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打得昏天地暗,悬崖上的洞穴倒是好整以暇。

艾丽莎百无聊赖地躺在石床上,维索斯正在那边整理法师的行囊。既然此地的依特诺军无法从强盗手中保障宾客的安全,那么宾客就只能自己跑路了。

此刻维索斯正将试验用剩下的药水分门别类灌入特制的水囊中,这些特殊的水囊被魔法加持,药剂不会腐蚀它的内壁,而它本身也比看上去更能储存东西。他倾倒的动作极其小心,不希望这些药水洒出来哪怕一滴。

当维索斯倒完第二瓶“法师杀手”,艾丽莎忽然开口了:“喂,小哥。跟我说说第三瓶药剂吧。”

见维索斯充耳不闻,她娇笑一声,语调挑逗:“拜托,这里可是有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美少女,你就没有半点反应吗?”

维索斯暴躁地回应:“给我闭嘴,再发出声音,我就让你试试这瓶药。”

艾丽莎听出了对方话中的言外之意:“哦?难道第三瓶药剂有某些让人变得奇怪的效果吗?”

维索斯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妇:“废话,这瓶药剂出自紫晶魔堡的大药剂师之手,使用了镜火羁尘的根茎,本来是用来惩罚犯下严重错误的法师的。它会破坏人的驱核,将法师变为普通人。有的人宁愿死也不希望喝下这东西。”

“那还真是可怕呢。”艾丽莎不置可否。

“你呢?肮脏的魔女?如果你喝下这东西,你一定会痛不欲生。”

“我想,就算你想让我变成失去驱核的废人,你大概也没有这个胆量吧。”艾丽莎轻笑,“如果这药剂的功效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强大,为什么你不对我使用呢?你难道不恨我吗?你一定恨之入骨吧。”

“我猜猜,你的导师一定不希望你滥用这东西,甚至连碰一碰都不行,因为它是紫晶魔堡的特产,它太珍贵了,哪怕浪费一滴也是可耻的。”

维索斯在原地停了三秒,而后摊开本来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背包,从里面翻出了量杯。

“如你所愿!”他恶狠狠地说,用第三瓶魔药将量杯填满,而后来到艾丽莎身边,伸手撬开她的嘴。

维索斯猛然发出了惨叫,因为艾丽莎伸手点在他的长袍上,指尖爆射出炽热的火元素,直接点燃了他的大半法袍。他惨嚎一声跳远,拍打自己身上的火焰,但无济于事。

无视对方的嚎叫,艾丽莎用手指释放火元素,将束缚身体的皮条一个一个熔断:“魔力本是无属性的,当法师用特定的方式去驱动,它便被赋予了属性。永寂次元的魔法与古特凯尔的魔法并无二致,只是我的那部分被法阵与药剂封印了,所以只好借用某人的元素力量咯。”

最后一根皮条应声而断,艾丽莎坐起身,慵懒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

“这几天来,还真是多谢你的款待了。”

“不可能!你的魔力……已经被封印了!”维索斯一边满地打滚,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艾丽莎粲然一笑:“你以为呢?我故意压抑了自己的力量,不在你们面前显现出来罢了。你们做的一切努力,那些费力的法阵、魔法、还有奇奇怪怪的药剂,只作用于我,却没有照顾到冰蔷薇。”

“我来告诉你吧。从一开始,你们的思路就错了。契约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双向的。我能从南希身上汲取魔力,也能从她身上察觉她的情感。如果我稍微集中些精神,甚至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景物。如果不将双方的驱核一起破坏,契约便会一直存在。”

“这里的大致地形我已经从南希那边了解了。”艾丽莎轻巧地跃下石床,将有些松弛的丝袜重新提到大腿根,“至于你……”

“啪”,一个清脆的响指。维索斯的法袍瞬间止住了燃烧,但他的皮肤依旧留下了大片的灼伤,躺在地上不断哀嚎。

“魔女小姐,请放过我的学徒吧。他虽然愚钝,但终究是我的徒弟。”某个苍老的声音在艾丽莎身后响起。艾丽莎转过身,索拉莱从洞口走了过来,与艾丽莎四目相对。

艾丽莎的身体悄悄地绷紧了。刚才止住火焰的那一手令她微感悚然,物理手段无法扑灭的火焰魔法,这位法师居然只用一个响指便可消灭,足以窥见他对魔法的掌控力到了何种恐怖的境界。

“如果依伊莎贝尔大人的意思,此刻我需要与你来一场战斗,好阻止你从这里逃出去。”顿了顿,索拉莱话锋一转,“而战斗会消耗大量的魔力,也许还有一些珍贵的药剂,它们都价值不菲。鉴于我自己自愿放弃了双方的合作关系,也同时放弃了至高之剑大人许诺的抚恤金,我再继续待在这里显然是非常不经济的行为。”

对方的话语似乎暗示了什么,艾丽莎试探着问:“你想和我打吗?”

索拉莱轻轻摇头:“说实话,我不想和你打。自从葛蕾雅去见主神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逼近破产的边缘。你知道,以前钱啊财产啊之类的东西都是她帮我管的。”索拉莱一边说话一边走向他的学徒,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简单地释放了一个治疗法术,“顺带一提,葛蕾雅是那个有火红色头发的女孩。”

艾丽莎笑了:“我也不想和你打,你可以省下一笔开支。”

索拉莱也笑:“这再好不过了,魔女小姐。感谢您的理解。”

两个脱线的家伙一拍即合,坐椅子上哀嚎的维索斯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仿佛他们两个背对着他达成了什么密谋。

索拉莱旁若无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地上画起了传送阵,唯有维索斯举着拳头大声疾呼:“老师,您不能这么做!她是邪恶的魔女!我们必须在这里消灭她!”

没人理他。等到索拉莱画完传送阵的最后一笔,他才拍拍法袍站起身,对艾丽莎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我以前的导师常喜欢跟我讲一句法师间流传着一句格言,‘当你的学徒指出你理论中的谬误时,你该给他一巴掌,而后心平气和地采纳他的建议。’”

话音未落,他抓起自家学徒的衣领往传送阵里一扔,一阵白光闪过,画下的阵法黯淡下去,而那位学徒也已消失无踪。

索拉莱松了口气,像刚处理完尸体的土匪那样拍了拍双掌:“遗憾的是,我从来不喜欢听我导师的话。”

艾丽莎伸出手指,轻点自己的唇瓣:“我好像有点喜欢紫晶魔堡的法师了。”

索拉莱笑了:“魔女小姐,你该在四十年以前跟我说这话,或许我会坠入爱河。”

索拉莱弯下腰,继续用那支粉笔给自己画一个新的传送阵,丝毫不提防艾丽莎。

“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我可是万恶的魔女诶。”艾丽莎抱着肩膀看着他。

“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正义与邪恶,站在讲台上布道的红衣主教不一定比桥洞下乞讨的叫花子更加高尚,就比如说吧,我是一个不好不坏的老法师,仅此而已。抛却魔女的身份,你也只是个小女孩,不是吗?”

艾丽莎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决定最后捉弄这位老者一番:“喂,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一切对我都毫无作用?那些魔法与炼金术,它们用错了地方。”

索拉莱继续布置他的法阵,连头都没有抬:“事实上,每一位伟大的法师都清楚契约的性质,我当然知道单对你进行试验收效甚微。”

“那你为什么还要折腾我?”艾丽莎很意外。

索拉莱拈起食指与拇指,比了个抚摸金币的动作,脸上浮现起精明的笑意:“抚恤金,魔女小姐,至高之剑大人许诺的抚恤金。等到伊莎贝尔真正把那笔钱交到我手上,我才会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工作。不过,看起来她如今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算是法师中的财迷了,不是吗?”索拉莱的精明让艾丽莎哭笑不得。

“没办法,葛蕾雅总是跟我说要像对自己的女儿那样抓住每一枚金币,别让外面的野男人把她们掳走了。”索拉莱把粉笔收回兜里,背起他的背包,站进他画下的法阵里,“和你交流很愉快,不过恐怕我现在得离开了,有机会再见吧。”

传送阵渐渐亮起白光,索拉莱的法袍无风自动,但他忽然停下了,抬头望向艾丽莎。

“哦,还有最后一件事。”他对艾丽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点头致意。

“谢谢你,愿意听一个老法师的无聊故事。”

一阵倏忽的白光,索拉莱消失无踪。

-

洋馆后方的林地中,一场不对等的追逐战正在上演。

一位眼角带泪的柔弱少女在前面狂奔,一群穿黑衣的大老爷们在后面狂追,从视觉效果来看很像是一群饥渴的男人正在调戏过路的良家少女。

其实那帮黑衣人也算悲催,放在平时,他们有好几种方法能让前面的少女跌倒、停下,乃至重伤,但他们接到的命令明确要求他们不能对南希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哪怕是伤了对方一根脚趾头也不行。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把对方堵住,毕竟她逃跑的方向是悬崖,她身上又没有翅膀,一群人围追堵截总能把她拦住,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南希飞快地穿行于树丛之间,树杈刺破了她的裙摆,在她身上留下细小的划痕。

自她出生以来,她还从未这样狼狈地跑动过,此刻贵族小姐的弊端就体现出来了。心脏跳动的剧烈程度几乎要将自身撕裂,身体则有一种莫名的飘飘然,她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了,唯有意识本能地提醒她停下。

身旁一株落叶松后猛然窜出了一个黑衣人,他早已埋伏在这里,就等南希路过时发动突袭。南希惊叫一声滑倒,正好避过了对方的擒抱。赶在更多人靠近以前,她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奔逃。

可惜她挑错了方向,啸叶山脉无情地拦在她面前。与此同时,身后的追兵如期而至。经过数分钟的奔跑,他们身上却没任何疲劳的迹象。

黑衣人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堵住了南希离开的通路。其中一名黑影离开队列朝南希走来,手上拿着那瓶能让人昏睡的药水。

就在这时,悬崖上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所有黑衣人抬头望去。

漆黑的星空中出现了一颗深邃的黑影,它正朝地面急速坠落,伴随黑影的还有一点炫目的寒芒。这强光如坠落人间的星辰,即使配备了护目镜,仍然锐利地刺痛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无法及时作出反应。

黑影轻盈地落在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将他直接按倒在地,草茎飞扬。黑衣人强忍胸口的钝痛抬头,黑色少女跨坐在他腰腹,对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他骤然清醒,发现那漂亮的星光此刻悬在他脖颈旁边。

短暂停顿,星光陡然发亮,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它轻松地卸下了那名黑衣人的头颅,炽热的鲜血从无头的脖颈喷涌而出,沿着挥砍的痕迹溅在数米外的冷杉上。

黑衣人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寒芒不是星辰,那是镰刀刀尖的反光。

那位黑色的少女从尸首上缓慢起身,将镰刀反手横在身后,轻蔑的目光慵懒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舔了舔唇角沾染的血迹。

黑衣人们纷纷拔出武器,他们的手指刚握上刀柄,少女双手握镰挥砍而出,逆旋的镰刃撕裂了空气,锐风三百六十度地斩出,瞬间拦腰斩碎了所有的黑衣人。

待到所有躯体坠落地面,魔镰在她掌心消散,艾丽莎转过身面对南希,脸上已经绽开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救了你一次,记得以身相许哦~”

南希默不作声地蹲在原地,双目失神,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圈。

艾丽莎收起玩味的笑容,走到南希身前俯身,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被吓到了吗?你看上去刚刚哭过。”

“嗯,没什么。”南希扭开脸,艾丽莎的手落空了。她的双颊仍旧嫣红,连带着眼眶也染上了相同的色彩。

艾丽莎收回手,轻叹一声:“卸掉故弄玄虚的伪装,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嘛,根本不会撒谎。”

“难道说,是贝尔德死了吗?”她歪着脑袋,指尖在脸颊上无意识地轻点,“说实话,那家伙死掉对我而言并不值得感到难过,他很有个性,但并不讨人喜欢。我此刻感到的愤慨、忧伤与绝望,都是透过与你相连的链条传来的。”

南希摇了摇头,指尖紧紧掐进皮肤。

艾丽莎握住她的手掌,柔声安慰她:“告诉我吧,你可以依靠我,我们的命运相互关联,不会背叛你。”

经历了这么久的不安与磨难,忽然被人柔声安慰,南希的泪水决堤了。

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在我快被黑衣人抓住的时候,他突然出现,把所有人都杀了。我以为他回来了,我很高兴……可他,他也想抓住我,就像那些黑衣人一样。”

“也就是说,你的侍骑背弃了你的家族,背弃了橡树试炼,更背叛了你。要是放在圣都,这是毫无争议的死罪。”

艾丽莎凑到南希耳边,发丝蹭着她的耳根,话锋一转,“但在孤风领,你的生命根本不属于你自己。”

“不,不只是在孤风领,从出生开始,你的生命根本不属于你自己。你只是他们的商品,待价而沽,价高者得。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他们假装出包容的模样,面带微笑地倾听你的不满,之后却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你妥协。

“这种虚伪的行径从来不缺乏拥趸。为了维系阶层的稳固性,他们会做出种种令人不齿的行为,而后用华丽的辞藻与道貌岸然的神情为其正名,仿佛他们做的这一切不过天经地义,是每个人生来就该承担的职责。而实际上,这并没有让他们变得高贵,反而让人觉得可悲。

“当然,不只是你。圣都大部分贵族小姐的命运与你相同,她们都只是鸟笼里的金丝雀而已,过着言不由衷的奢靡生活,一生却从未有过一刻自由。

“而那些少爷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犹如一艘飞得高高的飞空艇,想要维系它不坠落,就需要每一个齿轮正常运转,或者说,看上去正常运转。他们也必须遵循家族的指示,与某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性交际,最后组成新的血脉更优秀的家族,将贵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如果那群锦衣玉食的贵族们将明争暗斗的力气拿出一半,花在定国安邦上,孤风领绝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我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艾丽莎轻咳一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她稍微平定下情绪,向南希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吧。等我了结掉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我们可以找一个没有谎言没有敌意的地方。”

“我要回圣都。”南希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音调沉闷。

“别忘了,你是我的人质,那个契约还在生效呢。在交易达成以前,我还不打算放你走。”

“我要回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已经回不去了。”艾丽莎叹了口气,柔声安抚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稍后会告诉你。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

她扶着南希的肩膀,一点一点地让她站起身。

“为了预防极端情况,比如遭到一整支军团的进攻,依特诺军在这里留了一张底牌。它现在就躺在库房里面,我们可以去启动它。走吧。”

两位少女刚要迈步,洋馆方向传来了重物砸地的巨响,大地为之震颤。从这动静不难判断,那台魔铠正在清扫战场。南希怔怔地望向那个方向,艾丽莎望了她一眼,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某些东西。

“贝尔德还在跟魔铠对抗?看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嘛。”她有意无意地说。

没有听完艾丽莎最后的话,南希已朝洋馆方向狂奔,艾丽莎笑着摇了摇头,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

【别像阴沟里的老鼠那样躲躲藏藏的,你的骑士荣誉呢,小侍骑?出来领死,或许我会给你留一具全尸。】

洋馆已被暴躁的魔铠拆成了废墟,几簇烈焰成了这地方仅剩的光源。周围如鬼蜮般沉寂,似乎已不存在任何的活物。魔铠绕着洋馆行走,每走一步都会使大地微微震颤,偶尔废墟里会传出细微的声响,而下一刻,魔铠就会对那地方一通乱砸,直到那块区域彻底化作碎片为止。

贝尔德躲藏在一个L型桁架的阴影下边,悄无声息地趴着,任凭四周地动山摇,自是岿然不动。随着魔铠的行进,灰尘不断自他头顶落下。之前魔铠给予他的重击使他受了很重的伤,连达克之手也无法维持。

最严重的在于他左腿可能骨折了,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痛不欲生。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没办法继续战斗。

他只能悄悄地在废墟里潜伏,爬过堆砌的建筑废料,竭力避开魔铠的探测范围。

临行前教皇给了他一些独属于至高之剑的装备,它们好端端地藏在自己的皮甲内侧,但在如今的境况下,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什么用都没有。

【你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魔铠又在叫嚣。

如果我是老鼠,我早就挖个洞逃出去了。贝尔德无声地反驳。

等了很久,他听到魔铠又开始折腾废墟了。这一次它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动静大到惊飞了周围的鸟雀。

洋馆说大不大,魔铠的动作倒是非常利落,大理石的废墟也无法阻遏。光凭声音就能判断,魔铠正在接近他的位置,很快就能发现他的存在。

他试图离开魔铠的行进方向,结果头顶的某块房梁掉了下来,压住了他没有受伤的腿。他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伸手试着推开它。那东西实在太重,没有压断他这条健全的腿已属侥幸,想要挪动它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好吧,他放下手,让全身肌肉放松下来。我放弃了。

他不知道那些准备上绞刑架的人都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死亡的。他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恐惧,恐惧得手指发抖,嘴唇发颤,无法清晰地思考。

他不是惧怕死亡,他惧怕那未竟的誓言。

若是自己就这样死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再次见到菲儿,他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过往的某一段记忆突然涌现,他想起了他杀的第一个人。

是在万仞顶点的贫民窟。

那人想要抢夺他的小包,那里面装着他从别处偷来的食物,于是他们两个陷入了拉锯。那时的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对方早已饿得皮包骨头,双方的战斗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不过是两个人争夺活下去的权利的挣扎。他们在污水满地的巷子里撕扯,那只小包几度易主,而最后它被扯裂了,里面的面包与土豆滚落满地。

愤怒冲刷了他的理智,饥饿屏蔽了他的思想,他用一块石头猛击对方的太阳穴,不断地猛击,直到对方的脑壳彻底碎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团。

他曾以为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从贫民窟的小男孩成长为冷血的孤狼,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够异端审判庭绞死他一百次的。但那些鲜血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什么也没能握住。

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发现自己一路前行,珍视的一切却像路边的风景那般后退,湮灭在不可见的黑暗中。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它一直在重复悲剧的螺旋。

时至今日,所有的美好都已经消逝,他的前路只剩下一样东西,确切地说,一个背影。

维克托。

如果维克托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他也许会笑出来吧?会怀疑当初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明智?怀疑他浪费自己宝贵的活命机会,是不是仅仅救下了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他什么都没能做到。

【你在这里啊,小侍骑。】

头顶的废墟被轻易地掀开,魔铠用两根手指拈起了贝尔德,将他举在自己眼前。他奋力捶打对方的手指,犹如蚍蜉撼树。

钢铁的手指逐渐加力,他似乎能听到脊椎逐渐碎裂的声音。

一道雪亮的光晕自阴影中一闪而过,在魔铠右臂上留下一道炽红的创口。魔铠朝攻击方向转身,却见一股强悍的魔能脉冲迎面而来,在它来得及反应之前正中了它。汹涌的魔能四溅飞散,沉重的魔铠顿在原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环绕周身的血色荧光不再亮起。

想要驱动魔铠,只能通过强大的魔力。大多数魔铠使用一块辅助核心与操纵者本身的魔力相结合,将魔能输送至四肢百骸,驱动自身运动。当遍布体表的输送通路被强大的魔能波动瘫痪,它自然就无法运作了。

因魔能振荡而眩晕的贝尔德艰难地扭过头,只见两位少女从隐蔽处小跑过来,艾丽莎握着那把巨大的镰刀,而南希双手缠绕着令人怀念的紫色火焰。

艾丽莎站在贝尔德下边,镰刀轻盈地上挑,切断了魔铠的一根手指。贝尔德从上面掉了下来,那条伤腿直挺挺地碰触地面,于是他十分响亮地嚎了一声。

“偶滴腿啊!”

没有人笑,艾丽莎以甩鞭的动作挥手,黑色的锁链再次缠上了贝尔德的脖颈。沉默的魔铠微微颤动,些许荧光闪烁,这是它正脱离振荡影响的征兆。

南希跟艾丽莎对视一眼,开始往来路奔跑。贝尔德一路嚎叫着,像待宰的牲畜那样被拖入了森林里。

-

贝尔德被狠狠扔到树干上,仿佛在甩一件垃圾。

他咽了口唾沫,抬起头,迎上了两位少女堪称恐怖的目光。尤其是南希,那淡紫色的瞳孔此刻笼罩着阴云,贝尔德毫不怀疑,此刻若是给她一把柴刀,她会把自己的脑袋卸下来做成标本。

天之涯的古话说得好,真男人能屈能伸,该认怂还是得认怂!

“咳咳,两位与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贝尔德挤出一个微笑。

南希瞬间甩了他一个巴掌,那响声清脆得堪比刀剑与铁石的交击。

贝尔德有些发懵地捂着脸,脸颊火辣辣地疼。考量了当下的局势,他决定先从另一位少女入手,争取宽大处理。

“艾丽莎,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贝尔德伸手探入皮甲,翻找这个动作对如今的他而言相当吃力,他上下左右翻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某样东西。他将它抽出来一看,封面上恐龙人女仆欲拒还迎。

三人陷入了难堪的静寂,唯有寒鸦单调的蹄鸣。

南希高高扬起了手,贝尔德连忙大喊:“先别急着扇,我拿错了!”

他把书收回去,又找了半分钟,终于将那件礼物取了出来。

那块深黯水晶。林地间细微的光源无法隐藏它的光辉,在贝尔德掌心晕染出深紫的纹路。

艾丽莎的视线在那块水晶上盘亘许久,看贝尔德的眼神变了:“这么说,你杀了伏斯特洛?”

贝尔德点点头:“是的,我送他解脱了,但这东西是他自愿给我的。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我觉得那家伙在临死前和我达成了某种……同病相怜的默契。这东西我用了也是浪费,送给你吧。”

艾丽莎接过水晶,端详片刻。而后,她用双手握住水晶,将菱形的尖角抵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缓缓扎了下去。

深黯水晶爆发出绚丽的光芒,南希与贝尔德都眯起眼睛。那样绚丽的色彩本不该是一个黑暗法师能拥有的,自肌肤相触的位置,水晶一点一点化作了虚幻的流沙,绚丽的光带缠绕在艾丽莎周身,而后尽数吸入艾丽莎的胸口。

艾丽莎缓缓睁开眼睛,神秘的华彩在她眼底流动,转瞬即逝。

“你看到了什么?”贝尔德问。

“他的一生。”艾丽莎回答。

魔铠显然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动静,钝重的脚步声朝这里急速接近。

“新力量感觉如何?”贝尔德问。

“很难说,还需要适应。”艾丽莎转身。

【永寂魔女,你的脑袋也很值钱,希柯恩少爷会好好赏赐我的!】

魔铠闯入了林地,直接撞开了遍布的树木,前行的气概地动山摇。

如纱的黑色雾气在艾丽莎掌心逐渐成型,五指紧扣,漆黑的镰刀于她掌心现身。艾丽莎朝魔铠的方向踏出一步,随手朝前劈砍。

冲天的黑色刀光暴戾地横扫而出,沿途的树木皆被一刀两断。它正中了躲闪不及的魔铠,在后者胸口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赤红色伤痕,四溅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四周。魔铠如同被人揍在下巴的拳击手一般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地面。

艾丽莎伸出手指划过两株云松,一根黑色的丝线即刻在那道轨迹上成型,她用镰刀勾住丝线,一个漂亮的翻身便已立于其上。镰刃逆旋,反手勾住后方的一根枝干,丝线在她脚下慢慢弓起。当丝线的弯折程度到达临界之时,艾丽莎轻挑镰刀,丝线如弹弓般将她弹了出去。

魔铠操纵者花了许久才重新让魔铠起身,当它愤怒地观察来袭方向时,它看到一道炫目的光晕在它眼中迅速放大……

星辰翩若惊鸿,魔铠轰然倒地。被斩断的钢铁旋转着砸向一旁,在一株冷杉树干上擦出灼热的伤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操纵者发狂般嚎叫。

它的一条腿自大腿根部以下消失了。从那断裂的铠甲底下渗出了浓稠的深红血液。

对魔铠有些较为深入了解的人都清楚,魔铠操纵者在魔铠里的位置主要位于它的下端,那刻意造得特别吓人的头部并不是出于吓坏小孩子的目的,而是迷惑敌人。被轰掉脑袋对魔铠而言不算多大的损失,脑袋只是个装饰品,操纵者真正的脑袋大概位于腹部上端。

总体而言,操纵者的身体处于一种半悬空的状态,从魔铠的腹部到魔铠的大腿上端,那才是真正保护操纵者的部位。

艾丽莎的镰刀斩断了厚重的附魔铠甲,切掉了操纵者的右侧膝盖,连同他的整个小腿。她挑选这个位置攻击当然不是临时起意,附魔铠甲的硬度人尽皆知,即使是凭她的镰刀,她也不能保证能够切开全魔铠保护最完备的胸腹装甲。因此她选择了装甲较为薄弱的大腿。

失去了右小腿的操纵者依旧在垂死挣扎,魔铠在地上不断翻滚,那庞然的身躯碾倒了周围的灌木,像豪猪般翻起了土皮。

艾丽莎熟视无睹地走向魔铠,来到它右腿旁边,挥刃上劈。刀刃从已经消失的右腿下端向上,轻松地穿透了操纵者的身体,捣烂了他的腹腔。

一瞬静寂,这具庞然的战争机器终于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