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这种生物,在每个物种、每个时代都拥有一种本能的渴望——如果身边总是能簇拥着大量雌性,那便是一种至高的成就了。乃至于一些人将这种状态形容为天堂,尽管一步步走向文明的某些物种会逐渐产生否定这一看法的价值观,但最野蛮的,往往也是最不可磨灭的东西。

我们的主角,正身处这样的天堂之中。

他坐在马车的货台里,宽大的斗篷下瑟缩着五六个娇小的异人幼女,就像藏在母亲羽翼下渡河的小鸭子一样。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情享受被幼女簇拥的感觉,他只能尽量拉紧斗篷,让她们贴得更紧密些。

因为他压根没想到龙脊山脉上会这么冷。

在河川邦联北部随处可见的翠绿草甸已经消失,现在一路上的只有峭壁、积雪与偶尔啸叫着飞过头顶的老鹰。

他前后望了望长长的行进队伍——围绕排成一列的十几驾马车,紧紧裹住自己的袍子低头行进的异人们。索莱妮正骑着一匹不怎么听话的马在队伍前后奔忙,一会儿到前面去侦查路线,一会儿到后面去检查有没有掉队者,忙的不亦乐乎——她最喜爱的那匹良驹在之前达瑞堡伯爵的围城营地被落下了,连同洛德的那匹一起。这让她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

难民队伍走一段时间后会停下并换一批人到载着食物和各种必需品的马车上去休息。但是即便如此,轮到休息的人们也不能完全放松——可供休息的载货半满的马车处在队伍的前列和后方,而被保护在车队中间的则是物资满载的马车,几乎塞不下任何乘客。那些得以在车上休息的人们也需要接过长弓,在队伍的首尾注意着道路前后的各种状况。光是协调这些轮换的次序就足以让任何人精疲力尽了。

想要完美地引导一支多达四百人的难民队伍,不比带好一支万人的军队更容易。所幸,现在还能算得上是井井有条。

洛德从腰包里翻出一卷地图——正要打开时,被冻得变脆的羊皮纸地图却直接被掰成了两半。他把地图的碎片往货台上一扔,泄气地望了望天空——虽然龙脊山脉这一段的道路只有一条,顺着道路走也一样会抵达北领。但他还是不禁为这段时间各种要命的经历感到疲惫。

他看了眼那个有幸能在他怀里贪暖的异人女孩,虽然外面依然很冷,但她还是美滋滋地睡着了。那猫一样的稚嫩耳朵尖儿贴着柔软的头发,不让空气里的雪粒钻到耳朵里去,尾巴则卷在身侧。其它五个女孩虽然没能躺在洛德温暖的腿上,但却像帐篷一样分享了洛德的斗篷,不久便有暖呼呼的气息从洛德的胁侧冒出来。

她们看起来都不到十岁的样子,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们身材比起正常的同龄人还要娇小。而自从被迫赶出自己的家门陷入流亡开始,她们都很难得像现在这样睡个安心觉了。

所以尽管双腿早已发麻,洛德也并没有轻易地挪动它们。

「再过会儿得换班索莱妮也过来休息下了……」

洛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望着前面的路——难民的队伍一路走来的这条路被称作血亲隘道,是在很久以前为了打通北领与帝国本土的交通而进行的工程。由于龙脊山脉的隔阂,北领与帝国本土的来往一直不甚紧密。唯二的两条隘道又并不平坦,这就导致了一个现象——虽然都承认同一个皇帝,但南方与北领却完全是两个面貌不同的世界。

这条「血亲隘道」连接的是北领的诺伊哈根平原与南方的河川平原——帝国两大粮仓,相对频繁的往来让这条在峭壁间雕凿出的道路看上去还没那么古旧。但另一条隘道——龙脊山脉西侧连接帝都萨利西亚与北领霍特海姆的「白银之路」却是险象环生,盗贼四起。这也是为何最初索莱妮并没有选择从白银之路前往北领的原因。

「停!」

遥望着前方道路的洛德,忽然大声地发出指令。他看到前方的路边有一处废弃的兵站——看起来曾经被攻击过,那些石砌的墙壁被过去的烈火与浓烟熏得发黑,屋顶也有一部分塌了下来,积雪直接堆进了屋里。

虽然失去了屋顶,但石墙可以挡风,说不定还能找到炉子之类的设施。相对于一路而来的秃山石地来说已然是个良好的休息场所——他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的路才能翻越龙脊山脉抵达北领,但现在天色已晚。在这种高度可以轻松看到垂在大地彼端那已经不再耀眼的太阳。而高山上的夜晚是如何的寒冷与凶险,在山里长大的他最清楚不过了。

「今天的路程到此为止了,大家,准备扎营吧!」

随着口令传开,人群中终于弥漫起了久违的放松呼声。

————————————————————

「一,二,三……真是失策……虽然粮食差不多能撑到伊德沃尔,衣物之类的却完全不够啊……」

一边与索莱妮一同指挥着人们在兵站内外安顿下来,一边清点着马车数量的洛德,完全没有休息的心情。

刚从达瑞堡伯爵手下逃出来时,这些人们身上除了有限的弓矢长矛之类的武器几乎没来得及带走任何物资。现在的这些马车和物资都是在河川领北部的村庄与小镇搜购而来的——洛德为此花掉了一多半的金块。他们几乎每经过一处村镇就要停下来询问是否有马匹、粮食物资等等待出售,直到在抵达龙脊山脉之前凑出了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如此才能保证这四百多人不会在路上就饿死一半。

如此大费周章的结果便是——他们的行迹在河川领北部几乎人尽皆知。幸好达瑞堡伯爵的领地在那天夜晚就遭到了临近贵族的突然袭击,无暇抽身去处理这些人。也正是因为得到了这个消息,洛德才决定先把物资备齐再翻越这座高山。

只是,在远离雷诺斯这种大城市的河川领北部地区,那些村落与小镇里虽然能够很容易购买到多余的粮食;那些马车只要肯出高价也会有商人出让,但惟独御寒的衣物、毯子之类的数量却很难满足这支队伍的需求。其原因除了远离纺织手工业发达的雷诺斯周边之外,龙脊山脉附近的猎户们也只能在秋季的末尾才会凑够足量的毛皮来出售。

总之,这不是一个翻山的好时机,但洛德也不能冒险在河川领呆太久了。一支四百人的难民走到哪里都会被当地人警惕,如果当地的贵族想要雁过拔毛,异人们几乎也只能任君摆布。

现在天色渐晚,山脊上的风开始变得更加寒冷。缺乏御寒衣物的话这个夜晚会变得非常危险……但目前,也只能尽可能地优先让伤患和老幼到有墙壁的兵站内去,其它人只能在外面的空地上紧密扎营了。

「老爷!」

索莱妮骑着马从队伍末尾赶过来,她的身形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但精神还是很好。

「我要带一些人到周围去拾柴,天黑之前得收集到尽量多的柴火才行。这里就拜托了!」

「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啊!别勉强!」

看到索莱妮对自己的嘱咐只是报以仪式性的一笑便调转马头去组织拾柴的人们了,洛德就知道她绝对会勉强自己。

虽然也能体会到她此时的心情,不过每到这时候洛德就会想起她在吉兹莫大公家中撑到他醒来才终于坚持不住时的样子。

大概这才是伊德沃尔伯爵最无法约束住她的地方吧。

不过,起码此时的她看起来很开心。

洛德长出一口气,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这里在过去应当是一处兼做收税站的兵站,两侧都是刀削斧砍般的峭壁,中间是这条并排容不下三架马车的道路,算上路两边的空地,也没有他印象中的一座足球场宽。在这种地方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在这里设下兵站的话,可以说没有一笔过路费会从手里溜掉。

「大家,记得把马匹解下来集中在一起,先把食物和草料卸下来!」

虽然没有这样的经验,洛德却发现自己对当前要做的事有条理清晰的认识。

也许当有责任必须担负的时候,有些才能才会被发现吧。

「把卸掉马匹的马车围成墙壁,把兵站前后的道路封锁住,在这之间的路面上扎营!优先把伤患和儿童安顿到兵站里面去!……」

说完,洛德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周围的地面上画起大圈儿来。

……

在忙碌了不知多久之后,当索莱妮与拾柴的人们载着一车干柴回来时,看到的已经是另一幅景象——

前方的道路被封锁,横上了一堵由马车前后相连组成的围墙,围墙之内的则是以那座兵站为中心的营地。并且所有需要住人的帐篷都建在略高于周围地面的路面上,这样即便遇到降雪,由碎石混上砂土铺成的路面也不会变成一片泥泞;兵站后的水井里依然有水可取,周围低洼的地方都被作为排水沟使用,马匹也被集中安置在这些排水沟附近。而所有的围炉都被四到六个帐篷所围起共用,每个帐篷中都显得有些拥挤,但这样倒是能相当有效地保暖……这种共用围炉的帐篷圈儿被紧密地靠在一起,但在背靠背的密集之中,也依然能留出一条公用通道通向兵站本体。

总之,索莱妮面前的几乎是一座临时的关口了。当站在马车围墙货台上持弓放哨的人们看到索莱妮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暗淡的天色中,作为门的一架马车被推开——内部展现出的豁然是一派井井有条的景象。

能将这样一群农家出身的女人和孩子——大部分骑士眼里的乌合之众安排地像军队一般有序,索莱妮不禁开始猜测她家的老爷过去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毕竟她自己是雇佣兵出身,还混到了骑士,但面对这种情况,她还是有自觉自己是没法做到如此程度。

远远地看到洛德依然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大圈,而人们就在他画圈的地方扎下新的帐篷——画叉号的则是应当安排围炉的地方,直线则是应当空出的通路——索莱妮的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小狗见到主人回家一般的欢悦。她跃下马来,却因为疲惫而一瞬间脚软摔了个鹿啃泥。

虽然是不算重的一摔,却让她完全起不来了。泥土的腥味灌进她的鼻孔,让她甚至还有就这样把脸埋在土里睡一觉的强烈冲动——虽然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但她积蓄已久的疲惫就在这区区几秒之内迅速蔓延,以至于再也抬不起眼皮的地步……

直到严密而让人沉醉黑幕占据了她的眼前,意识被完全驱逐出了脑海。

伊德沃尔伯爵的近卫骑士就这样像只鸵鸟一样,睡着了。

————————————————————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所以当她的眼前浮现出伊德沃尔那绵延不断的山林时,她也许能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又不想承认,因为她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到那里去。

尽管在她的记忆里,留在伊德沃尔的岁月就像那片森林一样黑暗。

她看到了自己的伯爵阁下——前代伊德沃尔伯爵萨米杨骑行在她的附近。萨米杨并没有脸,因为她从来不敢直视他的脸,更别提与他的眼神相撞。在她的记忆里,前代伯爵的形象更多地是那双沉重的鹿皮靴子。那对靴子曾经踩在无数敌人、乃至他自己子民的尸骨上。就连索莱妮自己,也曾被那对靴子踢倒在地,镶钉的鞋底踏在她的头上,宣示着主人对她的绝对支配权。

被从佣兵团买走的那天,索莱妮恨过玛赛拉——以前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不光因为玛赛拉轻易抛弃了所有的感情将自己视为商品,更多的是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爱过的东西。

之后的日子,与其说是骑士,不如说是奴隶。

身为一名贵族帐下的近卫骑士,在法律与传统上都禁止任何其它贵族触碰与图谋。萨米杨将她封为骑士的原因只是不想让别人染指他的玩具罢了。

一个异人,一个持剑战斗的异人女人,在萨米杨看来是如此的有趣和滑稽。在册封礼上,萨米杨在放下慈悲之剑后当众剥光她的衣服,把一杯蜂蜜酒倒在她的头上,然后把她推到门外的严寒之中与一头饿了一个星期的熊战斗,而她的武器只有那把册封她为骑士的无锋慈悲之剑。

因为她是个异人,还是个女人,伯爵开恩让这等贱种成为骑士,就应当更多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因为那个理由,她在伊德沃尔城堡中不敢抬起头,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公然嘲笑她是伯爵的宠物。每到这时,萨米杨就会格外留意她的表情,并记住村民们的嘲弄。第二天,她就被套上项圈,像那些村民所说的那样,像一个宠物那样跟在主人身后了。

「你在圣堂里发过誓要保护伯爵和伊德沃尔的人民,平安喜乐归于伊德沃尔——你瞧,他们多开心啊?抬起脸来!」

萨米杨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深埋的脸抬起在众目睽睽之下。

村民们在笑,伯爵也在笑,那片土地上从上到下都在把她当成乐趣的来源之一,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她回到了看见伯爵骑行的那片林地,当时,她每天跟随萨米杨在森林里打猎但不被允许骑马。如果她跟不上伯爵的步伐而走丢,她被找到后等待她的就只有一顿皮鞭。她想过逃跑,但伊德沃尔森林就是一片迷宫,她可能一整天都在兜圈子,而伯爵的士兵则能轻易找到她。

因为那个理由,她也是伯爵狩猎行乐的乐趣之一。

她看到了几年前那场与霍特海姆的冲突,萨米杨击溃了霍特海姆伯爵的军队并抓住了伯爵本人。她被命令给予霍特海姆伯爵一个永远的教训——每个霍特海姆的降兵都被活活钉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做成一个指着矛盾方向的路标,有多少士兵,钉多少棵树,直到她对霍特海姆士兵的惨叫已然麻木,手中只记得木槌将铁钉砸入人手掌和脸颊的触感。直到整个伊德沃尔森林的西部变成一片血海与惨叫的炼狱与迷宫……被蒙着眼睛的霍特海姆伯爵被带到自己士兵的血肉植成的这片森林里,迷失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伯爵走出了那片森林回到了霍特海姆,但他已经疯了,许多年里,他都只能看到身边到处是惨叫着的将死之人,他们一只手被钉在树干上指着错误的方向,另一只手扭曲地伸直想要抓住他——无论他们是想求救,还是责备他害自己沦落至此,嘴里都只能冒出可怕的喉音——因为他们一侧的脸颊也被从内部钉在树干上,而脚下是被鲜血浸透三尺的土地。

因为那个理由,索莱妮是杀死上万人的凶手。在整个森林里蔓延的惨叫声灌满了她的脑海。每当山里的风声响起,她把自己埋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她想起自己执行过的最缄默的命令,那是她变成现在这样的直接原因。

两年前,伊德沃尔所有的异人都被以异端罪论处,虽然萨米杨本身是个残暴堕落之人,但他乐于观赏任何形式的处决。只是几名来自教会领的教士来宣扬了一下异人作为异端的证据,对他来说便拥有了观赏血流成河的理由。

索莱妮将伊德沃尔土地上的几百名异人——男女老幼,都关在一间柴仓里,所有的柴火都是她搜集而来,最后点火的也是她。士兵们包围了柴仓,如果有人跑出来,被抓住之后要由她亲手斩杀。

跑掉一个,她就会被拔掉一片指甲。当火焰熄灭时,她已经没有任何一片指甲能失去了。即便如此,她鲜血淋漓的双手还要不断地斩杀她的同胞。

教士要伯爵将索莱妮也投入火堆,而伯爵则下令将这两个教士扔进了火堆。

尽兴之后,伯爵第一次在晚餐赏赐了索莱妮一头烤鹿。饥肠辘辘的索莱妮一边崩溃地抽泣着一边吃着面前那盘烤焦到看不出原样的肉类,伯爵则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被逼着吃完,她才记起,这正是白天从柴仓里飘出的气味。

那是她唯一一次吃饱。

她又回到了伊德沃尔城堡,她的房间就在城堡中距离伯爵房间不远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她都要悄悄溜到位于一层的厨房去——身为近卫骑士,整个城堡里除了伯爵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她需要躲开仆人、侍从、卫兵,乃至厨师,在厨房的剩饭桶里找些吃的果腹——萨米杨更关心他的猎狗。侍从们故意从给她的食物中私下回扣相当的部分,因为他们知道,索莱妮不敢发脾气,也不敢向伯爵告状——萨米杨很可能会因为突然来了兴致,就索性不给她每天都有饭吃的权利了。

因为萨米杨就是这样培养他那群嗜血的猎狗的。他会很愿意看看人被这样培养会变成什么样。

与老鼠一同用餐的骑士,像老鼠一样有风吹草动就被吓得赶紧逃开的骑士。

伊德沃尔伯爵的近卫骑士。

她很饿,也很冷。

突然,她听到了那对鹿皮靴子沉重的脚步声,被吓得猛地一抽,心房的颤动让她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大,大,大人,请饶恕我……」

「饶恕什么?」

她的视野被来自昏暗厨房门口的刺眼光亮所覆盖,她几乎能想象到萨米杨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拿火炬,一手持皮鞭的高大身影——

恐惧让她窒息。当她的双眼适应这光线的时候,一定已经先遭到鞭打了吧——

然而,当她的视野恢复时,她眼前的并没有萨米杨。只看到被围炉的火光映照得暖暖的墙壁。她反射性地撑起上半身,却被一只手按住脑袋,又按回了原来自己枕着的,柔软而温暖的物体上。

「饶恕你又违背命令把自己累昏过去吗?」

是让人安心的嗓音,当惊魂未定的她将这嗓音与自己印象中的人联系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噩梦里解脱出来了。

她转过头看着把大腿借给自己做枕头的洛德,火光将他的龙祸纹章照得熠熠生辉,那张脸上虽也带有疲惫,但还是那么泰然自若。

看到洛德的脸,想起这段时间的旅程给她的希望,刚从过往的恐惧泥潭中脱身的索莱妮不禁鼻子一酸:

「呜欸……老爷……」

委屈无比的嗓音传出,让洛德着实肉麻了一番。但是看到她眼角凝聚的泪珠,洛德也能猜到她之前的睡眠并不是那么安稳。

她往洛德的怀里蹭了蹭,试图抹去噩梦带来的泪水。她知道每当自己累倒之后,她都能随意地任性一下而不会被骂。不过洛德可不希望她把这当成奖励,不然这种手段多了以后,不知道哪次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蹭够了之后,她撑起上半身坐起来,盖在她肩头的毯子滑下来搭在她的腰际。洛德从火边拿了一个木碗,里面盛着一些碎麦子和野菜煮成的浓粥。虽然她已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不过这份粥一直被放在火边,倒是还热腾腾的。

「来,先吃点东西。」

「啊~~~」

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就这样张大了嘴巴。

「这次是你自己作死累趴的,所以没有那种服务。」

索莱妮瞬间变成了死鱼眼,而洛德也没有要继续让她任性下去的打算,把碗塞到她的怀里,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聊表慰藉:

「到时间换岗了,还想睡的话就再睡会儿吧,天亮还早呢。」

看到洛德系紧斗篷向兵站外走去的背影,略有失望的索莱妮还是松出一口气,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噩梦也许真的过去了。

————————————————————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任何钟表可掌握时间这个事实让洛德感到不安。但从目前外面的气温来看,大概已经是午夜之后了。

外面营地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每个帐篷圈儿都有一个轮班看火的人百无聊赖地盯着围炉,不时添一把柴。看到这里,洛德转头瞧了瞧柴车,放宽了心——至少今晚是够用了。

在前后马车墙上值守的人们正在换班,这个班次是洛德在路上就定下来的,他确定了哪些人看起来精力更充沛些——虽然对她们来说不太公平,但在这种时候她们并没有抱怨。

来自洛德本人的安排,这些之前还打算把他射成刺猬的人们现在倒是非常愿意遵从——毕竟这个人不光在她们眼前一声惊雷起死回生,还确实带她们脱离了魔掌,出手便是黄澄澄的金块为她们置办食物,还许下了让人充满希望的未来……对于这些农家出身的女孩们来说,不管洛德本人乐不乐意,很多人甚至已经把他当做一个新神看待了。

虽然洛德厌恶个人崇拜,但至少目前能很有效率地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起码能把这趟归乡之旅中的风险降到最低。此时他有点理解了宗教的存在为何在那个时代会如此重要了。

看着这井井有条的景象,洛德不禁感慨——他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也是山里的农家出身,而且是家中的长兄,从小就对管理这种事毫不陌生。而自己长大之后,能在拯救别人生命的地方工作一直让他很是自豪。拯救生命从来都是一项很专业的事,他很庆幸自己曾经认真地学习过。

「换岗~」

洛德一边说着爬上一架马车,靠着长矛遥望着路彼端的犬耳少女回过头来,对洛德展露微笑:

「我还可以再呆一会儿呢,大人。」

「不行,你该休息了,按值班表来。」

少女没有松开手中的长矛,反而回望路的彼端,说道:

「您已经为我们做了太多啦……丢掉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们这种事,可让我们这些弱女子怎么偿还才好呢?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请相信,我们永远都会是您的仆……」

洛德按住她的嘴唇,山顶寒冷的干风让她的嘴唇触感有些粗糙:

「我可从来没要过什么偿还,仆人也是。我只是特别喜欢异人罢了,如果可以的话,作为我的人民好好活下去我会很开心的。」

毕竟兽尾兽耳还是劲。

所以这大概也不算假话。

犬耳少女被她的话惊到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索莱妮刚醒时那种感怀的表情,轻轻蹦起来迅速地亲了洛德的脸颊一口。然后将长矛丢给他,兴奋地跳下马车回到帐篷之间去了。

这下,「特别喜欢异人」这种话八成要很快传开了吧……

虽然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头疼,但他还是感到很开心——如果那少女坚持仆人这种说法,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洛德抱着长矛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把斗篷再拉紧了点。

「原来夜晚是可以这么黑的啊……」

在这纯粹的黑暗之下,面前的能见度几乎不到5米。但洛德不太担心这个,异人除了外观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夜间视力特别好,他们此时能看到的,应该远比自己要多得多。

「注意!有人接近!大队人马!」

忽然,前车墙那边传来警报。洛德马上翻将过去,而营地里一些还醒着的人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往那边望着。

从黑暗中渐渐出现的,是一个身披棉袍的佝偻身影。而在他身边的,则是无端涌现出的白色团状物——

「是牧羊人!没什么危险!」

听到这里,营地里的人们又坐了回去。

那位牧人显然有些困扰,车墙挡住了整个道路。但他的羊儿们却从马车底下纷纷钻进营地,这让他很尴尬。

「开门,放他进来!」

洛德对车墙边的人们呼道。

这个牧羊人对于此时的洛德来说,与救命稻草无异。

————————————————————

「那么说,您就是龙之祸大人??」

牧羊人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此时他正与洛德对坐在火边,受到了起码的招待。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您不知道末代龙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这些牧民有多惨。我们只要是敢出来放牧,它就……」

牧羊人说到这里,似乎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只好摆了摆手。洛德点点头示意理解,他胸前的纹章让这位牧羊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

「抱歉,大人,我扯远了。您之前问我前面的路,我可以说很近了,只要明天一早出发,不到中午就能下山。」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洛德松了口气,接着问道:

「为什么你这么晚还要放牧?」

「因为龙啊!龙只在白天出来作恶,所以我们都习惯了晚上出来放牧,然后在黎明之前赶回家去。虽然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是老习惯,一两天还是改不过来啊……」

洛德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羊群正在营地里散漫地乱逛,羊粪球到处都是,还跑到歇马的地方去啃食干草,惹得马儿们咴咴抗议起来。

「不过您带着这样一大群人是要去哪呢,大人?这些人快赶上一支军队了,到处流浪的话可是很容易出事的。」

「啊……去伊德沃尔,我的封地。」

牧羊人听罢回忆了一下,说道:

「伊德沃尔啊,我没去过,但我听说那是个贫瘠的地方。但哪里还能比这儿贫瘠呢?伊德沃尔起码有全帝国最大的森林,龙脊山脉这除了石头和草之外什么都不长。」

「我的骑士告诉过我伊德沃尔的农田几乎被前代伯爵糟蹋得跟荒地差不多了,现在还在那里居住的人数寥寥,却也尚且吃不饱……马车上的食物也只能支撑这些人走到伊德沃尔罢了,到那时候大家可吃什么才好呢……虽然田地还在,但庄稼可不会第二天就长出来……」

这才是洛德最近一直在烦恼的问题。虽然自己已经从雷诺斯的吉兹莫大公那里得到了土豆,但农家出身的洛德知道野土豆必须得经过起码半年多的处理才能脱去毒性用于种植。这四百人抵达伊德沃尔后一时无食可吃是十分现实而紧迫的问题。

「身为贵族还会烦恼这种事,大人果然是那个救我们于水火的英雄……如果不嫌弃的话,收下我的羊群如何?」

「……什么?」

牧羊人看洛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跟腔道:

「当,当然还是需要收费的,但出于谢意可以便宜一些——大人啊,羊可是无价之宝,伊德沃尔那种地方既有山也有森林,肯定可以牧得很肥壮。只要勤于挤奶,就算只宰杀少量的羊也可以喂饱很多人。只要好好喂养,只要半年——」

牧羊人伸出手掌,翻了一面:

「羊群就能翻番。」

「真的吗?」

洛德兴奋地喊出来,吓了牧羊人一跳。

「当,当然是真的……如果大人觉得不够的话,我还能叫上其他同伴来出售羊群……」

「那请务必帮忙!」

洛德从斗篷里取出最后的几个金块,牧羊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我……我尽力而为!」

……

牧人抛下自己的羊群往自己来的方向一溜烟地跑去了。

看着那个被黄金加满了油的跃动身影,洛德有种疲惫全部消失了的奇妙感觉。

————————————————————

在第二天破晓,浩浩荡荡地从龙脊山脉北侧下山的队伍里,便有了四百多个异人,外加几百头山羊。长长的马车队走在绿意逐渐恢复的草地上,人们的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

索莱妮依旧骑着那匹脾气暴躁的马在队伍前后奔忙着,但有了这段时间的默契,人们已经变得不那么需要特殊照顾了。山路逐渐变得开阔起来,眼前绿意盎然的平原展现在众人眼前,人群中不乏惊叹之声——

不过此时的洛德因为熬夜撑不住,已经蜷缩在某架马车的货台里沉沉睡去,并没有看到北领的第一缕晨光。

前方的,正是北领选帝侯的领地,全北领最为肥沃富庶的土地。薄薄的晨雾弥漫在绿地与大片的农田之上,来自东方的逐渐丰富起来的光线穿过晨雾,留下一道道光芒……伊德沃尔几乎近在眼前,只要穿过了这里——

北领的心脏,诺伊哈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