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贝尔德整理好了行囊,连夜逃离了甜风村,登上了去霜之挽的车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冲动,催促着他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当颠簸的马车吱呀吱呀地跨越逆夏隘口,苍穹领金黄的枫林进入眼帘,他明白过去的一切都回不来了。

临走前他给维克托留下了一张薄薄的信笺,就放在那张小破床的床头。

【致维克托: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去看看远方。或许等我踏遍古特凯尔大陆的每个角落,我便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可能会去个几个月,也可能去上几年。不必想念我,浪子志在天涯;也不用为我忧心,至少到哪儿都比贫民窟强。

至于菲儿……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你要待她好好的。还有,你要跟她在一起,这是我的请求。

别跟我争!不接受反驳!如花似玉的花姑娘都不要,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哼哼,等我回来了,我肯定会比你更强,懂得如何把你坑得团团转。

我们约好了,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要是哪一天我回来了,看到菲儿掉了一根毫毛……哼哼。】

-

当这一段故事告一段落之后,森林里只听得到缥缈的风声,无数叶片沙沙作响。

良久以后,南希把水囊递了过去,给贝尔德灌了些水。

“你的剑铭,是在离开烁星领的时候刻的吗?”艾丽莎问。

“不,那会儿我还没有自己的剑呢。”贝尔德笑笑,回忆起尚且幼稚时的年华,“我的第一把剑是在霜之挽找铁匠打制的,花掉了我几乎全部的盘缠。我把它叫做‘尘渺’。后来在我游历赤沙领的时候,掉进沙蝎巢穴里了。后来我又打了一把,叫‘夙夜’,结果它也消失了。”

“至于现在嘛,我发现拿自己的剑太费钱了,不如用别人的,用完了再捡。”他转了转眼珠,“不过经过我手的每把武器,我都会在上面刻下那段话。”

南希似乎被贝尔德的过往震撼了,这些事情贝尔德以前从来没跟她说过,即使偶尔问起,他也总用诸如“过去就过去了”“啊以前的事我忘了”“小姐你问我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她总是不得而知。

“后来呢?菲儿跟维克托,他们怎么样了?”她问。

“刚开始的三年,我与他们彻底断了联系。等我终于厌倦了四处漂泊的日子,想再听到他们的消息时,我却仍旧不敢面对他们。”贝尔德神色感慨,过去对他不可不谓是一种禁忌的话题,“正好霜之挽那时候在招募雇佣军,为了应对努尔瓦纳教团的复兴。所以我去加入了依特诺军,顺便能有一个固定的部队番号,可以收信,也可以寄信了。”

“回信来得比我预料中快。是维克托写的,他告诉我,他已经和菲儿结婚了,不日将动身搬往霜之挽,在那里开一家面包店,重新开始。而且,他们两个都很想我,希望我回来。对我而言,听到他们两个平安无事,这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艾丽莎挑了挑眉,提出了疑问:“既然他们知道你在依特诺当兵,他们就没有跑到霜之挽找你?”

贝尔德摇头:“他们在霜之挽找不到我的。信件来往要好几个月,而那时候,孤风领的努尔瓦纳又开始嘚瑟了,我的军队领命去支援万仞顶点的守军。”

“先等等,你所说的那个维克托……似乎跟当今荒芜堡主的名字相同吧?”艾丽莎忽然意识到。

贝尔德笑了,笑得很苍凉。

“别急,故事还有个结局呢。”

-

840年,孤风领,巴瑟利平原。

“贝尔德,贝尔德!”

营帐帐门被人一掀,一帮衣衫褴褛的人一拥而入。他们穿着破旧的皮甲或锁子甲,满脸不是灰就是黑,虽然看上去挫了点,但他们眼中都射出如狼似虎的红光。

听到帐门被人拉开,原本盖着本书躺吊床上睡大觉的少年骤然警醒,一把扯下脸上的书本护在怀里,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他唇角绒毛还没褪尽,面容明净,一头还算整齐的黑发,看上去倒像是哪个贵族家里的富家子弟。

军人们嘿嘿诡笑着慢慢走近,其中为首的那位踏前一步,露出男人之间的笑容:“贝尔德啊,我听说最新一版的《恐龙人》又到了?拿来给几个兄弟们参阅参阅,学习一下先进姿势呗?”

所谓《恐龙人》,全称《元气满满的恐龙人女仆》,主要内容是跟一位前凸后翘的恐龙人(至于恐龙究竟是什么生物,没人说得上来,反正能用就行)小姐姐学习烘烤面包、房间打扫乃至兵器养护的技术,在整个古特凯尔大陆蔚为传颂。

没错,维克托那家伙把画小黄书这个爱好发扬光大了。从他给贝尔德的信来看,起初只是为了“让贝尔德在依特诺军队里不至于无聊”。结果当维克托拿着手稿去霜之挽找拓写店时,全店员工都表示出对该册小X书的欣赏。本来维克托只打算印一册给贝尔德寄过去的,店长当场拍板,表示不能让这么好的艺术埋没了!

维克托与店长那真是相见恨晚,就差相拥而泣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维克托替他画小X……啊不,是艺术,而拓写店则雇佣了更多的抄写员,把拓本送到诸如酒吧或X院之类的地方,避过依特诺的眼线偷偷卖,双方五五分成……

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总之维克托与菲儿一周内就攒齐了去霜之挽的钱。要是照这个势头发展三个月,估计可以直奔圣都了。

念及此贝尔德也不得不感慨一句,果然这世界上还是懂艺术的人多啊。

当然,这种艺术仅限于酒馆旅店之类游离与教廷之外的地方,若是被教廷发现这种东西,是要被送上火刑架烧成碳的。

此时此刻,手握教廷禁书又被一群饥渴的士兵团团包围,贝尔德却露出了上位者的笑容,昂着脑袋:“去去去,想都别想啊,我跟那家伙说好了,超强三合一典藏版,仅供内部传阅,谁知道你们会拿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沮丧的神色。他们早就纳闷好久了,为何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每次都能赶在出货日的三天之前拿到《恐龙人》最新一期,他究竟有怎样通天的门路?

斯通的眼睛盯在封面那个前凸后翘的恐龙人身上,咽了口唾沫,又朝贝尔德走近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天壑打到霜之挽,再从霜之挽打到孤风峡谷,又从孤风峡谷打到万仞顶点,最后终于打到了荒芜堡底下,多少年的交情了,一本小黄书都不肯借给兄弟们?”

“滚,才两年而已,况且你们自己又不是没有黄色杂志!上次我信了你们的鬼话,第二天就剩个封面还回来了,那可是精装对开本啊!精装对开本!”贝尔德怒吼,把恐龙人抱得更紧了,“你们知道老子的心有多痛么?老子才不傻,再借你们老子就是大傻哔!”

“哼哼,贝尔德你执意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斯通诡秘一笑,大手一挥,“弟兄们上啊!”

众狼一拥而上,一时只听各种锅碗瓢盆砰砰作响,袜子鞋子四散飞舞,不时夹杂着破了音的嚎叫。

“快来呀,我逮到他了!他挣扎得好激烈啊!”

“弟兄们上哇,压着他别让他起来!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抢书啊!”

“哇靠,谁的剑顶我屁股了?”

“滚!又不在打仗,谁没事揣着剑?”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斯通觉得情况不对,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小小的营帐里挤了二十多号人,光是贝尔德那张床上就挤了五六个糙汉子。大半人都在地上叠罗汉,被压在下面的几个人脸都绿了,就差口吐白沫了。斯通赶紧让弟兄们起开,把这几个倒霉蛋拉出去透气。

这么一折腾,满营帐都是汗酸的气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看到贝尔德的影子。

“又被这家伙耍了!”斯通一拍脑袋。

贝尔德的吊床靠着帐篷篷布,此刻那土黄色的帆布上多了一道狭长的口子,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滚出去的大小。

-

“嘿嘿,没点实力,还怎么遵守男人之间的约定?”贝尔德飞快地穿越连绵的营帐,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远。

皇家骑士团与战斗法师团驻扎在半山腰,至于他们这些被教廷征召的雇佣兵,则被安插在山脚,充当遭遇袭击的盾牌以及冲锋陷阵的炮灰。从山脚仰头望去,教廷的圣白橡树旗绵延数里,漫山遍野都是依特诺主神的圣光。

皇家骑士团的名号虽然好听,也不过是一群买了铠甲到战场上来镀金的贵族公子哥,战力强大,全靠装备。他们是在战局基本确定之后才替补上来的新兵,到时候开起战来,雇佣兵跟死灵打得死绝了,他们才会骑着肥硕的战马到战场上收割残兵,让自己的骑士剑象征性地沾点血,顺便在战场中央的火海中摆点悲天悯人的POSE,以便回到圣都可以跟贵族小姐们吹嘘。

战斗法师团则寄宿着大量不被紫晶魔堡接收的法师,他们不得已将力量贡献给了依特诺教廷。法师向来缺乏基本的道德素养,他们就更不会关心雇佣军的死活了,一颗火球往战场中心一砸,只要砸飞的敌军数量比烧死的我军数量少,他们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二十公里外,一座漆黑的城堡傲然矗立于峭壁之上,即使距离原因它在视野中不过是一个小点,也无法掩盖它骄傲的气场。那是努尔瓦纳暗黑教团的最终堡垒,荒芜堡。经过上百年的征战,依特诺教廷终于将邪恶的军队压制回了它们的源头。夺下这座城堡,就可将饱守磨难的孤风领从努尔瓦纳教团的阴影中解放出来。

不过此刻的贝尔德并不在乎古特凯尔大陆的命运。他沿着营帐飞跑,风一般穿过第十五军的驻地,越过空地上操练的成排士兵,来到营地背面放置随军轴重的大帐篷边上。

他猫在一堆木箱后面藏了几分钟,确认斯通那伙人没有跟上来,才长出一口气,从衬衣内袋里掏出《恐龙人》来。它完好无损,贝尔德松了口气。

他左右瞅瞅没人注意,闪身溜进仓库。

仓库里没有人,军需官的座位此刻空空如也,空着的木桌上唯有两样东西:一盏没有点燃的灯与一张字条。

那灯令他十分眼熟,隐隐还有点恐惧,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过他暂且不去在意,略带好奇地将字条展开。

【致贝尔德:

黑日将盛,勿念魔堡,尽速离开。】

落款是他最熟悉的名字:维克托。

贝尔德愣了一霎,轻蔑一笑:“切,想耍老子?你们这群人,人生经验还是差了点啊!”

虽然那潦草的字迹几可乱真,但维克托怎么会在这里呢?那家伙在千里之外忙着搞艺术呢。

贝尔德把纸条揉成团随手塞进裤兜,顺手找了个长板条箱躺上去。但他没有摊开那本恐龙人,而是闭上了眼睛。

这张字条让他想起了在孤风领的往事。

维克托何许人也?维克托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友,不是兄弟更胜兄弟。

想当初努尔瓦纳暗黑教团与皇家骑士团在孤风领打得火热,半个孤风领沦为战区,七八岁的贝尔德在逃难的时候与父母失散,辗转流落孤风领首都万仞顶点。为了生存,他躲在小巷里刨垃圾,用破布蔽体,学会如何在擦肩而过时摸走别人口袋里的金币,也懂得用怎样的方式抖动手腕能让匕首更快地滑出袖管。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要游离于底层的那几个互相倾轧的势力之外,不招惹也不亲近,保持绝对中立。

而以上的这些技能全都不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与生俱来的,全都是维克托教给他的。

一晃五年过去了,贝尔德与维克托在底层区长到十三岁,后来有一天,昔日的管家找到了他。忠心耿耿的管家奉贝尔德父母的命令来到孤风领寻找儿子的踪迹,也不知是奇迹抑或是主神显灵之类的,他成功地在贫民窟找到了贝尔德,并要带他前往相对安稳的烁星领。

于是贝尔德带上了维克托。

-

不过过去的就过去了,跟看小黄书差不多,这页再好看也得翻下一页,说不定下一页的内容更劲爆呢。贝尔德想。他一向是一个不纠结的人,能用剑解决的事情坚决不用嘴。

从短暂的感伤中抽离,贝尔德一晃一晃地翘着二郎腿,开始鉴赏那本最新版的《恐龙人》,要多怡然自得有多怡然自得。

【特拉娜·索瑞斯·瑞思:哦,我的女主人,我没想到是你。】

【克里斯蒂·蕊希:我也没想到卑劣的偷食贼原来就在身边。】

【特拉娜·索瑞斯·瑞思:您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按照男主人的吩咐打扫房间而已。】

【克里斯蒂·蕊希:我知道那个家伙,他的矛永远也擦不亮,总是需要铁匠保养。今晚你不用到这儿来了,我有别的工作交给你。】

【特拉娜·索瑞斯·瑞思:可我只是个小小的恐龙人女仆而已,我还能上哪儿去呢?】

【克里斯蒂·蕊希:呵呵,别担心,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手艺的。】

当他看完一半时,周围突然昏暗下来,一开始还能看清上面插图上栩栩如生的鳞片,到后来画面慢慢变暗,他努力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再然后只剩下轮廓了。

贝尔德摔书:“谁tmd把灯熄了?”

而后他反应过来,现在是白天,帐篷篷布理应被阳光照得透亮,用不着点灯。

而且……是周围的环境暗了下来,灯没有熄灭,它反而更亮了,就像是沾水即燃的星灯,但……它照亮的范围只有圆桌那块。

不,桌上那盏灯根本就是甜风村的星灯!它犹如一个跨越时光的孤魂出现在此,向他索求着回不来的过往。

贝尔德怪叫一声,心底生出了强烈的不安感,抽出藏在袖管里的匕首。

“有人吗?”他朝帐篷外边大喊。

等了半分钟,没有人回应他。

贝尔德侧耳倾听,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无声的境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放松,他只道是那帮家伙的恶作剧,也许他们此刻拿布把帐篷顶盖上,然后在门口耐心地等他出来,等着看他惊慌失措的蠢样。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慢慢摸到营帐门口,悄咪咪地掀起帐帘一角。门外不知为何漆黑一片,好像现在是无月的午夜。

贝尔德严重意识到情况不对了,他悄悄地从皮靴里抽出了自己的第二把匕首。

妈的,管他究竟是中了幻术还是战友的恶作剧,先冲出去再说!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拉开帐帘。

帐帘正对着荒芜堡的方向,那黑色的尖耸城楼上空,盛开了一轮黑色的太阳!

无比巨大的压迫感翻卷而至,他的灵魂战栗着,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两把匕首掉落在地。冲天的黑光席卷而至,漫山的旗帜与营帐成灰消散、系在马厩嘶鸣的战马由皮至骨慢慢溶解,面前的一切都摧枯拉朽般消逝,只剩下那一轮黑日。

那黑色的光,湮灭了一切色彩。

慢慢地,在那一轮黑日的中心,画面开始显现。扎营地距离荒芜堡足有二十公里,他却能看清画面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衣着华贵的少女跪坐在圆形大殿的中央,被数条铁链禁囚,四周是银烛台燃起的灯火。她低着头,亚麻色发丝遮住了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那身洁白的长裙像花瓣那样在地板上铺开,美得惊心动魄。

他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在观赏一出噩梦。

这时大殿正门訇然中开,他看到一身黑衣的维克托快步走入,维克托的右手攥着一把纯黑的匕首。他来到少女面前,面无表情地前刺,将手中的短刀送入少女的胸口,殷红如玫瑰花瓣的鲜血于空中飘散。

就在少女向后倒下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少女的脸。

菲儿。

“不!”贝尔德惨嚎。

维克托转过身,来时的大门已经不见,虚幻的黑雾凝聚成一尊王座,他单膝跪地,向王座上虚幻的人影呈上沾满鲜血的黑色短刀,而人影用纤长苍白的手指为他戴上了一只雕刻华贵的银色面具。面具在维克托脸上扎根之时,王座上的人化作尘埃飘散,那染血的短刀化作镶嵌着鲜血宝石的剑,维克托登上王座,将宝剑用力插入地面,大地也为之震颤!

【新皇伊始,当以血祭!】数万个苍白喑哑的声音高呼,汇聚成幽深的海洋。

维克托与王座的轮廓逆着光,变得一片漆黑。但他像是知道有人窥视般,望向贝尔德的方向。贝尔德只听到他的声音,古奥庄严宛若一位君主,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我在荒芜堡等你。”

黑色吞没了贝尔德眼前的景象。

圣言历840年,圣骑士团东征失败,八十万远征军全灭于荒芜堡下,依特诺教廷实力大损,威信一落千丈。这一日被称为【黑日】。

同日,远在千里之外的霜之挽,有一部小X书再也没有新刊。

-

“我的故事讲完了。”贝尔德平静地呼了口气。

“所以说,你口中的维克托真的是当今荒芜堡主维克托。”艾丽莎环抱双臂,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添了一丝震惊,“而你,你在黑日之下安然无恙,他还让你去荒芜堡找他?这里面的疑点太多,我需要思考一下,再跟你一一提问。”

贝尔德挑眉:“不相信我能在黑日下幸存?黑日是启示录级魔法,黑光之下,皆化粉齑。你想问我为何经历黑日不死吧?我想是那张维克托留给我的字条。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霜之挽的酒馆了,身上东西都在,只有那张纸条消失了。”

“然后呢?”艾丽莎耸耸肩。

“然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很简单的动词了,每晚临睡前我都会将它反复念叨个十遍。”

“这样说的话,你依照我父亲的意思,带我回到孤风,等你将我送到希尔家族,之后会去找维克托……”南希瞪大了眼睛,显然她也渐渐理解了。

“不,不是你父亲的意思,是教皇的意思。”贝尔德对南希摇摇头。

他凝视着彷徨的紫发少女,眼神慢慢变得柔和,犹如在战后的废墟里捡起弃婴的传教士。硬要形容的话,那便是不加掩饰的同情。

他清了清嗓子,用平静的语调开始叙述。

“我就直说了,德里安陛下想要擢升永恒,与神比肩。在他眼里,你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千金小姐,你只是一个工具,他那庞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能够安然无恙最好,但如果不幸遇难,也不是什么不能承受的损失,只不过更麻烦一些而已。”

“而怎么讨好依特诺主神呢?”贝尔德拉长了尾音,忽然话锋一转,“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边防军吧?就是那帮替圣言领看门的‘极光守望’。他们日以夜继地监视着凋零之门,将来自永寂次元的威胁阻挡在古特凯尔大陆之外。”

每一个居住在圣言领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凋零之门的传说。据说圣言领西北的绝大多数区域终年覆盖在暴风雪之下,就是因为西北方的那座位于雪原地下的凋零之门。

天空议会宣称这扇门与永寂次元直接相连,而圣言领的极寒就是从永寂次元吹拂而来的,那是来自墓窖的阴冷。除了古往今来无数个依特诺圣女们,没人进去看过。没人知道这扇门什么时候出现的,历代教皇尝试过很多办法,却从来没人有能力将它彻底关闭,最多用法阵进行微量的抑制。

贝尔德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想象一下,如果有那么一位教皇,能够做到前任历代教皇无一做到的事情,你觉得史书会怎么写他?”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掌握了封印凋零之门的方法?”艾丽莎提问。

“确切地说,他掌握了封印凋零之门的方法,他也找到了统一整座大陆的方法。极光守望是依特诺教廷真正的精锐,如果凋零之门不再需要守备,腾出手的依特诺教廷可以用极光守望轻松地扫荡整座古特凯尔。

“所以关键在于封印凋零之门。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实现,但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了,南希跟封印凋零之门没有直接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另一个需要交换的东西。”

稍作停顿,贝尔德抛出一个问题:“知道在孤风领数十年的战争里,谁趁机发了财吗?”

“希尔家族。”艾丽莎迅速回答。

“没错。在战乱蹂躏孤风领的南方,难民们纷纷逃离孤风领时,希尔家族趁机壮大,吞并了那些被人荒废的土地,包括那些来不及运走的东西以及矿井;将被打散的乱军收编,建立了自己的私人军队,强迫难民到他们的土地工作;垄断了近乎所有的贸易,挤占孤风领的市场空间,凭借雄厚的财力让其他小商人破产。

“除此之外,为了确立自己的霸主地位,它伙同依特诺教廷的骑士,血腥清洗了孤风领其他的几个贵族,不管那些贵族投不投降。”

看一旁艾丽莎神色不善,贝尔德笑了笑,“咳咳,对于这一点,我想魔女小姐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艾丽莎努了努下巴,冷冷地笑了一下:“继续。”

“那时候依特诺教廷发现,希尔家族开始变得难以掌控。这不难理解,吞并了贵族的势力以后,希尔家族真正达到了一个难以被撼动的高度。它慢慢从依特诺教廷的掌控中脱离出去,成为孤风领暗面上最有权势的势力。希尔家族少爷希柯恩在孤风领的地位,大概就跟德里安陛下在圣都那么高。”

“后来有那么一天,希尔家族在他们旗下的某座矿井下边,挖到了特奈瑟缇留下的遗迹。当然,这条消息但凡有耳朵的都知道。金银财宝暂且不论,他们从中找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一块碎片。”

“有人说这块碎片是主神从蚀碑上敲下来的,也有人说它是某种强大的魔法造物。无论哪种说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教皇需要它,它是不可或缺的。”

“我猜猜,这东西能够关闭凋零之门?”艾丽莎反问。

如果贝尔德还能动弹,他一定会故弄玄虚地举起一根手指。

“对了一半。更确切地说,这东西是某样神器的其中一块碎片,只有找齐所有碎片,才能恢复它原本的模样。通过它的力量,德里安陛下才能关闭凋零之门。不过很不幸,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德里安没有跟我说过。”

“德里安陛下不能出兵解决吗?整座大陆没人是依特诺教廷的对手。”一直没说话的南希这时发问。

“你说的没错,南希小姐,但很可惜的是,依特诺教廷动不了希尔家族。”贝尔德挑挑眉。

“在非对称战争中,强势的一方是不会发挥全部力量的。就比如说吧,自家后花园里有一条蛇,你总不见得把禁卫军开进去抓蛇吧?”贝尔德努了努下巴,“但如果后花园里有一个蛇窝,每个进去的人都被咬了一口,那么后花园的主人才会考虑严肃对待。”

“孤风领时值战乱,前线战场兵力已经短缺,他们拿不出更多士兵对付希尔家族。即使真的要进攻希尔家族,先不论它拥有的精锐士兵,刚才我们在洋馆已经领教过的那些,单论现实状况。孤风领地形崎岖,能够行军的通道很少,希尔家族早就在几个要道修建了军事堡垒,依特诺教廷想要拿下希尔家族,势必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而努尔瓦纳教团还在虎视眈眈呢,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挡住荒芜堡的死灵军团,一个不小心,万仞顶点沦陷都有可能。

“所以,德里安陛下提出了要求,而希柯恩少爷提出了交易。

“用依特诺教廷对希尔家族的支持,一笔价值连城的赠礼外带依特诺军不对外公开的部分军备,再加上泊尔珀斯诺家族天资最高的小女儿……”

贝尔德扭头看向缩在角落的南希,“也就是你,南希·泊尔珀斯诺。这三样条件加在一起,去换取那小小的一块碎片。”

“你明白了吗?从一开始,这趟旅程就不是什么联姻啊旅游啊或是诸如此类的,它是一场德里安陛下与希尔家族之间的交易,而泊尔珀斯诺家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是棋子。”

南希张了张嘴,贝尔德迅速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容我为你的父亲说句话。作为泊尔珀斯诺家族的侍骑,家族的境况我一直看在眼里。泊尔珀斯诺血统已经淡化了,如果没有教廷的资助,很快就会被挤下三大家族的位置,甚至紫晶侯的位置。德里安陛下对你的父亲施加了压力,迫使他瞒着你,将你送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是不爱你,只是整个家族的压力都扛在他肩上,他不得不做出牺牲。”

南希捂住嘴巴,退后几步,靠住树干。她那无暇的脸庞第一次有了阴云,淡紫色瞳孔里充满犹疑的弧光。

“说到底,统治者才不会管一个人的死活,平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监察官报告里的数值,只要在保证社会稳定的前提之下,他们怎么做都是他们的自由,他们绝不会因为某些人的缘故放弃更大更长远的利益。”

贝尔德又补了以上的话,权当给南希的一种另类的安慰了。

他不是有意让南希难过,只是所有人终究都会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这节课早上晚上、由谁上,结果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终究要变成狡诈的狐狸,倒不如让她早点明白。

沉寂良久,南希抬起头,把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尽力做出平静的语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反正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白脸教皇了,你就当是我说了点梦话,不小心被你听见了吧。”贝尔德笑笑。

艾丽莎走近贝尔德,在他身边半跪。她用左手翻起贝尔德的左手,两朵永寂花沉默地绽放。

她望着贝尔德的永寂花:“我有过怀疑,现在看来,我的直觉并没有错。”

“找到同类了,有没有觉得很兴奋?”贝尔德调侃她。

“有些意外而已。”艾丽莎握住贝尔德的手心,一道没有温度的魔能顺着指尖传向贝尔德的身体,“既然你也与魔君订了契约,那么某些只能作用于我身上的魔法对你也起作用了。”

艾丽莎的治疗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属于治疗术,菲莉帕的魔法需要对伤者的伤口释放,还需要她自己进行控制与引导;而艾丽莎只是单纯地将魔能灌进贝尔德的身体。这些魔能经由驱核奔赴四肢百骸,开始修补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只要魔能尚存,我们就能修复自己的损伤。达克纳斯没有给你完整的力量,所以你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弱。现在我给你的魔能可以激活这种能力,足够你用很久。”

断裂的骨头在牵引下复原,受损的肌层重新恢复了血色。不到三分钟,贝尔德已是春光满面,不仅可以撑起上身了,甚至还能动动那只骨折了的腿。

“爱死你了,魔女小姐。”他朝艾丽莎挤眉弄眼。

艾丽莎重新起身,并没有搭理贝尔德的调侃:“你是为了向维克托复仇,才去找达克纳斯借力量的吗?”

“啊,魔女小姐,你让我想起了当年的伤心事……”贝尔德手捂心口泫然欲泣,“不瞒你说,我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曾经跟成为荒芜堡主的维克托交过一次手。结果他轻易地击败了我,还毁掉了我的剑。后来嘛……”

贝尔德自嘲地笑笑,没继续说下去,抬了抬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永寂花隐约泛光。

“那么你呢?你的永寂花是怎么来的?你又要拿它去做什么?”他望着艾丽莎。

艾丽莎一笑,笑得贝尔德心里一颤:“跟你一样,我要复仇。”

“向谁?”

“希柯恩。”艾丽莎回答,咬字极重。

一直以来永寂魔女都以游刃有余的姿态示人,但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淡定与戏谑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了纯粹的恨意。

“不,不只是他,我想把希尔家族从孤风领的版图上抹除掉。”她又补了一句。

此言一出,贝尔德与南希都是一惊。这就好比在圣都大教堂密谋推翻教廷的统治一般,不仅仅是天马行空了,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身为教廷枢机所在,圣都自然是全大陆最奢繁的城市,权力者与富裕者的天堂。有上位者就会有从属者,圣都的上流社会已经自成了一个生态圈,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大家族,珀尔泊斯诺家族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小家族由于没有独自立足的力量,大多数都会依附三个家族中的一个,这就在上流社会分出了阵营。三家的实力差不多,关系也不算太差,基本处于分庭抗礼的状态。

而地处孤风领的希尔家族不同,它借助孤风领的连年战乱起势,在战争中一家独大,囊括了整片领域的酒业、矿业、畜牧业……它拥有的影响力辐射至整座孤风领,而不仅仅是一个闭塞的上流社会,没有一个孤风子民不知道希尔家族的。

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教廷不被希尔家族赶出孤风领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取缔之类的想都不用想,最多制约希尔家族的部分行动。希尔家族的影响力如蛛丝般辐射出去,再加上孤风领目前的形势危若累卵,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教廷真的不顾一切,调一支强悍的军队把希尔家族给平了,以后的发展估计会很棘手,失去了精神领袖的孤风领陷入全境动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退一步说,平了一个希尔家族,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希尔家族。与努尔瓦纳教团的战争陷入了漫长的拉锯,教廷绝没有余力去料理新的叛乱或是其他破事儿了,至少近几年都不会有。

这样一来形势就很明朗了,随便希尔家族怎么闹吧,他们高兴就好。教皇的恩泽惠及天下,只要别过分到起兵自立反攻圣言领,教廷基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艾丽莎说出这样的言论,贝尔德与南希自然就惊讶到无以复加了。

“你……打算怎么灭?”

“你……跟希柯恩有仇?”

贝尔德与南希一同发话,不过内容不大一样,说完还对看了一眼。

“所以说啊,你们以为我向达克纳斯大君借来这身力量是为了什么?”艾丽莎微笑,但这笑容里写满怆然。

“著名少女诱拐犯达克纳斯魔君又缺老婆了?”机灵的贝尔德抢答。

而后他就被艾丽莎一个回旋踢踹飞了。

“为什么要灭掉希尔家族?”南希漂亮的紫色瞳孔氤氲着波光,眼神里洋溢着疑问。

“可能她的父亲被希尔家族的某个人害死了?”贝尔德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拍完了,他瞥了艾丽莎一眼,对方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或者……母亲?”他又问。

……

“不是吧,父母都被害死了?”

……

“好吧,再加上一个姐姐妹妹或者哥哥弟弟……”

……

艾丽莎依然一声不吭,贝尔德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询问:“我说,希尔家族难道……”

“嗯哼。所以我说,抹掉希尔家族,很公平。”面对震惊了的贝尔德,艾丽莎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粲然一笑,“有空揣测别人思想,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南希同样被震惊到无法言语。短时间内被这么多爆炸性消息连番轰炸,再健谈的演说家也得沉默,何况她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贵族少女。

她忽然想起了在奥克瑟村的那个暧昧的夜晚,那时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贵族少女,眼看着自己的家园与亲人被希尔家族屠戮,却什么都做不到。

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