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时候,贝尔德站在一座宏伟的教堂前方。温和的阳光洒落他的肩膀,眼前是向上延展的台阶,几个衣着得体的行人结伴走进教堂。

差不多也习惯了维克托的幻境,贝尔德并未感到太过惊诧,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就开始观察环境。

教堂坐落于广场中央,穹顶被阳光照得发亮。也许是正值安息日,年轻的恋人坐在喷泉边互诉衷肠,老年人拄着拐杖在军营外边散步,调皮的小孩风一般追逐着跑过广场。

贝尔德还在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样和谐的地方,忽然听到身后某个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赶在自己将对方顺手过肩摔出去以前,拍他肩膀的人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十分热情地打了招呼。

“哟,你也婚礼迟到啊。”

婚礼迟到是可以用这种拉家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么?!

贝尔德拍开那家伙的手,以打量智障的眼神洗礼对方全身上下。

一位年轻的银发男子,身材欣长笑容爽朗,穿着依特诺的神官制服,最上边的扣子没扣,露出一点肩胛的边角来,给人以十分不可靠的感觉。

等一下……他刚才提到了婚礼?

“大教堂里正在举行婚礼?”贝尔德脱口而出。

“哈?你不知道里面有一场婚礼?”对方比他更加惊讶,“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

两人大眼瞪小眼数秒,对方忽然露出理解的笑容:“啊~我懂了。没有关系!我明白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以前也干过很多次,所以放心吧,我是不会告发你的。”

“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别害羞,偷窃固然令人不齿,但浪费也是一桩重罪,况且蹭吃一顿,主人家也少不了一块肉。我会把你的名字添进宾客名单的。”对方大笑,根本没在乎贝尔德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被误会成趁安息日去教堂蹭圣餐的家伙了。但如果这个误会能带自己进入教堂,那么就让他那么以为吧。

男人咧嘴大笑:“很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是被同一场雪灾困在旅店的朋友了,朋友之间应该相互尊重,对不对?”

“等一下,我可不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贝尔德冷淡地回答。

“没关系,不知道名字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嘛。看在参加同一场婚礼的份上,请务必与我通力合作,共渡难关。”

贝尔德又上下打量他一阵:“我能有什么难关?”

“嘛,其实你没什么难关。”对方尬笑着抚摸后脑勺,“毕竟你今天来扮演宾客嘛,那么多人,迟到个半小时都是合理的,不过我就有点小问题了……”

贝尔德捂脸:“……你不是婚礼的新郎吧?”

对方一拍大腿:“当然不是,除非对新娘有意见,哪个男人不愿意早点带她回家?要是我跟哪个漂亮妹子结婚,我一定是第一个到场的!”

“那你有什么问题?”

“咳咳,这个嘛……”眉飞色舞的男人顿时萎顿下去,朝贝尔德伸手,“我叫马修,霜之挽大教堂的现任红衣主教,很高兴认识你。”

静寂在大教堂前蔓延。见贝尔德呆立原地,男人抓起贝尔德的手握了握,还挤出个尽量友好的笑容。

如果贝尔德没有记错,贵族的婚礼都需要由一名红衣主教担当主持人……

“也就是说,作为婚礼的主持人,你迟到了?”

“我那是有正当理由的,昨晚那个混蛋老鸨塞给我五个如狼似虎的……”马修瞬间改口,表情不变,“啊不,我的意思是,今早我的混蛋车夫把马车开进下水道去了,为了赶上婚礼,我一路从西翼跑到北翼,腿都快跑断了。”

贝尔德瞅了瞅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的某人,又看了看在街角等候的教廷豪华马车,继续以打量智障的眼神洗礼对方。

对方哈哈大笑,推着贝尔德走上台阶:“总之我们不要闲聊了,快点进去吧,别让新娘新郎等急了。”

这是迟到的家伙好意思开口的话么?!

-

圣坛上的主教伸手指向教堂门口,连不耐烦的语调也懒得掩饰了。

“感谢主神,感谢怜悯使徒,还要感谢我们尊贵的马修主教屈尊来到这里。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尊贵的马修主教,感谢他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珍贵的空隙,参加一场神圣的婚礼。”

一旁奏乐的乐队中断了演奏,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抛向马修,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一种夹杂着麻木的无奈,似乎马修已经这么干过很多次了。

倒是马修仍旧毫无自觉性,顶着一副义不容辞的表情,朝满座的宾客挥手。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红衣主教嘛,忙一点不要紧。”

贝尔德简直要为对方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所折服……以一敌五一夜鏖战,这他喵根本不叫忙碌,这家伙居然还走得动路就是个奇迹了。

暂且不去理会脱线的红衣主教,既然混进了大门,那就随便找个角落坐下吧。

两位新人站在圣坛前面等待,马修一路小跑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行了一个握心礼。

“向两位新人致以诚挚的歉意,我没有任何刻意捣乱的意思,希望两位能够享受自己的婚礼。”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连神父都迟到的婚礼,两位肯定能永远铭刻于心吧。”

“没事的,我从来没见过您这样有趣的神职人员呢。”身着白纱的少女轻笑着说。

那熟悉的嗓音像是君主亲赐的鸠酒,像是不愿翻篇的往事,像是被撕毁又重新拼凑的信笺,令贝尔德全身的血液为之凝固。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台上的两位主角。新娘与新郎的面孔极度眼熟,是他最为熟悉的那两个人。

菲儿手捧花束站在维克托身边,捂着嘴轻轻发笑。她留长了头发,亚麻色长发垂至腰际,被盘成精美知性的发髻,罩上白纱之后犹如画中的仙子;维克托也成为了成熟的男人,英俊得宛若脱下白袍的至高之剑,男式制服穿在他身上更衬托他笔挺的身姿。

他们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对呢。

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此刻的心境。既有对昔日挚友幸福生活的祝福,同时也无法否认内心中翻涌的嫉妒之火。

菲儿与维克托结婚了,这是他曾经从信笺中得知的消息。

那时的他在千里之外的孤风领战场,疼痛距离他如此之远,所以他没过几天就劝服了自己,努力显得对此并不介意。

但所爱的女孩被他人据为己有,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挚友,也难免心怀芥蒂。一直以来他选择忽视,但在幻境中,他来到了那场婚礼。

“既然大家都到场了,那就让我们开始婚礼吧!”马修宣布。

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早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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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依特诺主神的见证下,一对相爱的灵魂站在圣坛之前。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对彼此的忠诚,现在,是时候将其兑现了。”

站在维克托与菲儿身前的马修高声宣读誓词,那副庄严肃穆的模样,很难将他与片刻前那个脱线的纨绔子弟联系起来。

菲儿与维克托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双眼中都闪烁着喜悦的光。与此同时,贝尔德心中却生出了绝望。

他有一种念头,他想冲上圣坛,给站在菲儿身边的男人一拳,不管新郎是维克托还是任何人,带菲儿离开这里,跑到世界的角落或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总之就是不要等到那句誓言成真的时刻。

“以依特诺主神之名,你愿意视这个男人为灯塔,跟随他的指引,做他分割光影的边界,让他的光芒有其意义么?”

“我愿意。”菲儿微笑。

马修赞许地点头,又转向维克托。

“以依特诺主神之名,你愿意视这个女人为镜月,呵护她的情感,为她抵抗狂风的吹袭,让她的涟漪不至破碎么?”

贝尔德猛然起身,这是他的最后机会了,话语出口之后一切都无法改变。他张嘴高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愿意。”维克托点头。

誓言出口,犹如重锤落地。贝尔德失去了所有力量,跌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周围的宾客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有这种古怪的举动,今天难道不是喜悦的日子么,为什么要哭丧着脸?

维克托单膝跪地,捧起菲儿的手掌,将戒指小心地套进她白皙的无名指。

“好了,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菲儿脸上腾起一抹幸福的绯红,转身将手中的花束抛向宾客席,引起一阵夹杂口哨的欢呼。随后她面向自己未来的丈夫,后者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面颊,俯身吻了下去。

乐队不失时机地换了一首庄重的进行曲,彩条与花瓣从天空飘扬洒落,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宾客都面带微笑,为这对来自烁星领的年轻新人鼓掌,谈论着他们初来霜之挽时是怎样可爱的年轻人。

侍者从大殿角落走出,向宾客分发盛在高脚杯中的红酒。贝尔德举起酒杯,对圣坛前的两位故人遥遥一敬。

“祝贺你们。”

他仰脖喝干了整杯红酒,丢掉酒杯,起身离开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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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殿没有人在,与主殿的喧嚣隔着很远的距离。贝尔德随便找了个长椅躺下,正打算大睡一觉,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哟,怎么样,我主持的婚礼很不错吧。”

马修端着酒杯坐到贝尔德身边,仰脖饮下半杯。贝尔德注意到这家伙双颊微红,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

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找到自己的,贝尔德也不在乎。

“公私分明这个词就是拿来形容我的,闲时尽情玩乐,忙时一丝不苟,像我这么优秀的红衣主教已经不多见了。”

“那么,这位优秀的红衣主教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么?”

贝尔德相信自己的语气已经充分透露了“希望一个人静静”的语义,但对方把酒杯随手搁在一边,换了个更加懒散的坐姿。

“我现在不是正在找点解闷的事情么。你又没去拿东西吃,也没找侍者拿酒,既不是食客也不是酒鬼,我很好奇啊。你是来偷看新娘的吗?”

不等贝尔德有所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下去。

“新娘是你暗恋多年的邻家小妹,但你不能上去抢婚因为新郎是你熟识多年的好友,所以你只能在这里远远地张望一眼然后就挥挥手告别以后再也不相见?”

注意到贝尔德的脸色慢慢变得阴郁,马修先是一愣,随后话音也慢慢低落下去。

“不是吧……这么悲催的人生真的存在?”

“好吧,忘掉我刚才说的东西吧,我不知道你的人生如此凄惨。”他拍了拍贝尔德的肩膀,从脖子里摘下项链,“这个给你。”

普通的纯银项链,项链下端悬挂着霜之挽的庇护者,怜悯使徒的银质雕像。

“信仰就好像抱着衣服的妓女,你只要有足够的嫖资,信仰是可以为你让步的。人民相信依特诺主神,因为他们连妓院的大门都进不去,从未窥见信仰的真貌;而每个有钱有权走进大门的家伙,穿好衣服走出来之后,恰恰喜欢标榜信仰不可冒犯。”

“信仰之所以为信仰,在于对它的绝对坚信。即使它是谎言,那又怎么样呢。”马修叹气,“这项链代表我的处世观念,一般我会把项链送给最爱的可人,不过就为你破一次例吧。”

贝尔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里写满幻灭。

“什么,你觉得这个项链不够意思?”被鄙视了的马修极度愤慨地挥着拳头,“你不清楚这个项链的分量,旅馆的可人儿们都以拿到红衣主教的项链为荣呢。以依特诺主神之名,你只要拿着这串项链去‘吻月橡树’,就跟小羊羔走进狼群一样,所有可人儿都想把你据为己有的。”

“不……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怎么当上红衣主教的?”

“信仰是抱着衣服的妓女,而我正好有足够的嫖资。”马修耸肩,“不过这话你我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某个呆头呆脑的至高之剑。”

马修拍拍屁股:“好好冷静一下,容我先行告退,我可不想错过婚礼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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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贝尔德回过神时,他坐在圣都大教堂的偏殿里。四周的烛台都几近熄灭,仅剩下些如豆的烛光,稍微融化一点黑暗。

手中悬挂怜悯使徒形象的项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门钥匙的另外一半。将两枚找寻到的半边合并,大门钥匙重归完整。

循着原来的路线返回大殿,这一次没有出现幻境。大殿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但南希、艾丽莎、菲莉帕,还有那些安静的宾客,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影跪在圣坛之下,面对至高使徒居高临下的圣像。

【看啊,我们是最后剩下的两个了。】黑影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来吧,让我们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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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打开了大门,迎接贝尔德的不是圣都的雪景,而是灰暗的墙壁。他站在高塔的底部,台阶从左至右向上螺旋状延伸。

此时此刻,他终于踏入了荒芜堡的尖塔,穿越了死灵军团与重重幻境,做到了无数前人竭尽全力却未曾做到的事情。

他不再披着贝蒂的皮囊,而是以自己真正的模样站在这里。

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习惯的位置,行至此地,只有它们始终不曾离开。他拔出匕首割开包裹左臂的纱布,露出那只被达克纳斯赐福过的永寂花印记。印记微微发烫,与荒芜堡中的魔能共鸣。

他有一种极其笃定的预感,继续前进的话,塔顶就是他生命的终点。

对此他并没有任何遗憾,甚至有所期待。

他踏上螺旋状的阶梯,一步一步爬向荒芜堡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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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最终的大门,贝尔德踏入塔顶的房间。

若是不去在意阴郁的风格,整座房间像是少女的闺房。所有的窗户都被黑色窗帘掩盖,没有一丝光透进来,法阵的荧光照亮整座房间。

房间中央有一座华丽的蕾丝床榻,一位蒙着眼的少女侧躺在上面。身披黑袍的男人跪在床前,似乎是在祷告。

“贝尔德。”他说。

“维克托。”贝尔德回应。

维克托缓缓躬身,在少女额头留下一个吻。在维克托移开身体的同时,贝尔德注意到那位少女心脏上插着一把纯黑色的匕首,深色的血液已经在床单上凝固。

“所以,最后你还是来到了这里。”维克托侧过身,银质面具反射诡异的光,“就如同我一样,来此追寻公义。”

贝尔德拔出自己的佩剑,利刃出鞘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他用这声音代替了回答。

“你的信仰是你的过去,它让你无往不利。”维克托轻轻抚摸少女苍白的手掌,“而我的信仰是你尚未觉醒的一部分,为此我可以付出很多。我们的信仰是一致的,只是现在你还无法察觉。”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位少女是上一任的荒芜堡主。”他背对着贝尔德,像跟老朋友叙述往事,“献上充盈的骨血,如此才能侍奉新王登上王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你的到来。”

“等你自己的死期吗?”贝尔德反问。

维克托叹息:“每次向别人挥舞屠刀的时候,你很难不承认,这是个悲哀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只有无尽的暴行与倾轧,权与力被扭曲的信仰所粉饰,神灵从来不会回应弱者的呼号。”

“世界很糟糕,但这不该是你变成现在这样的理由。”贝尔德回答。

“可这世界起初不是这样的。我出生在了风暴中心,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切。平静生活的选项并不存在,经历了孤风领的一切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角落能让我安心入眠。”维克托低声说,贝尔德能察觉他隐藏的愠怒,“依特诺教廷宣称会为古特凯尔带来秩序与公正,可主神的仆从们为孤风领带来了什么?混沌、战争、暴虐、残杀……承蒙圣白橡树的光辉,人竟然变成了连野兽也不如的渣滓。”

“只有一个统一、至高的思想,才有可能为古特凯尔带来希望。”

“我到这里来不是听什么大道理的,我只想好好与你算账。”贝尔德说。

“勇敢是一项值得赞颂的品德,但当它超越阈限之后,勇敢就变成了莽撞。你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相,但真相真的如你所想吗?”

“你杀了菲儿,这就是真相。”贝尔德一字一句。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维克托发出沙哑的笑声。

“有人编织谎言,而有人选择被蒙蔽。你还信奉着原先的记忆,不是么?”

“什么意思?”

“动手的人是我,而埋下伏笔的人是你。”

维克托紧紧抓握白银面具,仿佛想要把它揉碎一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不忍践踏别人的幸福,宁愿自己离开,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很悲情么?不。你避开了责任,然后把绝望根植于剩下的人。”

“我给你看的那些片段,你有好好铭记在心么?我与菲儿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不是么?在信里我也是这么告诉你的,所以你就如此相信了。”

不妙的预感冲击贝尔德的大脑,他预感到接下来对方要说的话会令他难堪,甚至撕裂他原有的认知。

“仅凭片段去臆测他人是如此容易。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维克托一字一句地说。

“我给你看的那些片段……”

扭曲的声响自白银面具下响起,恍若敲打在贝尔德心上的钟点。

“全部都是虚假的。”

仿若照应维克托的说法,一幕画面在贝尔德眼前闪现,画面上是菲儿肿胀无神的双眼。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童话般的生活。你离开后的第二天,菲儿收到了那封告知她父母死讯的信笺。从那以后,她就陷入了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中,有时会无意识地流泪,做面包时常常忘记自己手头正在做些什么。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闻过她烤制面包的香气。”

画面切换,菲儿倚在甜风村的门口,她根本不打扮自己,亚麻色长发披散,路过的村民都以怪异的目光打量她。

“每天早晨,她都会跑到甜风村门口,从早晨待到傍晚。那个活泼美丽的菲儿不见了,剩下的是被夺取灵魂的空壳。即使是神官对此也束手无策,她的病症不是单靠魔法就能解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痛苦也与日俱增,后来甚至无法行走。”

留起络腮胡的维克托雇佣了很多信差,还绘制了贝尔德的肖像,请求他们在各地游历时留意画像上的青年。

“或许你是菲儿唯一的解药,所以我拜托很多人去找你,到各大城市去散布消息……但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而村落里的其他人呢?他们没有施以任何同情。神官认为菲儿在丰收祭典受到了黑暗魔法的蛊惑,已经成为传播灾祸的源泉,所有人都对我们避之不及。转眼之间,我们成为了甜风村的瘟疫。”

某个傍晚,霜之挽的城门之下,维克托坐在马车颠簸的货舱里,怀里抱着形容憔悴的菲儿。

“所以我卖掉了房子,带菲儿去霜之挽寻求帮助。那位叫马修的红衣主教尝试治疗菲儿,但也只能遏止,不能完全治好她。我只能让菲儿进入教会当个修女,而我则在霜之挽里找了个地方,从零开始寻求生计。”

昏黄的油灯之下,维克托读着来自远方的信件,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

“后来,我收到了你的信件。我拿着信件交给菲儿,但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发疯般将它撕碎。然后我明白了,你所做的一切造成了无法痊愈的创伤,菲儿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我该把这一切如实写进回信么?还是假装自己过得还不错,让那个懦弱的家伙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游荡呢?”

贝尔德用更大的力道握紧剑柄,以免双手颤抖:“你在撒谎。你没办法证明。”

维克托没有理会他,继续叙述:“后来有一天,在某个清醒的时刻,菲儿告诉我,她希望我结束她的痛苦。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只是拖累,灵魂深处的伤口是无法被填补的,治疗的唯一方法是解脱。她说过,她希望我能原谅你,也希望你能原谅自己,还有……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惨剧了。”

“我也累了。当你离去之后,所谓生活就是一场梦魇。我从孤风领逃了出来,却无法躲过来自挚爱的伤害。就在那时,我明白了。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蔓延整片大陆的混乱,它将我们扭曲成了害怕被爱的怪物。”

“最后,我想起了那个有关荒芜堡的睡前故事。我重新回到了故乡,带着菲儿登上了荒芜堡。她的解脱毫无痛苦,而我,将继承她的意志,为古特凯尔带来革命的星火。”

维克托转过身,面向贝尔德,白银面具反射漠无感情的冷光。

“你明白了吗?”

“如果你没有离开,菲儿不会死去。”

“如果菲儿不央求我,我不会站在这里。”

“我们本可以从这一切中脱身的,但你撕毁了一切。”

维克托的语调并不愤慨,像是在叙说一件云淡风轻的往事。

“贝尔德,是你,背叛了我们的过去。是你,拆散了我们。”

“不可能!”贝尔德嘶吼。

“但我并不恨你,贝尔德。我只为这个世界感到悲哀。”

维克托向贝尔德伸出手,恍惚间让贝尔德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交好的时光。

“我心软过一次,但现在我已退无可退。我不会再逃避了。我希望,你能接替我成为荒芜堡的主人。我不想再有更多像你、像我、像菲儿一样的人被卷入命运的漩涡,无谓地死去了。”

“看过了那么多的惨剧,你的内心难道没有任何一丝触动么?来吧,现在还为时未晚。”

回答他的是尖锐的弩矢,贝尔德发疯般扣下十字弩的扳机,不间断的弩矢飞向维克托,但所有的弩矢都穿透对方的身体,就像他只是空气中的幻影。

贝尔德的身形短暂消失,下一秒达克之手从天而降,维克托抬手抵挡。比魔铠的拳头更强大的冲击力暴戾地碾压而下,维克托膝盖微弯,脚下的地面四分五裂。

从维克托周边升起的黑雾将贝尔德推开,与此同时房间边角向四方拉长延展,转眼原先的塔顶房间就变成了宏伟的大殿。

古老的法阵镌刻于地面,无数光脉向着房间中央延伸,汇聚成神秘的图案。法阵中央躺着那位死去的苍白少女,她身上汇聚了整座大殿的魔能。

达克纳斯魔君给予贝尔德的力量在血脉中奔腾,渴望着脱离束缚。这是一份一旦释放就再也无法回头的力量,贝尔德始终限制着自己,但如今已没有压抑的必要了。

暗色雾气包裹了他的全身,化作一套由魔能铸就的骑士铠甲。贝尔德自诩是个不懂魔法的普通人,但此刻魔能在他的血管中奔涌,他才理解了为何从古至今的野心家都渴望掌握至高的力量,这份快感令人无从拒绝,拖着他陷入最深沉的黑暗。

贝尔德原地一踏,只一步就跨越了与维克托之间的距离,挥舞魔剑横扫。剑身缠绕着扭曲的黑白魔能,在空气中留下的残影令空间也为之撕裂。

维克托后跳避开剑气,面对彻底堕落的贝尔德他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掏出任何武器。

“贝尔德,你也变成了怪物。”维克托说,看不到银色面具下的表情。

埋藏在心底的情感被最大限度地释放,转化成燃尽一切的怒火。贝尔德已听不见他人的话语,只想将面前的对手消灭,将全部的怨愤发泄至整个世界。

多年来的孤独与愤懑此刻终于到了最终宣泄的时机,贝尔德的攻势如同暴风骤雨,来自永寂的魔能毫不节制地四散,在大殿的石质墙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沟壑。

维克托则在空间里穿梭,避过每一次足以将他切半的剑锋。

“就像这样,在这怒火中沉沦吧。”维克托轻声说。

-

“停止行军。”

德里安的命令透过魔能网络传遍整支军队,依特诺军队有序地停止行军,原地待命。

这样不同寻常的命令通常也预示着不同寻常的情况,下方的指挥官们第一时间执行了教皇的旨意,出于谨慎考虑,也都让手下的预言法师询问教皇下令的原因,但权杖号毫无回应。

不,比起毫无回应更糟糕的,是它的四个发动机依次启动的轰鸣声。

权杖号启动了全舰的所有能源,丢下面面相觑的教廷军队,朝荒芜堡的方向疾驰。

教皇抛下军队独自冲向敌阵?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任教皇勇敢到做出这种举动,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目送领军者离开,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能不起疑。依特诺军队开始蠢蠢欲动,军官大声呵斥维持秩序。

在指挥官们开始斟酌要不要跟随教皇一同前进时,至高之剑们迅速地传达到了教皇的命令:有序撤军,不要慌乱。指挥官们试图追问原因,但至高之剑们守口如瓶,绝不作答。

军人的天职让他们服从命令,但怀疑的种子仍在指挥官们心中挥散不去。每个人都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