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于云顶区的另一边,苍翼鸢号在驰德港口准备就绪。

办理离港手续的过程十分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崔特成功凭借他在港口的关系说服了空港的一位高级官员。原本这家伙不为所动,但当崔特将昂纳赠与的圣橡树令亮出来时,他的态度马上软了下来,承诺为崔特的飞空艇提供一切他能提供的便利。

在这位高级官员的帮助下,苍翼鸢的手续直接进入了特殊通道,被列为最高优先级的文件优先处理,过程中甚至绕过了昂纳最担心的摄政王府常规盘查,这意味着伊斐不会注意到他的离开。除了苍翼鸢本身与少数几个知情者,没有人知道苍翼鸢起飞的消息。

这次昂纳没有直接把他那代表至高之剑身份的白色长袍露在外面,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密不透风的罩帽黑袍,帽檐低得看不见眼睛;菲莉帕也被黑袍完全罩住,若不是从罩帽中流泻而出的银发,她纤细的轮廓犹如一个研习黑暗魔法多年的神秘妖女。

为了最大限度避开摄政王府的耳目们,昂纳命令伍德将马车藏在一个隐蔽的马厩中,从另一条小道悄悄地将他们两人接到驰德空港。伍德十分称职地完成了任务。

当身披黑袍的昂纳与菲莉帕混在船员里登上飞空艇时,那名高级官员还在空坞上对着船长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们的飞空艇可以优先起飞,而且事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录,没人会察觉异样。

苍翼鸢已经开始预热引擎,甲板上菲莉帕拉住了想要进舱的昂纳。

“舱室里面太闷了,陪我在甲板看看风景好吗?我想和昂纳多待一会儿。”

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妥,昂纳点点头答应了。

短暂的准备程序以后,苍翼鸢的船员们各就各位。伴随着舱体轻微的颤动,它低调地飞离了停靠的空坞,朝漆黑的夜幕绝尘而去,将灯火通明的万仞顶点抛在身后。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艘午夜离开的飞空艇,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太过在意,每天那么多飞空艇进进出出,有经过敌占区后伤痕累累的,也有贵族装饰华丽的魔导飞空艇,平凡的苍翼鸢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特质。

理所当然地,他们也错过了和平解决万仞顶点归属问题的最后机会。

苍翼鸢的飞行速度着实不慢,很快离开了万仞顶点的领空,在夜幕笼罩的林海上空穿梭。甲板上没有光源,暗月投下模糊的光影,氤氲了梦境与现实的距离。

菲莉帕倚着栏杆远眺连绵的黑色群山,兜帽早已摘下,雪色长发迎风飘散,亮晶晶的眼神中隐藏着思绪。

“在想什么呢?”昂纳忍不住好奇。

菲莉帕扭头,伸手挽着长发,对昂纳淡淡一笑:“在想要去霜之挽做的事情。”

昂纳来了兴致,附耳过去:“说来听听。”

菲莉帕稍稍兴奋起来:“第一次离开自己的故乡,当然要见识一下没见过的景色啦。听说霜之挽是很美的地方。第一站我想去摄政王广场逛一逛,书上说它是霜之挽最热闹的地方,每天都有盛大的集市,里全古特凯尔的商品都可以在里面找到。”

“那地方确实值得花点时间,不过要小心避开北面的刑场。它本来就是处刑场,后来才发展成广场的。”昂纳评论。

“这我知道啦,别把我当小孩子。”菲莉帕略带嗔怪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等安顿下来,我要去霜之挽城外看看枫林。听说枫林里长满了榛果,居住在里面的人会采摘它们,然后做成甜软的榛果派。我要在昂纳来之前学会这个手艺,然后给昂纳做榛果派!”

昂纳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好啊,那我就等着尝尝未婚妻的手艺了。还有吗?”

“最后我要去大教堂,为某个叫做昂纳的笨蛋至高之剑祷告,求特奈瑟缇庇佑他平平安安地完成任务,快点回到我身边来。”

对方的神色很认真,昂纳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未婚妻的祷告,听起来很不赖呢。”

菲莉帕摁住了昂纳的手:“话说回来,好久以前我就已经在意了。我们的头发都是银色的,不觉得很神奇吗,就好像主神冥冥中的旨意一样。”

“嗯,银色确实是一种比较珍稀的发色,一般都出自贵族身上。”昂纳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的未婚妻非常可爱。

“而且我们相遇的情形好像跟书里描写的不太一样,根本就是一场闹剧嘛……”菲莉帕有点脸红,“要我说主神就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杜撰了一出闹剧,就为了撮合我们。”

菲莉帕的说法太过异想天开,昂纳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也许呢。”

热恋中的人们总倾向于相信神启之类缥缈的事情,他们会把握住一切可以证明两人爱情的东西,再微小的事件也变得充满暗示性。忽然之间他们的世界就变得到处充满甜蜜,这感觉太过美妙,前后反差如此剧烈,一定程度上确实会让害怕受伤的人担心它是一种幻境。

“还有还有……”

一路上菲莉帕一直在喋喋不休,甲板上回荡着她兴奋的嗓音与银铃般的笑声。她原本是个娴静的少女,面对陌生人都会紧张的那种,此刻却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似的。

而昂纳本该是个一板一眼的骑士,属于见谁都以礼相待的那种,在菲莉帕的轰炸下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只能微笑着倾听,偶尔插上一句调侃,逗逗菲莉帕。

当然,这不代表他不乐在其中。他乐于欣赏未婚妻可爱的面颊,对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动容,只是至高之剑的经历让他不善于表达。过去有很多日子,若有必要,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且不会感到任何异样。

稠密的云层遮蔽了月光,甲板骤然昏暗下来,有船员赶来叫他们进舱,因为苍翼鸢即将升高高度,冷空气会让甲板变得极其寒冷。

-

昂纳将菲莉帕送到她的房间。鉴于他们于半夜出发,菲莉帕又得在第二天一早与霜之挽的接应会合,他认为此刻或多或少都有必要睡一会儿,以免被明日漫长的旅途消磨掉太多精神。

“好了,你睡吧。从这里到霜之挽有两天的路程,不要把自己累坏。”确认一切都安完毕,昂纳走向房门。

“别走,我想要昂纳像前几天一样,守在我的床边。”菲莉帕说。

其实守候在旁不是昂纳的本意,当时的他刚经历过伊斐的威胁,唯恐菲莉帕受到伤害,所以每晚都在菲莉帕的房间里待着,于房间角落守候至天明。但这对菲莉帕而言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可以为她提供安全感。

昂纳将虚掩的房门关好,转身对她微笑:“好吧,就听我未婚妻的,我不会离开。”

即使现在不需要绷紧神经,从昂纳自己的角度,他同样希望能和菲莉帕多待一会儿。他几乎没有违背过至高之剑的誓言,但这一次……就当做是某位至高之剑的小小私心吧。

他转过身,却见站在房间中央的菲莉帕忽然勾起了嘴角。

“昂纳,想看吗?”

不等昂纳有所反应,黑袍沿着少女的轮廓滑落,露出内里用料昂贵的长裙。她脱掉鹿皮靴,转过身背对昂纳,长裙后背的开口将圆滑的脊背袒露无遗。玉白葱指一个个解开背后的系扣,长裙也如蝉蜕般滑落,只剩下最后一条薄薄的丝绸睡裙。

身为遵奉骑士精神的绅士,在此过程中昂纳的视线一直放在烛火上,但控制不住余光往菲莉帕的方向偷瞄……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

织物摩擦皮肤的细微响动,赤脚踏在绒毯上的窸窸窣窣,以及床垫因受力而塌陷的松软声响……其实菲莉帕没用多久,但昂纳却感觉度秒如年。等到窸窣的声响告一段落,昂纳才吸吸鼻子睁开眼。

穿着睡裙的菲莉帕已经钻进被窝,白皙的双臂抱着被子,露出圆润的肩膀。她望向略有些拘谨的昂纳,忽然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大力拍了拍身旁的床板。

“诶嘿嘿,昂纳觉得辛苦的话,可以跟菲莉帕一起睡哦~”

昂纳眼角微抽。这种话根本不像是菲莉帕能说出来的,这蹩脚的撩人技巧究竟是跟谁学的?

“……不需要。”

“犹豫了三秒诶。”

此刻的昂纳正处于抉择的十字路口。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小天使说作为至高之剑要清心寡欲巴拉巴拉,小魔鬼说她是你娇滴滴的未婚妻,身为男人对她做什么都可以,何况很久都不能再见了……

“咳咳,那不重要。我习惯在座位上睡觉了,不必麻烦你了。”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憋出这句回答。为了佐证自己所言非虚,他一步跨至窗边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菲莉帕,不介意哦?”菲莉帕又说。

她的话语仿佛一把从天而降的刀,一刀落在天使身上把他给扎死了。理智顿时被身体的悸动冲垮,小魔鬼占据了话语权,几乎要破体而出了。即使不用镜子,昂纳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颊正在升温。

笃笃笃,敲门声击碎了诗情画意。伍德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两杯饮品,贼眉鼠眼地打量着房内的两位。

此刻出现的伍德简直就是救星,昂纳从没觉得他如此亲切过,长长松了口气。

“伍德?”他以至高之剑的深沉口吻开口,好像伍德打扰了他思考人生大事。

身为至高之剑,所言所行都代表教廷的威严,一言一行的姿态都要完美到让旁人感到自卑的程度,切不可让别人看轻了。没错,这就是他装哔的理由。

伍德一进门就挂着大大的笑容:“咳咳,大家都知道两位最近的事儿了,所以特意给两位准备了饮品,算是一点薄礼,诶嘿嘿……”

说着他将杯子望昂纳鼻子底下凑了凑,一杯中显然是普通的清水,另一杯……隐隐泛着奇怪的粉红色,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常的饮品。

昂纳皱了皱眉头,有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很不放心地问:“里面是什么?”

伍德突然扭捏起来,脸上浮现起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意。

“就是那种……咳咳,您懂的饮品……”

“不,我不懂,说得明白一些。”

伍德扫了一眼好奇的菲莉帕,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这不是普通饮品,是那种……就是……男人之间就不用说那么明白了,您懂的,可以助兴的……”

终于听懂的昂纳黑脸:“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大人,这是我们一船人的心意啊。您跟神官小姐天造地设,大家都希望两位琴瑟相和,干柴烈火,火花四射……”

一船人的心意?干柴烈火?昂纳越想越不对,推开伍德夺门而出。

房间外的走廊围了一圈船员,全都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把窄小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全都有备而来,有的拿着抠掉底的窃听纸杯,有的握着擦得透亮可以塞进门缝的长条镜片,甚至有法师学徒模样的人拿着一个用来释放占卜术的水晶球……

“你们在干什么?”昂纳怒吼。

“晚上好,至高之剑大人,我们只是路过,没别的意思……”虽说路过,这群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房间里面。

至高之剑与神官小姐的一夜激情?光是想象就已如此劲爆,若是能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甚至用蚀片刻录下来……

昂纳眼神一寒:“给你们三秒的时间圆润地离开,否则……”

不等昂纳说完,船员们一溜烟全跑光了,拥挤的走廊顿时宽敞下来。

昂纳又把视线移到站在房内的伍德身上,对方识趣地点头哈腰,把两杯饮品往床头一放,脚底抹油。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菲莉帕又娇笑起来:“诶嘿嘿,大家都走了……”

不等菲莉帕说完,昂纳叠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呜呜呜……”菲莉帕一秒破功,委屈地捂着额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作为至高之剑,我有必要修正你的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都是从哪儿看来的?”昂纳继续黑脸。

“《孤风骑士》,里面的有一个女主角就是这样对男主的。”

昂纳捂脸。他自然听说过那本小说的赫赫威名,里面的内容用四个字即可完美概括:教廷禁书。

“那是小说里的故事,而且那剧情也禁不起推敲,只是用来娱乐的读物而已,不要学习里面的知识。”他耐心地为懵懂的未婚妻解释。

“但是里面的女主角说,所有男人都喜欢这一套,如果有男人不喜欢的话,那他就……就……”菲莉帕的声音越来越轻。

“就什么?”昂纳追问。

“就是喜欢男人。”菲莉帕小小声。

昂纳脸色发青,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天如果能到霜之挽,一定要把那些地下的小X书拓写店全部取缔,顺便把无良作者们统统送上绞刑架绞死一百遍。

眼下面对学坏了的未婚妻,他板起脸,一板一眼地解释:“先不说这个武断的分类,就算我喜欢,那也不是无时不刻都能做的事情。”

“盯……”

“咳咳,不要关心这件事了,换点别的话题。”昂纳别过脸。

“男人之间……又是什么意思?刚才伍德进来的时候,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

“咳咳,男人之间嘛……”昂纳一时语塞,赶紧抓起桌上清水喝了一口,机智地将问题抛了回去,“菲莉帕觉得男人之间有着什么呢?”

菲莉帕歪了歪头:“爱……情?”

昂纳当场就喷了。

“噗!不是这个!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友、友情?”菲莉帕微怯。

“没错,炽热的友情!在正常的男人之间是容不下爱情的!”昂纳握拳,眼神熊熊燃烧,“‘男人之间’其实是一个俚语,它原本是名词,指代某个只有男性才知道的空间,现在泛指男人的友情。男人之间都懂的,意思就是‘我们的友情不需要用语言表述’,懂了吧。”

菲莉帕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喔喔,原来是这样!”

其实连昂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不过他只要摆出全知全能的笃定表情就行了,因为他的未婚妻刚从森林里出来,套路根本没有圣都人深。

昂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刚离开森林,还有很多不懂的事情。等你到霜之挽如果有不懂的,就去问红衣主教马修,他学识渊博,一定能为你解答。”

此时此刻,唯有果断坑友以求自保了,朋友就是拿来坑的嘛。让菲莉帕用千奇百怪的问题把马修淹没吧。

“好了,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到地方我叫你。”他宣布。

“我想看着昂纳睡觉。”菲莉帕很认真地说。

昂纳摇摇头:“不用在意我,我不太容易入睡,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睡眠。”

菲莉帕一拍手掌:“那我来给昂纳大人唱歌吧?以前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林间的风声老是让我睡不着,神父就会给我唱歌。只要听到歌声,我就能很快入睡了。”

昂纳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闭上眼睛轻声哼唱。

“当一颗星 搁浅人间”

“再不能回 曾经的天际线”

“遥远誓言 不如谎言”

“饮鸩片刻 片刻给我安慰”

“那失眠无垠了黑夜”

“任黑夜豢养着思念”

“让思念模糊了双眼”

“当每颗星星”

“都在呜咽 都在落泪”

“每个幻想 都已幻灭”

“是否能相信 你会出现”

一曲终了,房间阒寂无声,仿佛烛火也为之侧耳,不愿打扰。

菲莉帕微微喘息,对昂纳露出一个笑,声音轻得犹如呢喃。

“好听吗?我从一篇诗集上读到的,它叫《当每颗星星》,是大诗人梅德伊耶写的。”

昂纳点点头。他真高兴他的未婚妻有这样动听的嗓音,与圣都大教堂的唱诗班相比也不遑多让。

没过多久,他耳边响起和缓的呼吸声,扭头去看,才发现菲莉帕侧着身子睡着了。

昂纳不免觉得好笑,刚才还夸下海口,自己反而却先睡着了,真是言不由衷的家伙。

好笑之余,却又感到莫名的感动。他默默凝视对方的睡颜,目光沿着覆盖额头的发丝向下,轻刷过睫毛与眼睑,落在那张微微颤动的嘴唇上。

他犹豫了少顷,还是俯身下去,在她额头留下轻轻一吻。

今夜之后就要与她别离,下一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他想留下一点鲜明的记忆,以便在孤独的夜晚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辜负遥远彼方的心意。

睡梦中的菲莉帕发出了模糊的咕姆声,满足地缩了缩身子。

-

南希正在下坠,下方是一片望不见底的虚无。

无数个片段掠过她的身侧,她看到了许多埋藏记忆深处的场景:小时候父母年轻时的面容,第一次参加宴会时那些聚在一起跳舞的大人,姐妹出嫁时母亲脸上欣慰的泪水,哥哥登上飞空艇时意气奋发的眼神……

“喂,新来的!”

这些幼年的场景她早就忘了,此时却又栩栩如生地翻涌上来。她伸手试图抓握那些残片,但指尖却从中穿了过去,画面稍经碰触便碎成闪烁的白色荧光,转瞬掠过南希消散。

“喂,喂!醒醒!”

幻境崩塌,世界陷入黑暗。

南希小心地睁开眼睛,一张清秀的脸凑在她面前,几乎到了鼻尖碰鼻尖的距离,一副要凑上来深吻的架势。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开对方,双手护住胸口,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艾丽莎并不在这里。

身下是晃晃悠悠的感觉,南希发现在场的所有人,连同她自己,都被锁在一个房间里。之所以晃悠是因为这个房间似乎正在移动,房间完全密封,四面都是某种深蓝色金属,表面平整,显然不属于任何凡间材料,质地看起来十分坚硬。她没办法看到房间外的景象,但房间里却有正常的光线,足以令她清晰视物。

似乎察觉到南希的惊惶,少女友善地对她一笑。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一身简单但合身的亚麻衣裤,看上去属于元气少女那一类。

“别害怕,没人会把你怎样的。初次见面,我叫……”

少女愣了一下,好像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个极其困难的行为,最终她摇了摇头放弃了。

“算了,别去管它,忘了。你就叫我‘芬’吧。”

芬的手指一个个点过身处囚车的其他人,“这位叫‘艾’,那个就‘毕’,那个就‘茨’……”

“我不叫茨,我有名字的!”被称作茨的女性很不高兴地大喊。

“那你的名字呢?”芬反问。

对方缩了缩双膝,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但最后仍旧摇了摇头:“忘记了。”

“以前的名字不重要,我是一名渡鸦女妖,叫我‘女妖’。”她很快补充。

“看你的挂坠也猜出来了。”芬盯着对方胸前的女妖挂坠。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是什么情况?”南希问。

就她目前所看到的,她们一行五人被塞在某个房子里,这个房子晃晃悠悠,好像正被人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拖行。

“咳咳,解释起来有点困难……”芬挠了挠头,坐到南希对面,“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对吧?”

南希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突然降临某个陌生的空间,被一群陌生人围着,任谁都没办法很快回过神。

芬的表情顿时有了变化,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惆怅?

“你是‘第零轮回’的人。”她说。

“‘第零轮回’是什么意思?”南希不明白。

“就是一次都没有在这里死过的人。”芬解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南希再点点头。她记得自己与艾丽莎一起喝下了假死药剂,醒来就在这个地方了。

“那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吗?”芬问,南希摇摇头。

芬伸手指了指其他的所有人,最后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你跟我们一样,都被锁在了某位魔君的领地里。这个魔君禁锢了我们的灵魂,将我们一批一批地送往他的宫殿。现在我们就在一个‘盒子’里面。”

此时南希才注意到,盒子里所有的囚犯都是女性。

看出南希表情不善,芬赶紧制止她胡思乱想:“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位魔君的爱好不是我们,我们只是……”芬挑选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说辞,“……食粮。”

“食粮?”

芬点点头:“他在城堡里养了一些宠物,而我们就是它们的食粮。那位魔君从灵魂中挑出精神比较坚强的几个,拿来喂食他的宠物们,同时也当做每日的消遣。”

“宠物?”

“那只是对他而言。那些宠物比最强壮的战马还要高大,裸露出来的尖牙无时无刻散发着坟墓的阴冷,对它们而言撕裂灵魂就跟拍死一只甲虫那么简单。”

“可是灵魂不会死亡,对吧?如果被击散了,灵魂仍然会重新凝聚。”南希反驳。临行前艾丽莎反复跟她说过关于魂灵的事项,她记得很深。

“在这里我们不说死亡,我们说‘遗忘’。灵魂不会死亡,只会遗忘。”芬摊了摊手,“看着自己活生生被吃掉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即使忘记了上一次的记忆,我仍然隐约记得那种感觉。”

“我不记得自己遗忘过多少几次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每一次遗忘,我都能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在很深的地方。”芬面色凝重。

现在南希明白了,如果芬说的全都是真话,那么她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盒子,而是某种野兽的午餐盒。

一旁的艾突然开口:“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呢?反正大家又会再忘一遍,见没见过面都会忘掉。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这地方不需要。”

“如果连同情心都消失了,我们会逐渐沦为游魂,思想、情感,什么都不存在了。”芬反驳。

“那也没关系,在这个鬼地方,我们终究会变成那样的,或许游魂还轻松一点呢。”艾戏谑的话语中添了一丝惆怅,“每一次苏醒,我都像个懵懂的孩子。只要想到我曾经有过的记忆,我就感觉自己快疯了。”

“我们都会被吃掉吗?”南希问。

“别担心,不一定。”芬握住南希的手,“你能感觉到我们正在某种轨道一类的东西上运动吗?有十个我们这样的箱子,魔君会用游戏来选择,有时候那些宠物很快就吃饱了,那样没被选中的就能幸存。”

“有时候它们的胃口像是无底洞。”艾冷笑。

箱子的晃动忽然停止,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凡人们!欢迎来到我的领域,癫狂魔君玛德曼,在此为你们效劳!你们中的有些人可能还感觉困惑,不明白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将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则感到恐惧,因为你们清楚已经定型的命运。】

南希听不出声音的方向,它虚无缥缈,像是拂过的一阵风,很快就会忘却,但你又不能否认它的存在。那位魔君既站在她背后低语,又远在天边朝她呐喊。

【让我简单地描述一下:我的小可爱们选中了你们,所以你们被摆上了我的餐桌。你们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因为小可爱们觉得你们是最鲜嫩的食材。】

【但是,我的小可爱们一次吃不下那么多。因此,你们中的一些可能可以活到下一次游戏。为了让你们活命,我研究了许多种游戏规则,好让你们通过诚实公平的竞争,保全自己卑微的生命。】

伴随着魔君的声音,箱子的运动停止了。四面的深蓝色金属缓缓淡化,最终变成极淡的颜色,足以让人清楚地看到另一边。

南希终于可以看到他们究竟身处什么地方了。天空与边界是纯粹且望不透的黑暗,她们的箱子此刻正浮在高空之中,没有任何依托。十个箱子组成了一个圆,其中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对方。其他的箱子里有老有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脚下传来不祥的嚎叫声,南希有些胆怯地望向下方。在一片圆形的高墙之内,无数残肢断臂漂浮在血红色的池水上。但血池中并不是空无一物,数个类似巨狼的生物正不耐烦地打着转。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南希的心神,即使是最深沉的梦魇中,南希也未曾见过那样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