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全部巡视工作完成,已是中午时分。谢绝了伊斐的送行,昂纳与菲莉帕再度回到马车,驱车重返穿云区,在一座宏伟的建筑下停靠。这便是昂纳的第二站了。

“昂纳先生,我想问一下,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菲莉帕怯生生地拉了拉昂纳的衣袖。

此刻二人并肩站在万仞顶点的孤风大教堂前,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信徒,大多衣着光鲜表情虔诚。孤风教堂那古朴庄重的外墙比起圣都动辄穿金戴银的装饰风格而言,更多了一分自古流传下来的历史感,站在它身前仰望那高大的穹顶,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菲莉帕的问题令昂纳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对菲莉帕笑了一下,率先推门而入。

教堂的内部装饰延续了外头古朴的风格,高大的拱形穹顶以粗犷的巨型石柱为支撑,大块大块的石料自脚下铺陈,构成了教堂庞大到近乎空洞的空间。白蜡烛照亮了大堂内部的空间,一位神父站在宣讲台上交握双手,闭着眼睛;台下许多人坐在长椅上跟随神父的指引低头默祷,全场安静得近乎没有声音。

一位白衣教士悄悄来到昂纳面前,他的脚步声很轻,对昂纳欠身行礼:“欢迎,主神最忠实的仆从,伊斐大人已经跟我等知会过,您的到来令我等倍感荣幸。您是来祷告的吗?”

“不,我来找一个人,希望从你这里找一些线索。”昂纳轻声回答,不想打扰教堂肃穆的气氛。

当听到昂纳说要找一个人,菲莉帕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地攥紧了拳心。

“请问您想要找谁呢?”白衣教士神色不变,恭谦地问。

“一位翼使女。”

“翼使女?抱歉,但最近并没有别的神职者到我们的教堂。”白衣教士短暂思索后摇了摇头,“您也知道,孤风领如今深陷战乱,我们与圣都教廷的联系时断时续,想要来往输送人员实在太过危险。倘若真的有一位翼使女要来,恐怕飞行署也不会答应的。”

昂纳只好跟他解释:“呃,确切地说,她可能是十几年前来到这里的。嗯……大概十七年前。我想知道这里是否有类似档案室的地方,保存着来访记录。”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吗?您为什么要找一位翼使女呢?”教士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个问题让昂纳有些难堪,若是在菲莉帕面前直说这次行程的目的,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所幸白衣教士很快读懂了昂纳脸上的难堪,知道对方不方便说,于是善解人意地笑笑。

“抱歉,是我管的太宽了,请随我来,我带二位前往图书馆。”

-

沿着大理石砌成的低矮甬道下行,白衣教士带领两人来到了位于地下的一处房间。

“二位自行寻找吧,我已和管理员打过招呼,记得不要弄乱书籍次序就好。”

向白衣教士道过谢,昂纳转身面对连绵不绝的书架,扶额长叹。

“话是这么说,没想到这么事无巨细啊……”

作为万仞顶点唯一一座拿得出手的教堂,这里接待的大多数是上层区的贵族与富商们。每次有大型教廷活动时,都会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来访者的名姓、捐款记录之类的,将整场活动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行文间不吝赞美之词,如果遇上特殊情况还要写上注解……几番工序下来往往能填满手指厚度的纸张。

这些记录再以月为单位装订成册,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三层的书架上,光是想想便足以让人头疼了。因为这些记录更多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档案室并不为人重视,关于存储的规定也就没有过于严谨地执行,从图书馆兼具档案室的职能便已窥视一二。那位白衣教士也只能粗略为他们指出存放来访记录的那排书架,剩下的还得靠他们自己去找。

昂纳悄悄瞥了菲莉帕一眼,她站在书架前面仰着脑袋,目光依次扫过尘封的档案,视线游离,仿佛没有焦点。

他酝酿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咳咳,菲莉帕,我负责查看上层的资料,下面的就交给你了。记得找翼使女的资料,一般翼使女的到访都会特别标记出来的。”

菲莉帕如梦初醒:“啊?哦。”

于是两个人各司其职,开始在书架中翻找,空旷的档案室只剩下细微的翻页声。

昂纳找了个云梯推车负责上层,将那些可能好几年都没人涉足的书籍抽出来,一页页地快速翻阅。偶尔在搜查间隙,他会低头往向下方的少女,对方雪白的脑袋让他感到一阵扎眼,不知为何让他有隐隐的愧疚感。

自从两人走进教堂之后,菲莉帕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昂纳对此表示理解,他推测她可能还不是很能接受“找母亲”的现实。

任谁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都需要一定时间消化吧,而自己这样一声不吭地将她带到这里,以几近强迫的性质地让她直接面对她的过往,这样的行为是否太过自私?

他从来没有过问她的想法,不知道她对生身母亲究竟抱有怎样的情感,仅仅是因为想为这个无所依靠的少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便按照自己认为对的方法行事了。他的本意是保护这个少女,并且为她找到一个安顿的去处,但如今这样……真的是她自己愿意的事情吗?

“昂纳先生,找到了。”

菲莉帕抬头跟昂纳视线交汇,差点把昂纳吓得从云梯上滚下来。她仰着白色的小脑袋抬头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左手举着一本卷宗,卷宗封皮上刻着锐风左翼的徽记。

“嗯,好。”定了定神,昂纳翻身而下,把胡思乱想抛到一边,从菲莉帕手上接过卷宗翻看。

很快他便注意到了其中记录的某一页,伸手点在这页的第一行开头:【圣言历830年秋,圣都使女团莅临万仞顶点。除羽翼使徒洛莉可大人外,随行翼使女共计二十一名。】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帕比的说辞得到了初步的证实,十几年前确实有翼使女出现在万仞顶点。可惜这份资料里倒没写剩下那几名翼使女的名讳,否则他大可以记录下来,回圣都一个一个拜访。

昂纳继续向下翻阅,但令他失望的是,后面的记录没提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说这支使女团在大教堂逗留了大概三个月的时间,进行了很多场教廷活动,最后欢送使女团回圣都吧啦吧啦。

只留了三个月?三个月远远不够生下一个孩子,她是如何将菲莉帕生下来的?难道在来这里时已经有了身孕?又或者说,菲莉帕并不是她的孩子,她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

正在昂纳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传来了抽鼻子的声音,以及隐约的抽噎。

“菲莉帕?怎么了?”昂纳急忙转身。他下意识地以为菲莉帕受到了伤害,可能是哪里窜出来一只老鼠之类的吓着她了?

他还没来得及完全站稳,菲莉帕低头扑了上来,双手按住昂纳的肩膀,这串动作让昂纳始料未及,他被她推得向后连退,两人“砰”地一声撞上书架,卷宗噼里啪啦地砸在两人身上。

昂纳捂着脑袋头昏脑涨,等到视线再度清晰,他发现自己半躺在地,身上盖满了卷宗。对面的少女用力按着他的肩膀,眼角晶莹满面通红,胸口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大睁着紧紧盯着他,连他也忍不住脸上发烧。

“菲莉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昂纳先生……我,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一直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问,但是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懦弱下去了。”

不等昂纳有所言语,菲莉帕大声喊:“你为什么要帮助我?明明我什么用都没有,明明我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孤儿,连一个平凡的姓氏也没有,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的村庄抛弃了我,即使是那位侍骑先生,也选择将我遗弃在废墟里,可是……为什么你,要帮助我?”

晶莹的泪珠悬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像天上星辰坠落凡间的碎片。

“难……难道说,昂纳先生,你真的……”

她没能说完剩下的话,因为昂纳伸手按在她肩膀上,掌心温暖。

他沉声道:“别想太多,菲莉帕。善举是不求回报的,如果有人希望从行善中获利,那他的行为决不能被称为行善,而且将会被骑士道所不齿。”

“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太关心你,为了处理公务的便利,带你一起去了很多不好的地方,让你产生了误会,是我的疏忽。”

昂纳扳住菲莉帕颤抖的双肩,用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眼瞳的波动。

“从此以后,你的姓氏是安墨芬斯特。你不会被任何人抛弃了,我会保护你。”

“咿?咦咦咦咦咦咦!!!”绯红瞬间爬满了菲莉帕的脸颊。

昂纳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不对,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不,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会带你回圣都,向我的父亲请示,也许可以给你在府上找一份工作之类的,让你安定地生活……”

他还没说完,菲莉帕一头扑到他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胸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用力回答:“嗯!”

眼见少女重又绽放了笑容,昂纳心底一阵舒畅,不由也释然地笑了,伸手按在对方的脑袋上以示安慰。手感意外地不错,于是他又多摩挲了几下,菲莉帕也发出了“咕姆”的声音,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守护的感觉。

正在这时——

“我刚刚听到了响声,没事吧?”白衣教士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正好撞见菲莉帕坐在昂纳腰上的情景。

宝贵的卷宗散了一地,两人脸上都有可疑的陀红,再加上那怪异的姿势与暧昧的摸头动作……

相对无言,唯有……

“打扰了!”受到惊吓的白衣教士“砰”地关上门。

“给我回来!我不是贝尔德那种人啊!”昂纳悲鸣。

-

“阿嚏!”贝尔德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奇怪啊,难道是有人想我了?”

此刻的孤风领已然入夜,贝尔德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能够听到森林中传出夜行鸟雀的鸣叫声,夹杂着风过森林的簌簌响声。

“我发现我好像有一种超能力,只要打我的人是个漂亮少女,我身上的伤总是恢复得特别快。”贝尔德慢悠悠地在床上打了个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身下床,“可能是依特诺主神对我比较照顾吧。”

经过贝尔德堪称自杀的骚扰以后,他成功引来了野生的伊莎贝尔与祖母绿。伊莎贝尔倒没有真把他绑床柱上,不过她跟祖母绿来了一套组合技,揍了贝尔德十分钟有余。另外,端上来的晚饭连一片面包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凝固黄油,显然是萝卜可人的报复行为。

可惜萝卜可人不知道,这正是贝尔德希望看到的。

他把床底那块黄油拿出来,跟新提供的这一块按在一起,放到摇铃旁边比了比,感觉差不多。

贝尔德本来想用火系魔法融化黄油,但他不清楚伊莎贝尔的魔能探测具体有多灵敏;为了避免魔力波动被伊莎贝尔察觉,贝尔德痛定思痛,最后决定将黄油含在嘴里(包括那块藏床底的),等它们松软到一定程度再吐出来。

数分钟后……

“呕……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吃黄油了。”贝尔德望着掌心那团黄色不明物质,胃里翻腾不已。

反胃归反胃,目的达到就行。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床边摇铃,将这些热化了的黄油径直塞了进去,“啪叽”一声,填满了铃铛里面的空档。

据他这几天的观察,这个摇铃显然也是魔法产物,作用是在摇晃时让某些特定的人听到声音。这东西他在安杜门特老爷的书桌上见过,虽然不长这样,但功效是一模一样的,当老爷要召唤仆从添茶时,他便会晃一晃摇铃,厨房里的侍从就会直接将新鲜泡好的红茶送上楼。

不过,床头的摇铃还有另一个效果,而这个效果坑过他一次。

那就是当门被打开时,摇铃会自动振舌,发出一种跟摇动不一样的警示音。听到声音的野生伊莎贝尔会迅速到场。前天他拿开锁器撬锁的时候就触发了它,搞得伊莎贝尔再对他来了次全身搜查,外衣跟裤子都被摸了个遍,不过那双用了几年的大皮靴因为某些难以言喻的原因,粗略检查一遍就过了,这算是贝尔德的运气好。

比预想的更加顺利,黄油塞住了铃铛的所有空隙,铃舌基本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被彻底封住了。就算被伊莎贝尔或是祖母绿听到了,估计也会认为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

再退一步,就算被视作摇铃,她们多半也不会再来找他。这多亏了白天他那英勇到近乎自杀的摇铃举动。毕竟他已经通过摇铃召唤她们揍了自己很多次了,动手打人也是要力气的,就算他自己被打不觉得累,不代表两位少女有闲心有毅力陪他玩下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原地等了十分钟,没有任何人来他的房间检查。他长吁一口气,立马在漱洗盆里洗完手,顺便漱了个口,把湿手往床单一边一擦,完事。反正他也不会再睡这张床了,谁爱洗谁洗去。

入住之前伊莎贝尔没收了贝尔德身上的所有装备,这几天早上遛弯的时候他留意过军营,大多数营帐里都是空门大开,里面的士兵注意到贝尔德的目光还会啐口唾沫以示鄙夷;唯独营帐北面角落的一座营帐大门紧闭,门口还站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那叫一个戒备森严,每次遛弯来回都看得到。这不等于告诉他装备就藏在那地方了吗?

思虑间他脱下靴子,把手伸进鞋里面,沿着上鞋面翻找,很快就碰到了黏在上面的金属物件。他把那些东西拔下来。左脚鞋藏了一块刀片,右脚鞋藏了一只铁丝。当这两个小东西组合在一起,那就是一套简易的开锁器。虽然这几天走路总硌得他脚背疼,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座木门用的是普通的铜制弹子锁,属于街边小偷都能随手撬开的货色,估计是觉得有魔法铃铛在,不必太过顾虑锁体。这恰好给了贝尔德可乘之机。

首先,将刀片插入锁孔下端,充当提供扭力的匙体;而后将铁丝拧成勾状,探入锁孔上端,寻找隐藏的锁簧。接下来需要一边施力将刀片往右边拧,一边用铁丝将每一块锁簧向上顶。一般而言,弹子锁大概有五个锁簧,每当一个锁簧被碰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下方的刀片便能稍微转动。当所有的锁簧都被抬升至正确的位置,刀片就如钥匙般轻松地开启了弹子锁。

贝尔德拧门把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咪咪地打开一条缝。

今夜阴云密布,清冷的黑色月亮高悬于无星的暗色天幕,洒不下一丝光辉。除了营地里的火炬,其余地方基本是漆黑一片。

啊,真是天助我也,接下来就该去取回自己的武器,带着南希小姐跑路咯。

贝尔德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不忘回身关门。脚下发出了簌簌的响动,他虽感到异样,但并没太多在意。跟自己以往的习惯近似,他尝试融入营帐的阴影下,避开一切可能令他暴露的光源,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阴暗,一束火炬都没有。

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剧烈的不安几乎要从胸腔里满溢出来。

不对,不对,不对!

贝尔德艰难地抬起头,仰望天穹上的那一轮圆月,此地唯一的光源。

不对!这月亮的光不对!

它是完全漆黑的!它在放射着黑色的光!

贝尔德悚然回身,背后的房子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雪原。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脚下的土地化作了纯白的雪地。那一轮月亮慢慢幻化成梦魇中的形象,仿若永寂魔君恶毒的凝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有一个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贝尔德的耳朵。这脚步仿佛直接踏在他心上,即使四周风雪呼啸,这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失真。

在那轮黑日的下方,一个人影缓缓走近,每一步都扬起纷飞的雪霰。他在贝尔德无法看清的距离停步,音色稚嫩如少年。

“喂,你为什么要哭?你……还在恨吗?”

贝尔德伸手抚过眼角,指尖触感湿润微凉。他用食指与大拇指将泪珠抹掉,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它本来不该在那儿的,但此时此刻,它在。

……

当贝尔德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趴倒在冰冷的雪原,折断的佩剑插在一旁,剑锋映出自己狼狈的样貌。

对方慢慢走到他身旁,半蹲下身。贝尔德艰难地抬起视线,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那只银色面具,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瞳燃烧着赤色的烈焰。

“你会哭,是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独自生活下去;还是为逝去的人而感到悲哀?”

贝尔德知道那张面具之下的表情,一定是写满了不屑与嘲笑。他用最后的力气伸手摸向自己的靴子,抽出侧槽的小刀猛然上划。

但刀锋没能触及对方的面具,它化作纷飞的雪霰随风飘散。对方轻缓地握住了贝尔德空空的手,引着它替贝尔德揩去眼角凝固的冰珠。

“我讨厌看到别人的眼泪。在这个世界上,哭是没有用的。你只能让自己强大起来。”

对方低低地笑了一声,漫天雪花在他的掌心汇聚,铸成一把曲折的霜色刀刃,还在冒着泠泠的寒气。他将刀刃移到贝尔德的脖颈下方,音调温和。

“我来教你让自己强大的方法,所以,不要再哭了。”

冰冷的锋刃割开了喉管,带着气泡的温热鲜血喷溅而出,落在雪上蒸腾起白色的热气。

贝尔德捂住咽喉,像条被人扔进沙漠的鲫鱼那样挣扎,他抽搐的身体雪地上刨出了不规则的大坑,深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融化了身下的积雪。

意识最后消失以前,贝尔德听到对方如梦呓般的低喃声。

“贝尔德,我在荒芜堡等你。”

摧枯拉朽的声音从远方逐渐逼近,眼前的一切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的色彩都化作碎片,被吸入了旋转的螺旋之中。

-

“贝尔德!贝尔德!”

他听到矮个子可人呼唤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遥远,迷迷糊糊中听不分明。濒临死亡的感官如此真实,他陷入了混乱,暂时分辨不了现实与虚幻。

稳妥起见,他暂时不爬起来,仍旧紧闭着眼睛,躺地上装死。

那声音又喊了几次,音色越来越暴躁。他正考虑要不要睁眼看看,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至高之剑大人,我正好会一些用于唤醒的无害法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必!”伊莎贝尔极其用力地回答,听起来已经处于忍耐的极限。

贝尔德感到一只小巧但有力的手拽起自己的衣领,让他从地上坐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心生绮念,胸口拖拽的力道一松,而后……

“piapiapiapiapiapiapia!……”

“够了!别扇了!脸都肿了!”贝尔德翻身而起,拍开伊莎贝尔的手,“身为至高之剑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你毁了多少人的梦中情人你知道吗?”

伊莎贝尔根本没笑,揪住贝尔德的衣领,把他往军械库外面拖。

是的,军械库。不知何时起,贝尔德已经身处军械库,而且全部的装备都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佩剑、手弩、臂铠、杂七杂八的工具……一样不少。

贝尔德自觉这副模样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脸黑三秒,迅速找好托词:“干什么干什么?虐待战俘啊!我梦游不行吗?”

伊莎贝尔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她把贝尔德拖到悬崖边上,将他扔到一边。而后,她用自己的那把伞指了指洋馆前方的森林,漆黑的林地中显露出刀剑的寒光。

伴随着稀疏的喊杀声,哨塔响起了急促的钟鸣,那声音代表此地正受到敌袭。

伊莎贝尔伞尖逆旋,尖利的锋芒已经抵在贝尔德脖颈一指处。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她冷声道,语气中的威胁语调显而易见。

“我发誓,我现在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贝尔德义正辞严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为表诚意,还举高了双手。

虽说装疯卖傻是贝尔德看家本领,但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很无辜。此刻的他算是深刻体会到那些做尽坏事的家伙的心情,就算那坏事不是他干的,别人也总喜欢赖在他身上。当然,他可不是坏事做尽的家伙。

“这就是你的遗言?”对方的武器没有丝毫放下来的意思,碧绿色的眼瞳散放冷酷的瞳光。

“别冲动,你现在动手杀我没有任何好处。”寒芒当前,贝尔德反而冷静下来,“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这地方已经乱起来了,你们会保护南希的安全,这我知道。但如果南希记挂我的安危,执意要跑来见我怎么办?即便你杀了我,再隐藏好我的尸体,你的计划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会认为你一开始就是骗她的,恐怕她再也不会相信你的部队了。”

贝尔德与伊莎贝尔对视良久,洋馆下方腾起了火光。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进攻,守备军根本无法抵挡。

伊莎贝尔厉声大喝:“法师!”

“谨遵您的指示,至高之剑小姐。”索拉莱悄然而至。

“有没有某种可以刻在人身上的刻印,一定时间内不由施术者亲自解除就会爆炸的那种?”不知道是不是贝尔德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伊莎贝尔双眼放光。

“我不是黑暗法师,至高之剑小姐。”索拉莱淡定地回应。

伊莎贝尔挑了挑眉,思忖片刻收起伞,重又恢复了身穿洋装的窈窕淑女:“……算了,我亲自看着你。现在,跟我下去,我要让这些人后悔惹上我!”

-

伊莎贝尔率领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但事发突然,许多哨兵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被暗箭射穿了胸口。没人料到这个隐蔽的据点会被人发现,所以哨兵们大多心不在焉,这就给了黑暗中的入侵者们可乘之机。

剩下的哨兵迅速进入战备状态,果断地抛弃还在地上哀嚎的同伴,退回花园内部进行据守,继续站在洋馆外围的空地跟当靶子没什么区别,对伤员进行援助只会扩大敌方的战果。

又是一波箭雨破空袭来,插满了蔷薇园前的空地,除了杀死了几个在地上打滚的伤员,一个人也没能撂倒。

“警告!你正在袭击依特诺教团军下豁独立团‘赤沙可人’!立即放下武器,马上投降!”某位军士长对着漆黑的森林怒吼,期望制止对方的攻击行为。

回应他的是第三波箭雨,这次弹道更高,箭簇噼里啪啦地落入洋馆前方的蔷薇园,射穿了挂架上的蔷薇花,花园里顿时狼藉一片。

在依特诺军应对箭雨之时,一队身披黑袍的黑衣人压低身姿,以极快的速度越过林地与洋馆前的空地,如同一团无形的阴影,整齐划一地越过蔷薇园外那道象征意义的篱笆。

迎接他们的是依特诺士兵构成的盾矛阵,几名士兵用大盾堵住了整个通道,大盾的缝隙里透出几枝锐利的钢矛。这种稳固的阵型最适合拿来防守狭小的区域,比如由数条小道划分而成,中间隔着蔷薇花墙的蔷薇园。想要通过蔷薇园就必须穿越依特诺士兵的盾矛,但对方的十几名黑衣人显然是做不到的。

盾矛可以将对方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变作影响战局的累赘,强行通过势必需要与防御良好的依特诺士兵正面交锋,这是一种极其吃亏的消耗战。

黑衣人在盾矛阵站定,从斗篷底下掏出某种罐状物,扬臂扔在盾牌上。罐状物在坚硬的盾牌上砸得粉碎,甚至没让盾牌发生轻微的位移。

这之后黑衣人们耐心地站在原地,似乎在考虑如何冲破这坚不可摧的阵列。

顿了几秒,有几个躲在盾牌底下的士兵露出了哂笑,这算什么?砸玻璃瓶泄愤吗?就算是随地捡块石头也比这东西厉害啊。

他们笑了没两声就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沙哑的嘶吼。组成盾矛阵的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在地上打滚,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变得血肉模糊。

“唔哇!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东西了!”

如果这些士兵再机灵点,就能发现阵列周围的蔷薇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那些瓶子里装着易挥发的腐蚀性炼金气体,可以轻易地毁去人的双眼,若是吸入口中还能灼伤呼吸道,引发致命的窒息。

黑衣人这才抽出哑光处理过的双刀,如割麦子般砍杀失去抵抗能力的士兵,鲜血溅满了花园的鹅卵石小径。

此时此刻依特诺士兵才明白了对方如此着装的用意,轻便的斗篷与皮甲包裹了他们的每一寸皮肤,特制的猪鼻型面罩与金属护目镜将他们的面容完整地保护起来,他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猎杀者,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进攻。

待到他们的双刀沾满鲜血,原本应该配合盾矛阵的弓弩手才姗姗来迟。狭窄的环境里发生了惨烈的战斗,弓弩手只配备了防身的短剑,射出弩箭以后来不及装填就与对方短兵相接。

那些轻巧的短刀奈何不了厚重的装甲,但拿来对付弓弩手的轻型皮甲却是再好不过的趁手凶器了。几乎没有付出什么损失,黑衣人们杀掉了十几名依特诺士兵,突破了蔷薇园的防线,从数个角落无声地袭向洋馆。

在洋馆的围墙外边,迎接他们的是组成阵列的步行骑士们,以及待在阵列后方早已装填完毕,准备射击的攻城弩手。

“放!”伊莎贝尔冷笑一声,悍然下令。

等候多时的攻城弩手一同射击,这些攻城弩与之前轻弩手们配备的轻弩不同,它专门被设计用于向城垛上方的弓弩手倾泻火力,弩箭的劲力足以透入城墙,穿透钢板同样不在话下。尽管黑衣人们竭力闪避,最先冲出来的几个黑衣人仍旧被射成了刺猬。

黑衣人们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再次扔出炼金药剂,朝防线发起冲击。攻城弩手们整体向后回避,而步行骑士们一手持鸢型盾,另一手握着骑士剑,用盾牌砸碎对方投掷的药瓶,赶在药剂挥发以前举盾冲过药剂的腐蚀范围,如飓风般杀入了黑衣人群中。

黑衣人们整齐划一地扔掉了双手的刀刃,左臂一抖,折叠式鸢型盾瞬间展开,右手则从腰间拔出了另一把制式长剑,从突袭的刺客转变成了冲杀的盾剑手。

“我去,有备而来啊!”贝尔德顿时起了敬佩之心。

可惜这些装备并不能让他们击败精锐的依特诺骑士。在攻城弩手的支援下,战局逐渐发生了逆转,黑衣人的数量不多,为了避免被弩箭命中不得不呈松散阵型,披坚执锐、三到五人一组的骑士们可以轻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如此战况下即便黑衣人们训练有素也无力回天,只能且战且退。不断有黑衣人倒下,而骑士们屹立如山,沉默地重复着挥砍与格挡的动作。

“哼,躲在阴影里的可怜虫们,也配与我依特诺的万丈圣光作对?”伊莎贝尔对己方士兵的表现很满意。

“喂喂,别乱插旗啊!”贝尔德赶紧提醒她。

实话说,刚才在山坡上贝尔德就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他的预感往往很准。每当该种预感产生,接下来就会发生某些不太愉快的展开,足以让最虔诚的信徒也能毫不顾虑地诅咒依特诺主神的那种。

据贝尔德的观察,对方的士兵好像很清楚依特诺军的常规战术一样,那种腐蚀性药剂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灵活度极差的盾矛阵,而双刀可以在对方立足未稳之际造成最大的破坏,对轻装甲的士兵而言相当致命。

这是一支有备而来的军队,但他们隶属于谁?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说是来取某人的项上人头,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吗,派个灵活的家伙悄悄行事不更好吗?不过……如果是来取这里所有人的脑袋,派出一支训练有素的突击部队倒也可以解释。

探照灯划过漆黑的丛林,一艘小型空艇快速掠过桦木林,朝洋馆直线飞来。它看上去根本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事实上,依特诺军也没有将它打下来的能力。

“别告诉我……那是一艘战争空艇。”贝尔德捂脸。

“那不是战争空艇。”伊莎贝尔脸色惨白。

“不是战争空艇啊?”贝尔德顿时喜形于色,“早说嘛,那你还跟小女孩见到蜘蛛似的。”

“那是依特诺军的运输艇。”伊莎贝尔继续说。

依特诺军的运输艇?那问题有点严重啊,依特诺的军备从来不对民间开放,对方居然都能偷到这种级别的运输工具了,显然在依特诺军内部勾结了高官嘛。但是……

贝尔德非常淡定地抚摸着嘴角的胡茬:“最多再下个一船援军而已,撑死五十个人,你的士兵不是游刃有余吗?”

果然跟外表看上去一样就是个小女孩嘛,这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以后还怎么统帅军队?还怎么给自己的小弟确立公信力?

贝尔德得意了没半秒,猛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笑容僵在脸上。

他僵硬地扭过头去,弱弱地问伊莎贝尔:“那啥,依特诺教廷让战争魔铠投入战场的时候,是不是都是用运输空艇吊在下面,等到战场再扔下来的?”

伊莎贝尔那苍白的脸色便是最好的回答。她沿着战线快步行走,在严阵以待的士兵们身后高声呼喝:“全员,准备战斗!为了德里安陛下的荣耀!”

不愧是伊莎贝尔亲自挑选的士兵,即使知晓接下来面对的可能是十死无生的战斗,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怯战的情绪,除了……

“贝尔德,你想跑哪儿去?”伊莎贝尔话锋一转。

数十支劲弩调转箭头,指向蹑手蹑脚脱离队列的某位侍骑。

贝尔德回头张望,与伊莎贝尔深情对视片刻,吐舌卖萌:“诶嘿嘿,不能怪我啊,这是我侍骑的本能在召唤,我得去确保南希小姐的安全……”

然后他就被一群人拖了回去,伊莎贝尔一脚把他踢进了第一纵队。

“不公平!”贝尔德脸色煞白,举拳抗议,“凭什么那个法师就能自己逃跑?”

“哈?你说什么?”伊莎贝尔微愣,左右张望,果然没看到那老神棍的人影,“索拉莱跑哪去了?”

于是贝尔德递给她一张字条,字迹很潦草,显然是才刚写上去不久。

【至高之剑大人,您知道魔铠是完全免疫魔法的,我对此无能为力,先行告退。另外,作为补偿,我就不要求那份我应得的抚恤金了。——索拉莱】

伊莎贝尔怒摔纸条:“他喵的,我就不该相信紫晶魔堡的神棍!”

小型空艇穿过蔷薇园,停在依特诺士兵的阵列前,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形被钢缆吊在它的下方,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在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