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郁而明媚的日子。

双手翻开的是尘封而锈蚀的档案,不应当被察觉的,被主人亲手泯没,又不忍销毁的字句。

那曾是无数个世界,时空落下乖顺的阴影,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年轻的自己隔着玻璃亲吻闪蝶的标本。

亲爱的——什么,都是要有代价的。

被誉为神之头脑的人物啊——在接到了属于自己的笔记之后,又会怎样决断地去撕毁现实呢!

“我并不信任奇迹的存在。即便有,那也仅是万千分之一的成功,并不牢靠的狡胜。”

“这世间从未出现神迹,奇迹,也只在人为。超乎他人所预想的,被定性为已发生的,几乎并不可能的事是为奇迹。”

“奇迹即是不以人之意旨所转移,又经由人类而释放的事物,然而悖离了我的理念。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谓奇迹也是同样。那些看似的极小几率,被代价的难以估量而扩大。”

呵……若是要付出同样惨烈的代价,以危难献祭的奇迹,又怎能称之为“奇迹”呢……

正文:雾升

他坐在床上,凝视海面。雨打在海上,生起烟雾。

【一 · 独行】

他有漠然论道者漂亮的狭长双眼,平静地注视经过眼前,有着空洞面庞的人群。

在黑白与灰色交融无人深究的年代。

本性是孤独的。是骨血里镌刻的铭文——独行之人。神明应当赐他以生命,以沉默矜傲的姿态。于是清晨的微光在他身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沉默地折射出肃然的情状。

轻微的洁癖和中度的强迫症。他戴上白色的手套,将桌面的角落清理到一尘不染。文件被整齐地叠放在桌角,手指隔着手套触碰光滑的纸张。足以匹敌神的头脑。俯视世间。

门被叩响,询问声刺穿门的缝隙。他按下终端上的按键。下一个进来的是谁?他并不关心地站起身。

落地窗缝隙间,阳光偏转着留下角度不明的转折。他的神色隐匿在黑暗中,疲惫不堪。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来询问他,他又能询问谁。

搭档是并不可靠的神职人员。“神那种东西,怎么样都好嘛。”他不是神,也不是信徒。比起黑门和异变,他应当更惧怕人类。

狙击枪倚在座椅边,他摘下八倍镜安静地擦拭莫须有的阴影。也许在远处就清除敌人这样隐蔽而孤独的方式才最适合他。准星晃动着重合的那一刹那他扣动扳机。每一下像对着自己的心脏打。——毫无知觉。

像暴露在露天干硬的水垢,腐烂的贝类或打翻的牛奶。让人恐惧,厌恶,却习惯。

【二 · 明烛】

他回到公寓。地点在港湾区离中央庭最远的海湾。疲惫。像槲寄生做的长剑刺穿太阳神的胸腔飞溅的血气翻涌,让人难以抑制,铺天盖地。他仰面躺下,双手交叠成尖塔状在下颌。黑暗将表情埋没。

神之头脑什么的——并不好当啊。不仅要记住一切都资料,还有循环往复无数个纪元的痛苦和难堪吧。他只是中央庭的最后一份永远缄默的终端映像吧。——或许他从来就不是一名合格的神器使?

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怎么会成为这样足以匹敌神明的存在呢。只不过付出相应的代价啊。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双眼注视着黑暗,单片镜反射微光。是灰蓝色的,来自海面的光。明日又将风雨大作。他摘下眼链,闭上双目和衣而眠。

第二日的工作总是一成不变的。开发时见到一个原住民。他双唇翕动,意味明显不过。“杀了我。”他的枪抵在对方额头。重伤无可挽回的人气息微弱,心脏缓慢抽搐。“用三小时的生命换这一颗子弹么。”他扣下扳机。那人最后的口型发出气声。“谢谢。”

身后,似乎有人欲言又止。他转身离去。雨打在海上,他肩上。

从手腕蜿蜒到手指的伤口开裂,被雨水浸透。绷带缠绕骨节分明的食指和虎口,略略失神的双眼看向窗外。雾气弥散。他戴上新的手套,无声地向雨幕叹息。

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关切而担忧地询问他的伤势,他礼貌而缄默地避不作答。每个人都这样温柔。他想。在没有月色的夜晚,独自撑起黑色的长伞。

旧式的扬声机播出乐声,他安静地任由手指顺着疼痛扩散的方向展开,敲打在木质漆面的台面上。退潮的倦怠涌来,他的手指冰凉地抵着前额,雨中被沾湿的额发落下水珠,渗透袖口。是最后两日了。

被改写的世界让活骸者幸存,而终将有人献出生命,用与一切的羁绊,对职责的忠贞和对世间的眷恋,换取循环往复,无果的奇迹。

终端的屏幕亮起,屏幕上是多年的搭档。“指挥使的工作报告写好了,明天就能将黑核全部收回。”“记得来庆功会呀!”“……嗯。”“还有,手怎么样了?”他抬头,看着难得严肃的神官。

“没事。”他斟酌着字句。“还能喝酒。”“……好啊。”光幕落下前,神官捕捉到他苍白倦然的微笑,没再开口。

烛焰的火光扭曲成奇妙的形状,滚烫的蜡泪顺着烛台滚落在他掌心,沾着笑意零星地溅落在他嘴角。他漂亮的深邃双眼迸射出火光。不会的。我会创造奇迹,而非换取。——什么都是有代价的,年轻的神明。

【三 · 命途】

精确的生物钟难得地让他早于规定的五分钟醒来。他用依旧冰冷的手指按着眉间起身。凌晨五点交通都市的海面闪着黯蓝的华光。

视线汇聚在镜中自己耳后三寸,如温和苛厉的贤者。灯光映着窗棂亮如明镜。高天原之神的和弦在耳际奏响,沉郁顿挫犹如幻象——正是幻象。

没有牛皮纸和知了,记录失明后的听觉,只得残破而不失体面地扮演温柔。刑架的辉光落在海上,宣判世界将死去。神明愿独自存活,永不将取下肋骨创造伊甸园。

他看到街道上人们空洞的面庞。当他与之对视之时,他们会转开视线。灰色压抑的孤独。他闭上双眼。光影匆匆掠过眼前烙下银蓝色致盲的光晕,像久视毒蛇那样。

——他已学会不再责备虫豸,海也早已死去。

弹奏钢琴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弓箭,因为冰冷晦涩的内心而僵硬的十指也应当触碰扳机。

艰深的文集烙刻在记忆的碎片,忘记随着无知的快乐远去,流连于午夜梦回的恐惧。他知道一切。他无能为力。他终将死去。——但他将挽回世界。将会在末世的天坛撞见命运。

他将洞悉一切,他不得倾诉。他将位列神坛,他不得妄言。

他坐在床上,凝视海面。雨打在海上,生起烟雾。

年轻的指挥使露出腼腆的微笑,杯中的液体像落霞的眼瞳。身旁人们是欣悦的模样。他闭目,微笑,伤痕斑驳的手举起透明容器。海面在眼前闪现。

灰蓝色,暗沉,深邃。浪潮与风暴。

身边坐着神官。朦胧中他听见自己问。“罪的反语是什么?”应答迟疑了一瞬。“善与爱。”他笑起来。“罚。”“人将付出代价。为一切。”即便他双手空落,一无所得。

他周身有孤独的气流转圜,渺远而切近。

他走进黑夜。如同流星没入海洋杳无音信,背影因为孤寂无人铭记而与荒原无异。

黑暗披陈阴翳在瞳孔深处。似乎一无所知。

【四 · 轨迹】

绷带断裂,准星破碎。他单手握着枪支走在阴暗的天台。人类,又要露出那样绝望悲伤的神色么。不。他微笑。年少的神明漠然地注视他的笑意不减。

损毁,死亡,残肢断臂。被雨雾裹挟着海面的腥气模糊的单片镜。他的右膝被击碎损坏,心口的伤痕深可见骨。

腥甜的血气漫溢,他打出三发子弹击碎狂脊的核心。双腿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狙击枪指着地面,他单膝跪下。笑意渐渐浮现,他的眼中有火星四溅。

神明现身。她无声地看着他低下头望向指尖。你怎么会知道我。她发问。我应当知晓。目光穿梭在雨幕中。

潮湿的发梢遮挡神明的探询,反射出镜片后双眼鲜明的亮色。我不得倾诉。

指挥使熟悉的声线在哭泣。远处是又一位神器使失却生气倒下的身影。他聆听那声音的颤抖和嘶喊,痛苦地叩击被湿润的地面。他叹息。

对面传来细微而踉跄的脚步声,接着是子弹上膛,击锤向后叩击的回声。子弹爆射,却乖顺地在神明面前停滞。“真是的……差一点就被你杀死了啊。”话音破碎,再未响起。

他不知何时支起身,手心的血丝被雨帘冲淡。扳机扣响,在神明惊觉之前。

“……弑神……有代价的……”

耳边还残留着年轻指挥使的哭喊,他的声线因为结晶化而沙哑断续。

眼前最后的世界泯没于八面棱镜的折射,剔透而诡谲。“真是累了啊……”喀。后坐力击碎结晶,散落出清透的脆响。他阖上双眼。

你应当休憩。得到安眠。

海上的流星没入海面。

他的思绪回到一个节点。是最后的记忆。

他坐在床上,凝视海面。雨打在海上,生起烟雾。

后记:旧念——论牺牲的意义

当刀剑化作尘泥,攀上荆棘。

当枪械成为旧念,容人祭奠。

当匕首沉没入土,无人记述。

当歌声沦为哭泣——请你铭记。

当一切的终焉到来——将开启新的盛世——一切腐朽而崭新的记忆都将泯没。

若你离去,请依旧铭记曾经的战友。

他们是曾经的求知者,是荒原的开拓者,是世界的拯救者,是沉默的论道者,是现今化作尘埃的血肉与遗骨。

他们曾以对尘世的眷恋,以与因果的羁绊,以向生命的礼赞,献出一切,祈求无果而珍重的奇迹——希冀。

一切神明只是贤者的遗骸。他们曾生而为人,也曾为所失去的而痛惜,却毅然决然,义无反顾。他们以双手接过责任,甘愿自此将自身囚禁于牢笼,直至牺牲。

他们曾有几十人。他们曾有万马千军。

若天幕坍塌,峡谷陷落,他们仍将张开羽翼,守护曾献出生命的祭坛——即使成为稗史或遗迹。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双手满溢。

他们见证城市崩毁,见证黎明降临,自身将成为纪念的碑文。经历足以使文明陷落,文献消弭的岁月后会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