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然地坐在基爷身旁,在套圈场的最深处看着三人卖力的身影——为了让我捡更多的铁圈此时奋力抛出的三人。

「可有悟出来什么,小侄子?」

「所谓庙会的乐趣在于参与其中,然而参与其中不止亲身投入一种,像这样坐在这里支持他人也独有乐趣。」

基爷那智慧的双眼望向前方,又将视线落在我身上,他欣慰地拍了下我的脑袋。

「可造之子,深得爷爷的心啊。」

「「「捡——」」」远处传来三人异口同声的呼唤。

我走着S形,在场地中如同滑溜的泥鳅,每当手上的铁圈多到手臂难以承受就将其抛出,以之前无法比拟的速度回收着铁圈。

所以当她们三人看到无数的铁圈不出几分钟就到了手边,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无可厚非。

「以黑龙的本事来说做得不赖。」雪梨说。

「你是哪里来的傲娇吗?....然后呢,有套到想要的娃娃吗?」

三人一人一个的将自己的战利品摆在胸前。我正疑惑是谁将奖品带出来的,这才在阴暗的角落发现一个存在感近乎为零的工作人员,正按照套圈场的结果请点库存呢。

话说这不是有雇人吗,基爷!

雪梨将铁圈(她所能拿的极限重量)啪叽一丢,我看着一摞铁环落在栅栏前两米的位置。她用得意的眼神瞅了我一眼。

「这也要我捡?根本没丢出去嘛。」

「但是这是你的工作。」

虽然目睹她们赌气般地丑态成了我现在最大的乐趣,但像雪梨这种压榨临时员工价值的行为是不允许的。

「啊....痛!」

在她的额头弹了下。我可是有好好的避开你头上的小包的。

「你们啊,要想让我心甘情愿的做苦工也行。至少少好好瞄准了再丢,请抱着让基爷破产的势头上。」我说这话的时候,雪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我。「稍微清醒点了?」

「累死你....绝对,绝对要累死你,笨蛋!」

呜哇,这超级恐怖的台词是什么?其他两位竟然在0.1秒内达成共识,这根本就是心灵感应。

我回到熟悉的小板凳上。

「庙会很有趣吧,小侄子?」

「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参加者有些无趣,但现在和基爷身处同一位置倒是有趣至极。」

尤其是三个赌气鬼因为我一句话,正用她们醉酒状态的脑袋苦恼地瞄准,身子更是卖力的前倾,在基爷所制定的规则边缘徘徊。

可惜铁圈的套中率低得可怜,桑蒙现在气得直跺脚。她们的运气似乎随着酒精一同飞走了。

看着他人因能力不足露出丑态,实在爽快。为什么几个小时之前的我没发现这个道理呢?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还要求做到极致根本就是智障嘛。

「好!好!一句话就将三个小姑娘的情绪调动起来,果真是可造之材。」

基爷异常兴奋,下一秒他亢奋的状态又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吞没。晚风吹拂,夏季燥热的空气到了深夜显得冰冷,我拉紧了浴衣。

「小侄子相信神吗?」

「如果公众认知层面的神的话,那我是相信的,和风镇的和香神就是其中一位。」

「爷爷在问你相不相信。」

「....我是无神论者。」

但我确实与类似神的存在相遇过。

「神是存在的。」基爷断言道。

我不明白他想从我这问出什么,抑或是这话题仅仅是世间的闲聊。

「为什么您如此确信,就好像真的见过神大人一样。」

「小侄子可有思考过世界为何如此运行,为何有些事物如此明了,而有些事情仍藏在迷雾之中。」

三人的命中率逐步提升,反倒是那个发奖的雇员更为忙碌。除了一位因套不中娃娃气急败坏地仍铁圈的可人儿,现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圈丢向我。

没错,就是平时以善解人意著称的雪梨。初衷完全变了!你的形象从庙会开始就在不断崩塌诶。

我停住滚来的铁圈,搓揉着上面的细纹。我知道基爷所指的「事物」是什么?但我问不出口,因为对于我来说那是在质问「现实」和「幻梦」的交界线在哪里。

「您指什么?」

「以农场主为志向的人所能掌握的第一门技巧就是星级的判断,但这技巧并非人们与身俱来,也并非常人难以涉足之地。与农场相关的审查员、出货员、行商者,哪怕是仅仅以兴趣接触者,皆能辨识。」

基爷止而不语,等着我的回复。

这个人是认真的。

我吸了口气,用力地按住铁圈。

「.....即便与农业相关的作物书上一直强调『星级并非一切』,但我认为星级的作用并非针对农场主,而是为了更为美好的世界存在的。这种乍一听不合理的she...技巧,如果是绝大多数人都能掌握的,那么至少在作物上,它的品质与其应赋予的价值是有更明确的界定范围的。

「同类作物,一星不应比二星昂贵,四星绝对比三星要好。对于能辨识星级的人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欺诈、蛊惑、舞弊,世间有如此多不合理的手段,但只要作物的星级还能被辨识,就无法欺骗世人的双眼。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是理想的。」

基爷随手拨开飞到身前的铁环,另一头的雪梨连忙道歉,基爷只是以笑容回应。

扔到我的时候怎么不道歉?不过雪梨本来就是瞄着我扔的。

基爷的皱纹连同脸上的青筋都在鼓动。无论是城堡的管家还是宅邸的老师,老者的双眼有种魔力,如同眼前的基爷,与其对视的几秒让我感到横在心前的壁垒正在瓦解。

「你真的是生活在世上的的人吗?」

咚。

泵击着血液心脏停住,我的内脏连同血液以及周遭的空气一同固化,大概我脸上的表情也是固化的,以至于我的嘴、我的舌头都在之后的三秒没有反应。

「哈哈哈....这又是什么话...虽然作为年轻人我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但也是自幼以农场主为志向的热血男儿....!」

这话颇有解释之意,但我的身体是不听使唤,脑袋落入混沌不知如何应答。这句话锐利的刺在现实与幻梦的交界线上,暴力地逼迫我尽快做出选择。

「啊~这几个家伙,竟然又丢完了,真让人头疼~」

我逃也似地飞奔而出,只有这时我感谢捡铁圈的工作。将铁圈送到雪梨手中,连她可爱的嘲讽都未加理会。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思索如何做出合适的应答,如何消解那位老者的怀疑。

但他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证明我来自异世界,我的存在只有素未谋面的神明知道。

一想至此,我心安了。

「这样下去,老爷子没准会破产哦~」

「可别小看退休农场主的资产,陪你们这帮小年轻折腾折腾还是玩得起的。」基爷嘬了口茶。「年轻人的想法老人家是跟不上喽,想不到还没干满一年的小子能有这般理解。」

「我也是有在思考的~虽然对培育作物没有帮助.....」

这样算是正常的回答吗?我判断不出。

「小侄子你可有从别人手中获得过高品质的作物种子?」

「诶?.....那个不是明令禁止的嘛。不过我的情况的话.....就算有人给我,我也不要。」

「和外表和做的事不符,倒是个老实人。」

我摆出我「什么叫不符」的态势。基爷随手一指,方向的尽头是渐渐成了道风景线的三位。

「不....那个只是和她们一起逛庙会而已。」

「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前途无量。」

「虽然看似是独占着三位花季少女的样子,但是这虚假的快乐可是伴随着巨大的苦痛的。」

你看,这不又有一个铁环飞到我脚边了吗,你是想把我给套出来吗,雪梨!!

基爷摆摆手,示意我别解释了。

「既然有好好思考过,想必也有考虑过农协为何不给予新人帮助的事吧。」

「这个嘛....有是有,但聊这个真的合适吗。」

「农场主的战友只有农场主,你和爷爷聊有何不妥?」

看来不说上几句基爷是不会放过我了。说实话,我想抱怨的可不少。

「农协明面上说着『不急功近利、不拔苗助长』,一直在强调农场主的独立性,实际做的就是对新人农场主放任不管。若是有些知识储备还好,但那些以兴趣为起点的新人们,光是初期一个人开垦田地就够受的了。作物的种植、培育、制种,田间管理、规划更是闻所未闻,反倒是作物书上不加整理的有不少。哪怕是小小的建议,对新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帮助,老实说我不明白『农协』存在的意义。如果每个入行的新人都像这样,不就跟——」

「从头来过一样。」

我重重地点头。因为我将种田作为新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能给予多大的帮助。但不是每个新人都和桑蒙一样,身为女孩不受支持却坚毅的在路上披荆斩棘;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受到「神」的宠爱,在各种技能上有奇怪的加持。

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让人心寒。更为重要的是,对于一个行业来说,这低效的不合理。

「看不出来对农协的怨念怎么深。爷爷我啊,三十二岁那年才开始从事农场主,那年刚好是农协新规颁布的第二年。四大城区同步执行,同各地的安保部协作开始了史上最严苛的『农场主互助』清扫。也就在那年,三十二岁的我,为了十几块田地心神俱疲的我,拿到了四星半的作物种子。」

「四星半.....!?」

「『传奇已故,其心永存』,赠予我四星种子的人如此说着。他要求我种下然后制种,就这么简单。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个狂热者,他是追随着一代传奇维明斯的脚步的。四星作物在那时已是巅峰,我理所应当的犹豫了。他拿出的作物种子从春季到冬季,涵盖市面上畅销的数十种。我奋斗十几年恐怕也难以企及的成果,就摆在我眼前。」

我心中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老爷子没拿,但他像是看穿我一样接了话。

「我拿了。还是胆子小,只问他要了二星的作物种子,他也给了,把他所拥有的所有种类都给了我。」

基爷一口将茶杯中的液体饮尽。

「靠着借来的种子,我拿了第二届作物祭新人组的冠军,一下挺身至老鸟的行列。作为新规发布后的革命者,我的存在成了证明农协之道的最好证据。『独立农场主比互助农场主更有发展潜力』,从结果来说我否定了传奇,一时成了世人瞩目的焦点。

名利与荣誉的重量压在肩头,我感到痛苦,却不愿舍弃虚无的荣誉。于是我问那人要了种子,从二星半到三星,然后是三星半,最终还是拿到了——四星半的传奇作物种。那时候的我太过贪婪且不计后果,轻易的在作物祭上拿出了四星半的作物。

于是那近乎疯狂的荣誉成倍的涌来。

『威尔的基拉,威明斯的精神继承者,新时代的传奇』

称号越发夸张,最后到了传奇的接班人.....然后我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个挥舞着可怜锄头装作是农场主的小丑。」

「......哈哈哈。老爷子你跟我说这个不怕我说出去....」

「爷爷敢讲,自然不怕你说出去,更何况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之后,我从世人的视线下脱离,脱下无上的荣耀反倒一身轻松,在深山中开出一片田地从头开始种植。为了成为世人所能认可的、能让自己自豪的农场主开始的苦修持续了足足十年。十年,物是人非,名誉尔尔早就离爷爷远去,我也得以堂堂正正的以农场主自居。如果当时不做出那般选择,爷爷没法有这样的成就。」

从零开始到黄金五星作物,混蛋基爷,这不就是在告诉我:爷爷花了快三十年种出黄金作物,你行吗?

「要是以这个为范本写本传记绝对能大卖的。」

「混蛋东西!这可是爷爷大起大落的一生。」

「不是基爷说讲出去也没事的吗。由我来执笔.....大概能写出谁都看不懂的糟糕玩意。呀~爷爷的辉煌一生毁了啊。」

我俩相视一笑,跨越了近50年的时间差距。

「不过老爷子你也是坏心眼,刻意把最关键的问题模糊掉了,打算就这么闭口不谈?」

——重要的是什么让老爷子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是徒劳,仅仅靠借来的种子继续不下去。

「布鲁林,也就是你的叔叔,一整个春季都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你——这世间给予农场主的限制。不过所幸你小子是个一心想着种田的小疯子~虽说是心血来潮,但爷爷是想着你听完能发现就告诉你。」

这算是夸奖?我的洞察力可不一般哦。

「在我获得无数荣誉后,我作为荣誉主席加入了当时农协的雏形被称为『农联办』的部门,作为得知新规背后真相的几人参加了『确立十大细则』的讨论,这其中架构了不少至今还在沿用的发展方针。这不是最大的收获,农协保管了大量资料,其中包括了不少市面上并不流通的种植法以及两位传奇农场主的手稿。于是我用借来的种子开始制种,为了进一步提高星级一代代做着实验。最后得出了结论。」

——无论你使用何种种植法,灌溉如何昂贵的肥料,从他人手中得到的种子是无法提高星级的。

耳边的话语像是一道落雷在我心头炸裂开来。

由这一句话串起的信息在脑中膨胀。

至今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农协对新人的不管不顾、农场主们异常的独立性、令人费解的作物祭.....一切。

最后一片拼图卡进了画面中。

「为了繁育作物所走的必经之路,也就是制种——」

「是会降低作物品质的!所以从结果而言,星级会发生不可逆转的降低,哪怕是四星的作物在繁育十代、数十代后也会变为最普通的作物种子..... 所以农协定下了如此规则——以独立性为晃人的借口,实际只是为了不让农场主这个职业就此没落下去。」

我站起了身,板凳倒在地上。身边飞舞的铁圈打在腿上我也毫无反应。

「告诉我。所谓的清扫是什么,传奇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农协要制作新规,理由应该不止这个,还有更深层次的,我不知道的!」

基爷拍了下我的腿,手指竖在干裂的唇上。

「『因他贪婪的罪孽,主发怒并打击他;主向他掩面发怒,他却仍然随心背道。』这是一位传道的牧师年轻时同我提起的。

我不曾相信神的存在,但那天起我确实感受到了神明的作为。神无法容忍堕落的世间,向企图走捷径的人们给予制裁。从根本上否定传奇所成之道,但传奇也抛弃了世界,也或者是神让他抛弃了这个世界。」

「您是不打算告诉我所有对吗。」

「你不需要知道全部。因为你是个前途无量的新人。」

「将一个更为宏伟的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立马就置之不理,您不觉得残忍吗!」

基爷不再回答,表情近乎疯狂,那上扬的嘴角似是要与鼻翼齐平。

他并未看着我,直勾勾地盯向前方,正如他之前干的那样。因解析自己而一时混沌的双眼变得无比澄澈,比初生的婴儿还要纯洁。

他的目光吸引着我向前方投去注意,我的余光注意到基爷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按钮。

一束柔和的光打在三位少女身上,将栅栏前的景象点亮。

「这样可有清楚点?——」

「好多了,谢谢爷爷!」桑蒙活力满满的应着。

其他两人也以各自的方式做出回应。

从我的角度看去,三人如同身处聚光灯下的演员,在栅栏前的舞台借助铁环演绎着各自的剧本。

「这样我们也好看得清楚些,不是吗,小侄子。」

完全不能理解基爷的意思,怎么,你也有观察别人丑态以求自我满足的兴趣?

「我想看清楚的不是这个......」

男人的直觉告诉我基爷的笑容绝不是因为这个!

但是....但是...我不能理解。我不理解这聚光的灯下的景象和神的作为有何关系。

这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

雪梨、桑蒙、让娜在套圈,为了保证游艺项目的利润,基爷加装了高高的栅栏以此加大难度;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三人为了套到后方的奖品,现在正用肚子顶在栅栏上,以异常的姿势丢出铁圈。

没错,仅此而已。如果从中悟出隐藏的真相,那才叫不可理喻。

「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若影若现的风景...」

我搓揉着双眼,不是为了让眼睛变得透彻,而是无法接受眼中的画面。

「美景不是吗~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

作为一个正直之人,我有必要说明下:三位姑娘是穿着浴衣的,按照传统浴衣里应是真空的,她们大概也遵照着传统.....

有人说若影若现是美的极致。

有人说暴露之美是不亚于七大罪的恶。

也有人说极致的美学正是欲望本身。

「这才是究极之美。」

我确信了。在听到基爷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

同时我意识到,三人中最大的受害者——穿着松垮的大号浴衣的雪梨——现在正无知的、赌气的用一种不累死捡圈的我就不罢休的势头持续战斗着。

太过怪异,因为直到几秒之前,我还在试图挖出世界的本源,试图更深地了解这个世界。但眼前的异状又让我不得不抽开身子。

我很想对着三人大声喊出来:胸前的美景完全暴露出来了,笨蛋们!

整个人趴在栅栏上,就像等待享用的美食揭开了银色的锅盖。

卑鄙、无耻、下流,我看向基爷的眼神已毫无尊敬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