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脚上起泡了。”薰衣草嘟嘴。

薰衣草抱紧膝盖缩在木板车里,跟一堆物资挤在一起。她脱掉自己的靴子,露出一双婴儿般白嫩的脚掌,脚心因长久的步行起了水泡。

“这点小伤,你用神圣魔法随手就能治疗。”贝尔德头也没回。

盯着前面只懂低头拉车的雇佣兵,薰衣草小小地有点愠怒。

“真是没有骑士精神呢,雇佣兵先生。女孩子告诉你自己遇到了困难,难道不应该安慰几句么?”

“如果换你来拉车,我一定好好安慰你。”

他们已经走过了两天的路程,沿途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畅得让人怀疑是个陷阱。

第一天的行程之后,身为大主教的薰衣草就渐渐体力不支了,她平时出门都使用马车或是飞空艇,像这样长距离的步行对她而言前所未有。贝尔德于是让她坐在木板车后面,载着她继续前进。

为了犒劳雇佣兵先生的辛勤劳作,薰衣草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她有一副天生适合咏唱圣歌的歌喉,歌声清亮透彻,在苍凉的荒原上空回荡。

贝尔德本来害怕她的歌声会引来死灵,不过任她在后面唱了半天,别说荒芜堡的死灵了,连根像样的植物都没遇见。他们像是处在一片无人的荒原中,只有头顶的黑日大放光芒。谁知道维克托那家伙在想些什么?

“你跟维克托是什么关系?”薰衣草坐在车后晃着双腿,看木板车后留下的沉重车辙。

“以前是朋友,现在是敌人,和你说过很多次了。”

“可你从来没告诉我过细节。”

“他是荒芜堡主,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

“嗯哼,真是敷衍。”

薰衣草并不感到气恼,只是有点无聊。

按照贝尔德的说法,至多再有一天,两人就能抵达荒芜堡。这之后的事情她不知道,不过无论怎么想,被死灵军团包围并绞杀的概率都是最大的。

远处的景象稍稍有点模糊,薰衣草揉了揉眼睛,而后发现荒原起了一层白色雾气。

“起雾了。”薰衣草轻声提醒。

贝尔德放下木板车,抹去额角的汗珠,悄悄握紧腰间的武器。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他却仿佛听到了战场的声音,士兵怒吼着挥下沾满鲜血的武器,燃烧着的火球越过苍灰天际,垂死者在尸堆中凄厉地嘶吼……

“你听到了吗?”贝尔德问。

“什么?”薰衣草不解。

“战场的声音,就好像身处战场中心。”

薰衣草摇头:“这地方只有风声。你被什么幻术影响了么?”

“或许吧。”贝尔德摇了摇头,不确定自己耳边的声音到底是不是虚幻。

薰衣草取出脖颈间的圣像挂坠,挂坠反射温润的光晕。她轻颂咒语,为贝尔德释放了一个净化术。

“好些了吗?”

“没事了,小心一点,继续走吧。”贝尔德点头。

神圣魔法的白光消散之后,来自战场的声音仍旧没有一丝消散的迹象。出于不让后座少女担心的心理,他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稍微留意了一下这声音。它没有响亮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声音中包含的细节却一丝不漏,甚至能听到交战双方的嘶吼,还有一些破碎的音节,比如“为了主神”之类的。

好吧,听起来其中一个交战方是依特诺教廷。但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这声音持续响了一段时间,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贝尔德姑且将它当作一个低级的幻术,暂时不去理睬。

越往前走,某种奇特的威压就愈加浓重。稀薄的白雾逐渐变得浓稠,到后来一公尺外的东西也看不清了,贝尔德只能停下板车,以免在浓雾中偏离方向。

“总感觉情况很不妙呢。”薰衣草说,声音已经没了俏皮。

“有没有什么神圣魔法可以在这种场合使用的?”贝尔德问。

【贝尔德。】这时,某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贝尔德拔出长剑,但雾中没有任何人,倒是把薰衣草吓了一跳。

左右看看没什么危险,薰衣草轻抚胸口,对贝尔德投以疑惑的目光:“发生什么了吗?”

【有时候抛下一些东西,人可以走得更快更远。你用荒诞的外表掩饰你饱受折磨的同情心,但连你自己也没有发现,你已经濒临极限。】

【所谓终点,是新的开始。来我这里,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好啊,在你临死之前,我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聊聊往事的。”贝尔德向雾中高喊。

【你还没有准备好。不过没关系,你终究会准备好的,那时你会明白我的想法。】

话音落下的同时,雾气骤然消散。贝尔德瞪大双眼,扭头回望。

荒芜的巴瑟利平原被抛在身后,朝觐道坐落于他们眼前,一直通向荒芜堡黑色的外墙。他们站在一片灰色石砖铺就的广场,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如果贝尔德没有记错,这里就是与乌尔船长一起对抗铠甲的空地。

感到不妙的贝尔德谨慎地环顾四周,周围没有死灵的影子,只有风声陪伴着他们。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薰衣草小心地发问。

“我听到维克托的声音了,他说在荒芜堡等我。”

注意到对方惊魂未定的眼神,他略带歉意地笑笑。

“不用担心,我还是我,没有中什么奇怪的法术。”

薰衣草点点头表示放心,随即伸手指向广场中央:“那是什么?”

广场中央摆着一张石质的王座,雕工粗砺,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是一座具备基本轮廓的王座。

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具端坐王座之上的骷髅,骨质因长年风化而变黑,头盖骨里插着某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小心,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联想起杀死乌尔的那具铠甲,贝尔德示意薰衣草留在原地,他自己则拔出长剑走近王座。

呜咽的风声环绕着广场,骷髅肩上的斗篷残片随风飞舞。贝尔德走到王座旁边,终于看清骷髅脑袋上的闪光物,一把生锈的匕首。匕尖几乎完全卡入头盖骨,最后一点尚未没入的刀刃反射白光。

奇怪,锈蚀严重的匕首理应黯淡无光才对。

贝尔德默默盯着骷髅看了一会儿。骸骨两腿分立,上身前倾,手肘撑于膝盖,头颅深深垂下。如果坐在王座上的是一位身披华服的摄政王,这个动作倒显得有些王者风范。

但死了的摄政王也只是一具普通的骸骨而已,坐在王座上的骷髅并没什么特别的。它已经在王座上坐了很久,白骨上残留着风化皲裂的痕迹。

“你知道它是谁么?”薰衣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略带好奇地打量骸骨。

“没有头绪。”贝尔德摇头。

顿了顿,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薰衣草怎么凑过来了?

“你应该留在原地,万一王座上有什么魔法,你还可以帮我抵挡。”

“把贵族少女晾在一边自己离开,可是很不绅士的行为。”薰衣草表情不变,丝毫没有为自己行为感到愧疚,“这个王座上没有任何魔能波动,安心吧。”

摇摇头以示无奈,贝尔德暂且不去理会身旁的大主教,专心观察骸骨本身。

一般来说,在寻常景致中看到突兀的东西,人们都会本能地去调查一下。比如说这座位于空地中央的石头王座,比如这具位于王座之上的骸骨……比如这把插在骷髅脑袋上的生锈匕首。

贝尔德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把匕首,但他想不起来。

在他神游的时候,薰衣草好奇地盯着骷髅头顶的匕首,伸手想要触摸。

“不要!”

赶在薰衣草碰触匕首之前,他一把抓住那只试图触碰匕首的手,用力甩开。旁边马上传来一声不满的痛呼。

“雇佣兵先生,你弄疼我了。”

贝尔德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薰衣草揉着被掐出痕迹的手腕,对贝尔德报以怨念的目光。

“别碰这个。荒芜堡就在前面,我不想再遇到什么诡异的事情了。”

“你对这个匕首很在意么?”薰衣草露出玩味的眼神。

“我不知道,它给我很不好的预感,最好别去碰它。”

将王座上的骸骨抛在脑后,贝尔德与薰衣草一起走向朝觐道。

他们本该直接走上朝觐道的,但在朝觐道前面,两人看到了波纹状翻卷的淡红色护盾。那光辉太过黯淡,只有靠近才能察觉。

贝尔德试着取出一根弩矢触碰护盾,精钢的弩尖迎上了极大的阻力,箭头很快就被挤成了一团铁块。

“看来就那样放在空地中间的东西,确实是不容忽视呢。”薰衣草揶揄。

迫不得己,贝尔德只能回到王座前面,盯着那具风化的骸骨发呆。它就那样坐在那边,看上去人畜无害。

“已经别无选择了,把它拔出来吧。”薰衣草说。

贝尔德仍记得那具自行拔出法杖,让他们极度狼狈的铠甲。他清楚拔出匕首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了。

贝尔德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覆满灰烬的刀柄,而后寸寸握紧。

一瞬间不属于他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剧痛使他忍不住单膝跪地。

他看到了月色下的万仞顶点,举着圣白橡树旗帜的军队涌入万仞顶点的大街小巷,数量上居于绝对劣势的守备军被迅速荡平。与其说是两军交战,不如说是一场迅捷无比的突袭。守军根本来不及关上城门,渗透入城中的刺客就杀死了所有城门卫兵。

喊杀声与惨叫声一路向上,他又看到了万仞顶点的王座室。年迈的摄政王命手下打开暗道,将一名少年与一位少女送了下去。他们都有着浅金色的头发,面容也带着家族成员间的相仿。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也能感受到弥漫王座室的绝望。摄政王面色苍白,他的孩子们哭着不肯离去,最后摄政王不得不让骑士长将他们赶入密道。

“一定要……守护好殿下!”在骑士长走进密道之前,摄政王抓住对方衣领。

密道最终闭合,摄政王转身面对空荡的大殿,缓缓戴上了头盔。

幻境瞬间破碎,耳边响起薰衣草的惊叫。冲击波将贝尔德与薰衣草掀翻,一直卷至空地边缘。

石质王座浮现起黑白相间的火焰浮雕,王座上的骸骨抬起了头颅,杂乱纠结的黑发燃起了炽红色的火焰!

残破的战甲自虚空中浮现,将摄政王的骸骨封存其中。这套铠甲正是贝尔德刚才在回忆片段中见到的,历经时光洗礼的它早已破损不堪,但来自永寂的火焰填充了它空洞的部分,铠甲重又与它的主人合为一体。

烈焰铸就的巨剑自掌底浮现,摄政王以剑刃支地,从王座之上缓缓起身。即使经历了冰冷的长眠,也无损它此刻王的威仪。

贝尔德帮助薰衣草起身,自己则抽出了十字弩,对准举起巨剑的摄政王。

【以……洛夫提曼之名……奋战至死!】摄政王嘶吼。

贝尔德曾听说过洛夫提曼这个名字,它属于万仞顶点曾经的摄政王。那是依特诺教廷宣布接管万仞顶点以前的事情了,距今有至少百年的历史。

他平时不太关心历史,只知道孤风领最后一位摄政王名叫瑞夏,他与他的家人都在万仞顶点失踪。这段属于洛夫提曼家族的神秘历史一直受吟游诗人青睐,许多以此事件为基础的歌谣在孤风领传唱。

但没有一首歌说出真相,昔日的摄政王竟在荒芜堡前腐朽。

比起思考这些得不出答案的问题,贝尔德选择扣下扳机。

储存在弩匣中的十字弩飞快离弦,每一发都精准地落向摄政王的面颊。但头盔里浮现起一张银质面具,弹掉了所有的弩矢。

好吧,原本也没有寄希望于十字弩上。

穿上铠甲的摄政王像山丘般高大,但贝尔德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摄政王单手抡起巨剑,以与体型不相配的迅疾砸下,剑身在半空中拖出一道耀眼的烈焰剑影。

贝尔德贴地翻滚避开沉重剑锋,覆盖在剑身上的烈焰爆燃开来,把他震得差点失去平衡。顾不上皮肤的灼烫感,贝尔德滑步掠过摄政王左手边,长剑出鞘,借助惯性斩过它的径甲。

交锋双方交错而过,灰烬飞散,贝尔德翻了个滚重新起身,发现自己的长剑仅在对方径甲上留下一道凹陷。

不等贝尔德重整姿态,摄政王俯身朝他冲来,垂落地面的巨剑被一路拖行,沿途斩碎空地的大理石。摄政王高声嘶吼,双手握剑上挑,剑锋前方的锥形区域都被掀了起来,大片灰烬随风飘扬。

贝尔德从烟雾里飞了出来,以剑拄地,至少没有失去平衡。

摄政王如影随形,巨剑绝无怜悯。

金光盛放,巨剑砍中了白金色的壁垒,一片金光洒落,摄政王被反冲力震得后退一步,与此同时贝尔德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薰衣草的淡香。

“我又救了你一次,雇佣兵先生。”薰衣草双手维持法阵,嘴角微微翘起。

贝尔德没有道谢的心情,他翻遍自己的腰带,却没有找到那把匕首。

之前与乌尔船长一同抵达朝觐道,他们也曾面对一具铠甲。那时的贝尔德就用它心脏上的兵器将它重新封印,他有理由相信那把贯穿摄政王脑壳的匕首也有同样的功效。

“你在找这个吗?”薰衣草将生锈匕首交给贝尔德。

防护魔法剧烈震动,摄政王接二连三地斩击护盾,护盾上已经出现了不祥的裂纹。

“我来保护你,作为交换,能不能为我消灭敌人呢?”薰衣草微笑。

伴随爆燃的烈焰,巨剑斩碎了防护魔法,魔能化作碎片纷纷扬扬坠落。与此同时贝尔德冲出法阵,他没有佩剑,取而代之的是双手的登山钉。

借摄政王暂时失去平衡的瞬间,登山钉贯穿铠甲,贝尔德于半空划过圆弧,攀到摄政王的背后。残破的斗篷表面燃着薄薄的火焰,贝尔德咬牙忍受灼烧,将登山钉刺进摄政王的背脊,爬上它的肩膀,随后取出生锈匕首。

摄政王剧烈反抗,试图向后伸手抓握贝尔德的肩膀。被那只坚硬嶙峋的臂铠紧握的后果只可能是骨折,贝尔德数次闪避,几乎要从摄政王的背后掀翻下去。

金色光辉将贝尔德包裹,薰衣草的防护魔法替他挡住摄政王的手掌,他重新摆正位置,攀上摄政王的肩膀,怒吼一声,将生锈的匕首照着头盔的豁口刺下。

他刺歪了,匕首沿着头盔纹路划开,火花四溅。

防护魔法在摄政王的指下破碎,它发出得胜的狞笑,握住了贝尔德的左肩胛。血肉与骨骼的组合在它手下如此脆弱,只需用力一捏,就能撕下贝尔德的整条手臂。

“贝尔德!”薰衣草惊叫。

多年来的战斗直觉驱使贝尔德的动作,来不及经过思考,他驱动了体内的魔能。

纯黑色魔能缠绕贝尔德的左臂,贝尔德脚蹬摄政王肩膀跃起,达克之手挥开摄政王的五指,死死扳住摄政王的头盔。

他从空中下落,借助重力加速度的力量将摄政王狠狠扳倒,以一介凡人的身份将沉重的铠甲按进地里。

沉重的甲胄压碎了大片的大理石,贝尔德稳稳当当立于原地,一手将对方死死按进地面,另一只手高举匕首,用尽全身力量将它刺下。

仿若契合锁孔的钥匙,匕首穿透头盔间的罅隙,贯穿王的头颅,指尖确实地感觉到刀刃入肉的触感。

贝尔德松开匕首,缓缓起身。摄政王面朝下不动了,魔能的痕迹从它身上消解,重又变回一具死透了的枯骨。

“呼,你没事吧?”贝尔德长出一口气,转身。

薰衣草咬着下唇,脸上戏谑的表情消失无踪。她的视线落在贝尔德那只缠绕黑雾的手掌上,谨慎地向后退开几步。直到现在贝尔德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你是荒芜堡的人,我早该知道的。”她语调冰冷。

一切都不需要再解释了,依特诺教廷对任何来自永寂的造物都心怀怨恨,更何况是依特诺教廷的大主教。

白光自薰衣草掌底浮现,凝聚成一把灿金色的短弓。纤长手指拉起弓弦,弓弦逐渐绷紧,一束锐利的光搭在弦上,对准贝尔德的心口。

贝尔德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可以解释。”

“你已经接受了魔君的馈赠,不是么?既然你在追寻永寂的禁忌力量,我想你到荒芜堡来,应该不是闲着没事的远足吧。”

“我从圣都赶到这里,是为了完成我的复仇,为了杀掉荒芜堡主,给一切划上句号,你明白么?”

“是啊,杀掉荒芜堡主然后取而代之,挺不错的想法。”

“……薰衣草大人,我不会成为荒芜堡主的。”

“我从没有听说过闯入荒芜堡,而后自己放弃成为荒芜堡主机会的人。”

贝尔德盯着薰衣草,薰衣草也望着贝尔德。那双黛紫色双瞳中已没有温情的成分。

似乎再说什么话都无法令薰衣草回心转意了。

“你要阻止我,对吗?”贝尔德说。

“在这片土地上,我见过太多受苦的人了。孤风领已经满目疮痍,如果再出现一个新的荒芜堡主,它会彻底堕落成蛮荒之地。”薰衣草拉紧弓弦,“以万仞顶点大主教的名义,我必须阻止你。”

薰衣草松开手指,锐光聚焦成的雷霆之箭离弦,耀眼的电光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抵近贝尔德的心口。贝尔德伸出左臂,达克之手瞬间成形,雷矢被掌心所吞没,只在达克之手上掀起一点涟漪。

新的雷矢于弦上竖直排列,薰衣草连射三箭,三支雷矢飞向贝尔德。其中一支射向贝尔德心口,其他两支划出瑰丽的轨迹偏转方向,目标分别是贝尔德的面颊与膝盖。

贝尔德贴地滑行避过所有箭矢,右手抬起十字弩连射数发。薰衣草急忙释放防护法术,弩矢在金色护盾上纷纷折断。

扳机发出“咔嗒”一声,这代表弩槽已被射空,贝尔德随手抛掉十字弩。它忠实地完成了压制薰衣草的使命,现在他距离大主教已不到三公尺。

达克之手握成拳状挥向护盾,两股对立的魔能相互激荡,碰撞出摄目的暗黄色光辉。护盾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维持护盾的薰衣草身形微晃,几乎跌坐在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即使护盾挡住了物理上的攻击,达克之手的余波仍然扩散到了施术者的驱核中。

对方的表情令贝尔德有一瞬的犹豫,但薰衣草很快重新站直,吟唱着神圣的祷文,挥舞着一对刺剑冲向贝尔德。

她经过良好的剑术训练,但面对贝尔德这样的专家就像是初学者一般笨拙。贝尔德拔出长剑弹开对方的剑刃,随后用达克之手抓住了剑刃,只一握便将光刃捏成了飞散的碎片。

达克之手反手挥出,薰衣草被拍飞出去,在大理石地面上翻了好几圈,最终趴倒在地。

白金色长发杂乱地披散她的肩头,她试图重新站立,可是很快又趴倒下去。贝尔德有意控制了挥击的力度,否则对方早就当场殒命了。

“抱歉。”贝尔德说。

不去理会重伤的薰衣草,贝尔德驱散达克之手,转身走向朝觐道,而后顿住脚步。

朝觐道前的魔能护盾仍然没有消失。

他转身去看摄政王的骸骨,它维持着倒下的姿态,毫无疑问已经完全死透了。

仿佛是感应到贝尔德的注视,生锈的匕首从摄政王的头盖骨缓缓推出,“叮当”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摄政王的骸骨化作了一摊灰色的灰烬。

贝尔德走过去,盯着那把匕首观察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捡起它。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匕首看上去熟悉了,那是维克托藏在房间地板下的生锈匕首,它伴随维克托走过了半生。刚才的战斗中他没有机会仔细观察,所以一时间没有认出它来。

一瞬间他感到脊背发凉,这把匕首理应在他的回忆中,它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又或者说,急欲逃避的回忆最终还是追上了他,强迫他面对。

【贝尔德,你学东西很慢。你总是拒绝承认过去发生的事情,好像逃避就能解决一切。】

【你希望登上荒芜堡,取代我的位置。你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已决定,我能从你的灵魂深处察觉这种渴望。】

“你说的话就跟依特诺教廷的神棍一样,你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话可说了吗?”贝尔德对荒芜堡怒吼,“我消灭了守门人,你的守门人死了!你看到了吗?如果你还有点荣誉感,你就应该打开大门,给这一切来个了断。”

【不,还没有。守门人不是试炼的一环。你记得我是如何登临荒芜堡的,对么?你只是刻意忽视了真相。】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贝尔德继续高喊,以此掩饰内心逐渐升起的慌乱。

【你把那位少女带来,是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你清楚登上荒芜堡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所以你将她骗到这里。】

【将献祭之刃送入她的心脏,如此你便获得了通往塔顶的凭证。】

“我不会做你在菲儿身上做过的事情。”

【那样的话,你永远都无法弥补内心的内疚。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徒劳无功,你会在悔恨中孤独死去。】

【不要让我等候太久。】

维克托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手中的匕首仿佛有了灼人的温度,贝尔德想要把它远远扔开,可它像是黏在血肉上的烙铁,他做不到。

贝尔德转身回望,薰衣草跪坐在地,正用神圣魔法治疗自己。她的伤势很重,即便对神圣魔法的使用相当精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恢复。

杀死这位年轻的大主教,就能通往荒芜堡塔顶,直面维克托了。

但若是像维克托那样通过献祭登上荒芜堡,他与维克托又有什么区别?

“雇佣兵先生,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薰衣草抬头。

意识重回躯体,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薰衣草面前。

注意到贝尔德手中的匕首,她微微歪头,随后露出恍然的笑容。

“你被荒芜堡拒绝了。你需要一个祭品,为你打开荒芜堡的大门,对么?”

贝尔德站在薰衣草面前,低头打量她哀婉的面庞。他想起了初见的深夜,触碰他伤处的温柔魔力,她身上沁人心脾的薰衣草香,以及那些若即若离的言语。

按照历史的真实走向,这位神秘的薰衣草大人事迹早在黑日来临之时终结了吧。

过去的已经过去,这只是一个幻境,幻境中经历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在于从幻境逃离。

是的,毫无意义。

“原谅我。”他轻声说。

不去注视少女明亮的双瞳,贝尔德俯身抱住薰衣草,将匕首送入了薰衣草的心脏。

刀刃穿透肉体的触感无比鲜明,薰衣草缓缓靠在贝尔德的肩膀上。温热的鲜血沿着匕首流淌至贝尔德的手掌,但他仍旧维持着拥抱对方的动作。

“祝你好梦……雇佣兵先生。”少女轻声说。

直到怀中的温暖彻底消失,他松开手,让少女缓缓倒地。那双黛紫色的眼睛大睁着,像是某种无声的诘问,他有些慌乱地将它们合上。

【你做到了,没有那么困难,不是么?很多时候为了达成更宏大的目标,牺牲无可避免。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都承载着罪孽,长眠以前都无法释怀,所以对此习惯吧。】

环绕着空地的魔能护盾消失了,贝尔德站起身,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他伸手触摸,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哭泣,但他不打算去想清楚。

重新披挂起自己的武器,贝尔德踏上朝觐道,最终来到荒芜堡的大门前。

他伸手按住大门,沉重的金属大门发出敦实的摩擦声,抖落了一层砂砾,一点一点地向内分开。黑色的光从敞开的大门中散逸,将贝尔德整个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