站在基爷特意准备的灯光设施下。我借着着灯光看向手心——藏在那沓抽奖券最底部的硬卡纸条就这么静静躺在我的手中。

他真正想传达给我的信息就在上面。

——你能成为神所认可的传奇。

.....

.....

鼓励别人有这么难吗,害羞的老家伙!

我回过头,基爷走出台屋,台檐的条状阴影打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来自没有子嗣的高贵农场主的末路——」

他高喊道。

啊。那个瞬间,我理解了。

鲁叔从未跟我提及基拉作为农场主的事迹,即便我询问他也只是左右言他的绕开。

在我乐此不疲的催问下,鲁叔像是要用尽那天所有的力气一般吐出这样一句话——「将一生奉献给田地的男人」。我认为这是对一位农场主的最高赞美,但那时叔脸上的表情并非尊敬、并非憧憬、并非羡慕,我在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正面的情愫。我无法理解那表情究竟该用什么词汇概括。

在条形的阴影如同钉锥打在基爷的脸上时,我理解了。

那是疼痛。

交杂着基爷与鲁叔的切身之痛,是疼痛到难以忍受却又不能明说的某物。

在婚姻、家庭、事业中毅然选择了最后者,其末路便是如此。所谓没有子嗣,亦等同于断绝了家族产业的路。因基拉是孤身一人的,是他孤单影只的在满是荆棘的路上抵达终点的。也正是因为他是独自前行的,在他离去时,那条路上也只能留下他一人的脚步。

那日在作物祭上所见的金色作物,那炫目的作物可以说是基拉人生的结晶,是他用人生证道的最好证据。那料仓中的顶级种子,那些放在袋中不过几克的小物,与人生相比太过轻巧。

喉咙哽咽,我按着眼眶不让同情的泪水流出。我是没有资格在这流泪的。

不能也不允许转赠他人的作物种子,在神明的召唤将至时又会去往哪里?大概会被农协永久封存,也或者回到大地,融入虚妄之中。

那些作物种子便是基拉的人生。而他的人生、他的努力在他的生命消耗殆尽之时将成为世间最没意义的东西。

只有这一刻,我想抱怨这扭曲的世界,我不能因情义挑战世间的规则,而基拉也绝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他的人生是可悲可叹的,因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田地,但他所能为世人留下的或许只有「曾经有这样一位农场主活着」;他的人生是大放异彩的,因他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存在、他的努力无不激励着我。

这扭曲的点所产生的漩涡缓缓将我拖入。它碰巧落在农场主身旁,世人便将神的怒火理解为一分为二的好与坏,极端的追求独立性所带来的结果最后只是无尽的徒劳。我这可悲的末路便是最好的证据。——基爷的双眼如此传递着信息。

或许这一切是我的臆想,但那紧紧抿住的嘴,紧闭成线的眼都在告诉我那是铭刻于心的苦痛。

他确实将某物留下了,哪怕在长久的岁月下、在这扭曲的世界中最终不能留下实物,我也坚信基爷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不是徒劳,你我所做的是绝不会成为徒劳之物!

「来自等待收养的便宜孙子的起点!——」

我高声答道。

哪怕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哪怕要将一生都奉献出来,我都会找出来——你所追寻的通往美好与合理的唯一解。

在寿命这条单行道上,我与他永远是平行线。在各自的路上我与他相逢,粗糙的手掌一碰即离,背道而驰却向着同样的目标。

足够了。想传达的事、想说出的话,我们都理解了。

这样你也满意了吧,退休的前农场主大前辈啊!

「我可是农场主黑龙啊....!混蛋们!」

我的声音发颤。

「跟爷爷猜谜呢?」桑蒙说。

.....

你可真能毁气氛!我这可憎的后辈。

〇〇

「然后呢,这是什么玩意?」

我望向左右手腕上的玩具镣铐,猫使挂件在镣铐的链条上叮叮作响。

「有什么问题吗?」雪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不全是问题嘛!你们是打算把我软禁起来!?」

「大前辈给的小玩具正好派上用场了~这个虽然看着是玩具,实际上还挺结实的。」桑蒙拽了下链条。

「因为黑龙有前科的,出于安全考虑.....再像之前引发事端也不好。」雪梨轻拉了下项圈链子。

别说的好像我是哪的杀人案的嫌疑犯一样好吗。

请让我说明一下现在我处于何等异常的情况:桑蒙和让娜走在我的前方,手里牵着的锁链对应连接我的左腕和右腕;雪梨躲在我的身后,手中的链条连接着我脖子上的项圈。

「你们在遛狗?我是龙诶。」

「这可是黑龙你自己说的.....虽然我觉得是有点像。」

「你们不觉得我脾气很好嘛,被这样做也没什么。」

「现在不就在抱怨嘛。」

「而且,前辈的脾气...该说是时好时坏,还是说在特定情况下...?」

「随便你们玩吧。」

总之,我是在这种被倒三角形的方阵包围着向前的,三根链条将三人的律动同步地传递过来。周围游人们的视线好痛!请别用这种惊叹「这个人竟然有这种奇怪的癖好」的眼神看着我。

这种三权分立的链条制度是极为不效率的,三人的主张均有不同,我感觉自己像个遭受酷刑的囚犯。即便如此雪梨仍握有主导权,这并非她本身有什么高超的领导能力(或许是有的),只是——

「别拽啊!会窒息的....」

「没拽!」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雪梨!」

她潇洒地扭过脑袋。

「我们不是说好了直接去古稀区的嘛,姐姐。」

「诶~....肚子饿了。」

一个为美食而生、一个为游乐奔波,走在前方的两人一人一个方向,我的手腕撕裂般地疼痛。但我身后那位啊,现在一心想着抽奖券到底能抽到什么。然后....现在也在猛拉着我脖颈间的项圈,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我不得不在腕部用力,减少脖颈受到的压力。

雪梨超强领导力的源头,是来自我的苦痛的!

「就算抽奖也不会抽到好东西的!」

「那是你....有好东西的,我能抽到的。」

「比如?」

「特等奖。」

「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好东西。」

项圈上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她以此逼迫黑龙号的舵手调转放下过。

「你们两个——!」我摇了摇手上的链条。「听雪梨的,现在就去抽奖。」

「「不要。」」她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你们是想我死吗!」

.....

喂喂,现在沉默不语就等于默许了我的自杀申请。

老实说,那装置像极了水泥搅拌器,能理解吗?笨拙的、滚圆的灰色椭圆体,能听到咕噜噜搅拌的声音。我抬头望向装置的顶端,这大家伙的脑袋似是要比肩繁星。我注意到那带着黄色工作帽的伙计现在仍站在上方转动摇杆,噗呲噗呲的。

是人力搅拌啊!

你一定想问这夸张的大家伙是什么,我确认了两遍,确认我的耳朵仍在发挥作用,这玩意确实是抽奖机。

围观者围出了半径四米的圆弧,此时正商量着离开与否。他们在等待新的抽奖者,而我是他们犹豫不决的理由。

「请出示您的抽奖券。」检票员如此说道。

我对着雪梨努了下嘴,她心领神会的从小和包中掏出一沓的抽奖券,这单薄的纸片到了这般数量是极为震撼的。那检票员慢了一拍地接下奖券,望向我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到不信任。

「请问这奖券是四位一起的,还是说....」

「都是我的。只是交给她保管...呜呃。」

别拽啊雪梨,这里可是有这么多围观者的,我不是你的宠物龙!

「也就说这些抽奖券都是您消费所得....您确定?」

「没错。」我轻笑,向链条的三位主人摆了摆手。「包养懂吗?我是有钱人懂吗?这是有钱人的特殊癖好,明白了?明白了就赶紧请点起来——啊喂,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这是庙会限定玩笑!!」

她们宣泄情绪的方式从原先的口头教育到直接上脚,三位都是淑女吧,这样用链子牵着异性拳打脚踢的成何体统?

「您真是....好雅兴。」检票员迅速请点起奖券数量。「总计135张,先生。」

「才135张,比想象中的少啊。你们谁上?」

她们同时指向我。

「不不,这时候你们应该争一下才对!之前不都我想做什么你们都要插上一手的态度....难道说,你们想讹我!!想让我上的话至少得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

她们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了口气。

「一定要说?」桑蒙问。

「自然。」

她表情一变,嘴角抽动着,单手捂住了嘴巴说道:

「因为...因为这些奖券可是前辈努力的结晶啊,是没有技巧又没有实力的前辈,用心中仅存的执念得到的实物。这沓奖券每一张都沾满了前辈的血与汗啊。我们再怎么欺负前辈....再怎么戏弄前辈,一想到前辈在这次庙会只剩这个,我们就就....」

「别——说——了——!」

那沓奖券里至少有五十张是沾着基爷的血的....我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那什么,说明下。」

「那么向您说明下抽奖机的使用方法。您获得的奖券数显示在上方,消耗数显示在下方。抽奖时,您只需按下这个按钮,彩球便会从抽奖机中滑出至您左侧的收容区。奖品部分的说明请参照这块牌子——」

我顺着检票员伸出的手臂望向左侧那深不见底的坑洞,里面全是今日摇出的彩球,约乒乓球大小的彩球能将直径近七米的坑洞填满.....这数量,庙会果然是吞人钱财的怪物。

我又看向检票员递来的牌子:奖品质量从低至高对应彩球颜色黑、白、绿、蓝、红、彩。

其中还有特别说明的「和香」字样的彩球,似乎是与和香神有关的特别奖品。我索然无味地摆了摆手。

「不看看清楚吗?我们可是有135张,总能出个大奖的。」雪梨说。

「不要给我立flag。这是在捧杀我,啊,肚子痛起来了。」

「嗯...嗯。那加油~」

雪梨啊,就算在这种地方给我加油,我的运气也不会变好丝毫!

我用眼神示意检票员我要开始了,他立马作出反应手指叩了两下,上方的摇杆员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只要按下按钮就好了。」

「是的,您需要按135下,手指可能会疼。」

「真是有够实在的努力。先来一次。」

<134>《——》<1>

按下按钮的瞬间,我看到摇杆员手臂上的绑绳断裂开来,白色的粗麻绳子从我身旁滑落。那暴涨的肌肉以难以理解的极速转动摇杆,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巨大的机器中传出。球体飞出,从轨道上滚入漏斗状的容器,球体沿着弧线旋转,愈发加快、愈发接近底部。

看到那球体的颜色,我已不抱希望了。

「黑球。也就是没有奖对吧。」

「真是可惜,但您还有很多机会不是吗。」

「姑且问一句,抽出的彩球是否会回到抽奖机中?」

「当然不会。如您所见,抽出的彩球全部回收至坑洞中,再者,这个机器除了出球口是全封闭的。」

「「「前辈/黑龙/店长冲啊~~」」」

很羞耻的,别叫了。

我可是有135次机会,之前检票员看到这个数量明显动摇了,也就是说我的票在庙会参与者中是前所未有的多的!

「我要持续上了!——」

我对着上方的肌肉哥喊道,他呲着牙甩了我的大拇指,我也用自己最自信的笑容回应他。在这庙会上自顾自的燃烧的可不止我一个。

<124>《——》<11>

球体biu~biu~biu~地飞出,我惊叹这抽奖机的独特设计,庞大的机器产生的影响将出球口的景象完全遮住,人们只能看到球飞出的画面,随后真相被隐藏,直到球体沿着上了黑漆的轨道落入透明漏斗中,一切才被揭晓。

而现在炫目的光束自高处打在漏斗上,也就是说漏斗,成了舞台的中心。

极致的白与黑,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有对比度的画面了,因为——

「这不全是黑球!」我大声吼出,硬是将围观者评头论足的声音压下。

「还有好多机会呢,没准一下会出个大奖~」雪梨说。

「小奖...也足够了。」

我真正担心的是,不会出不了奖吧?

「哥们,这次要成倍的上了!!」

他的洁白牙齿在我的上方闪出白光,那有力的手臂扣在摇杆上,用实际行动激励着我。

<104>《——》<31>

庞大机器随着肌肉哥的摆动而摇晃,球体不断涌入轨道,一个、两个、三个...落入漏斗的球体开始旋转,撞击着、触碰着,那黑球止不住地旋转,在七八秒之后从漏斗的底部逃出,拥入漆黑的坟墓。

「呵....呵哈哈哈!乌鸦呢?混蛋们!」

我望向星空,那是异于漆黑的深邃蓝色。

「前前辈...要不我们扶着你的手按按钮...」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这样就能把我的厄运中和掉?」

「我们不是一起拿到奖券的嘛....所以大家一起不也挺好。你觉得呢,黑龙...你要是觉得不好的话就算了。」雪梨提议。

「就像桑蒙前面说的,这是我努力的结晶。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还有一百次机会。」

我手扶着机器,现在已无需话语,我和肌肉哥是一心同体的。

「撑住,哥们!」

「等待和香神的祝福降临,先生——」

他用镇上独有的方式献上祝福,汗水滴落在机器外壳上,留下努力的泪痕,我看着他奋力的身影感同身受,持续按下按钮。

<64>《——》<71>

围观者不断增加,从里之外层层围住,内圆部分从一开始的半径四米变为半径两米。

——这波四十个总该中个大的了吧。

——难说啊,之前的50发全是空奖。

——话说百来张券,这得花多少钱,至少得有个两万?

——真假的,怎么看也不想个有钱人啊,没准是他旁边的几位有钱?

——蠢蛋,这还看不出来?就他那长相,要没钱能有三位这么漂亮的美人陪着吗!

——我寻思着他不比你帅多了。

出球口仍在沉重的吐吸着。

那些细碎的交谈我听得一清二楚。一下转过身,链条受到牵动咯吱作响,手指自半圆的一侧滑到另一侧,又折回来寻找喊我蠢蛋的家伙。

我的手指一顿,锁在那个出言不逊的人身上,他有张极具辨识度的麻子脸:「你。闭嘴。」

黑色的连弹,我的上方下起细密的汗之雨。黑球、黑球、黑球,透明的漏斗被渲染上肮脏的黑色。我手臂环抱,紧咬着牙。

想想看,现在的自己所能做到的「战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