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钟声,天都神官领着曈昽回到门厅。门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人了,信众们这时都已经聚到正厅。两人绕过门厅中央的铜像,穿过前廊的两道大拱门,来到人声嘈杂的正厅。正厅的装潢风格同门厅一样辉煌,规模却比门厅还要大上好几倍,从拱门到祭台,深度得有四五十米,在曈昽见过的建筑里,唯有艾斯特里恩神殿的公民大会堂、塞隆城图书馆的规模可与之媲美。

正厅左右各有两排细密的石柱支撑着高大的十字拱顶,拱内的枝肋和柱身都有金属包边,与柱间的玻璃花窗相映成趣,光彩炫目。最里端的拱顶有个圆窗,正午的阳光聚在下方圆形讲坛的祭台上,那里摆放着许多仪式用品。讲坛的台阶延伸出来的是一整块钩织花毯,从台阶一直铺到拱门。正厅中间留出一条四五米宽的过道,过道两侧到柱子之间摆了一排排长椅,每行都足够坐好几十个人。

不消多说,长椅上早已坐满了参加午祷的信众,其余的人也绕着柱廊将中间区域团团围住。天都和曈昽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进人堆里,正巧赶上一队人从后廊的门洞里出来:为首的穿着鲜红色祭衣,想来必定是祭司大人,跟在后面的是穿着明黄色祭衣的高个子,再来是两位白衣服的矮个子神职,最后是十几个黑衣服的人跟在队末。他们走到讲坛上,分列左右站定。人群的喧哗声逐渐平息,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祭司,只见他站到祭台前,让阳光投在自己身上,又模仿着外面红色贤者的模样,将一柄闪亮的长剑杵在身前,高声宣布午祷开始。

这嗓门,跟法耶教授比,差点意思——曈昽心想。

她挪了挪腿,让自己站立的地方松动一些,错开前排的人,让视线不受遮挡。她又环视场地一周,除了自己正穿着学徒夏季礼服之外,没有发现其他魔法师装束的人。她用宽檐帽扣紧了手里装着蘑菇的小陶盆,抱在怀里,避免荧光蕈的微光被周围人觉察。幸得学徒夏礼装搭配的是软帽,里面没有金属骨架,让她能够单用左手就做到这一点。

「今天午祷的主祭人是玄览祭司。」天都低声解说道,「别看他一脸大胡子,其实跟我同岁。」

听天都这么一说,曈昽才反应过来,原来祭司胸前白花花的是他的大胡子。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原先还以为是特别样式的衣襟。此时作为主祭人的他正在宣读仪式过程中的纪律。读完纪律之后,穿着明黄祭衣的高个子走下讲坛。他右手摇着一个像拨浪鼓的玩意儿,发出风铃一样的清脆声音;左手捧着一本镶金的巨书,眼睛盯着书页,口中念念有词。他一面念,一面沿着地毯朝曈昽这边走来。

「这个念祷文的是执祭人,他右手拿的铃铛叫做启智幡。」

说话间,执祭人加大了嗓音,开始领读祷文。在场的信众都低着头将双手握在胸前,执祭人念一句,大家齐声念一句,就像公学里早读念课文一样。曈昽见天都神官亦不例外,于是也低下头,嘴巴随祷词的节奏开合,假装参加午祷。

「颂赞绿色贤者,愿为我祛病攘疾;颂赞蓝色贤者,愿为我开蒙启思……」

整齐响亮的声音在柱间回荡。曈昽闭着眼睛在心中默数:若用魔法咏唱词来比较的话,午祷词的长度差不多有三节半。

念完祷词之后,执祭人合上大书返回讲坛,换祭司讲话。与此同时,两位白衣服神职领着身后十几位黑衣服神职走到祭台前,每人捧起一个大篮子,再分作一左一右两列走下讲坛,向信众分发篮子里的什么东西。

「这两位是童男、童女,象征纯洁本心;后面黑衣服的是陪祭人,一共十八个,象征人生百态。」

曈昽点点头——难怪领头的两位白衣神职都尤为矮小,即便算上高帽子都要比曈昽矮一些,原来是未成年人。

这时发生了意外状况:人群当中,一个蒙着面纱的妇人突然冲上讲坛。执祭人上前作势要拦,又被祭司止住。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祭司身前,大声哭诉自己的婚姻遭遇。她的这一举动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刚刚开始的分发程序也不得不暂停,大家全都竖起耳朵听她的话,大意是说:她是一位来自法因郡的农妇,丈夫劳作之余好饮酒赌博,偶有不顺便对她又打又骂。这回她受不住,于是借买布之名入城寻女儿,结果女儿没找到,布也没买到,误了时日不说,钱还花得精光。她担心回家又免不了一场风波,只好到教堂来祈求帮助。

妇人说话声洪亮清晰、字正腔圆,偌大正厅,任凭人站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的遭遇引发了众人的同情,信众们纷纷向祭司投去期待的目光。

祭司先是用言语安慰妇人,随后将一小袋钱、一本红皮书和一枚圆形带穗的铁护符交到妇人手上,边给东西边大声布告。接着,他用手指沾了水,一边在妇人的额头上比划着什么,一边开导她说:「在他要骂你的时候默诵经书,在他要打你的时候握紧护符。贤者的大能会支撑着你,不惧生活的苦难。」最后又嘱咐了些养生调理方面的话。

话毕,妇人连连道谢,感恩戴德地退下去了。讲坛周围的观众交头接耳,发出啧啧称赞声。

演戏。

——失望,甚至有点生气。曈昽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头撇向一边,又想起自己是来找朝晢的,于是再抬起头,目光在场内游离。

天都注意到曈昽的情绪变化,关切道:「怎么了?」

「啊,没有……」曈昽掩饰道,「我…我是在想,这位阿姨在家被丈夫打骂,经书和护符又能帮她什么呢?」

「经书和护身符或许不能阻止丈夫打骂,却能让信女的心智更加坚强。」

「可是,这不就掩盖矛盾而已吗?」

天都抬了抬眼镜,稍作思考,解释道:「试想一个人落入水中,我们应该将他救起,还是教他游泳呢?」他顿了顿,「贤者们留下了正确生活的智慧,但诸事顺利的时候人往往自鸣得意,只有遭逢逆境才会怨愤命运不公。我们的智慧不如贤者,不能一一指引信众的生活,唯有在她自己做出决定之前,支撑她的精神世界。」

曈昽深呼吸,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呵,我从姑娘眼睛里看到了不信任。」天都眯眼笑道,但看着不像嘲笑,而是真的欣慰,「不过,正是怀疑的目光,才能让我们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变质。」

仪式继续。祭司接着做他的演讲,大意是向信众报告说,贤士堂去年收留了多少多少孤儿、救助了多少多少鳏寡,引得众人掌声连连。贤士堂坚持慈善,自是可敬。不过,让曈昽感到好奇的是:这可不像讲经可以每天换一段,难道同样的内容每天都叨一遍?

除了台上演讲的祭司,以及侍立在旁的执祭人,其余神职分作两队,走下长椅外围的过道,向信众分发篮子里的东西。童男童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左边的童男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小男孩,脸上带着稚嫩的笑容,年纪比曈昽要小许多,估摸不会超过十岁——尽管认识月见让曈昽对年龄的把握心虚了许多。

右边的童女则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女,年纪与曈昽相仿——是朝晢。

虽然衣装大异平常,一头短发收进了帽子里,两侧护耳遮住了小半张脸,眼角还画了妆,但锐利的眼神、冷漠的表情,跟半小时前、在学园楼梯口那会儿一模一样。正如冥域所说,这会儿她穿着的是米白色带金饰边的祭衣,手提篮里装着一种黑黢黢的果子。她依次将果子分发给众人。一人一颗,拿到手便吞进嘴里,不知是什么寓意。

随着朝晢脚步靠近,曈昽心里开始打鼓,怕朝晢认出自己,又怕朝晢的身份被天都发觉,但转念一想:自己穿着扎眼的学徒礼服站这半天,早该被对方发现了,如今倒不如大大方方、从容应对,说不定还能化被动为主动。

「天都神官,有情况——」

碰巧此时一位穿灰袍的神职匆匆地挤到天都身边,凑前耳语了一番。天都听罢收了笑容,招呼曈昽说要暂时离开一阵,便随那位神职往门厅方向去了。这正合曈昽心意,她又往前挪了挪,稍稍靠近朝晢走来的方向。

很快,两人间就只剩下数米距离。周围人都伸手要果子,曈昽也学着向前伸出右手。她的心通通直跳,眼睛盯着朝晢,而朝晢埋头派果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曈昽——直到果子派到曈昽这里,朝晢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曈昽觉察到朝晢双眸微颤、手上片刻迟疑,似乎有一种强烈的震动掠过了她的眼睛。不过,整个过程只有一刹那,朝晢不说话,曈昽也没来得及开口哪怕唤一声「朝晢」,对方便跳过了她,给后面的信众派果子去了,独独曈昽没有,诧异之余,也只好尴尬地把手缩回来,眼巴巴看别人吃果子。

左手边一位老妇人见了,主动要把自己的果子给曈昽:「姑娘第一次来吧?尝尝我的吧!」

曈昽这才注意到,每条讨果子的手臂上,都系着一根紫色的丝带,就自己没有。她稍作推辞,但一者自己确实好奇这果子是什么滋味,再者老妇人不知为何非要她尝尝鲜不可,于是便接过果子,放入口中嚼了嚼。霎时间,一股又酸又苦的怪味在口腔里炸开,要把人牙都酸掉。曈昽脸颊一抽,五官挤作一团——这实在难以入口,可是碍于场合,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好双手捂着口鼻僵在那儿。

见曈昽这副模样,老妇人忍笑解释道:「这是乌梅,也叫佳应子,有提神启智的功效,是专门在祷告仪式上吃的蜜饯。」

蜜饯不应该是甜的么?——曈昽眼睛望了望四周众人,全都面不改色地将乌梅塞进嘴里嚼起来。她酸在嘴里,苦在心上,也不敢多嚼,索性仰头囫囵吞了完事。结果这时,众人又纷纷从嘴里吐出核来。神职队伍末尾还专门有陪祭人捧着个盂,负责回收。

「呵呵呵——」老妇人捂嘴笑得前仰后合,「姑娘,你把核也给吃进肚里了!」

「哈——实在是太酸了……」曈昽尴尬地陪笑道。

好在乌梅的酸味倒是很快退去了,只留下满嘴的苦涩。曈昽的目光再去寻童女朝晢,见她已经走远,领着十八位陪祭人排成一列,从讲坛旁的小拱门离开正厅。

看着朝晢的背影,曈昽反倒没那么肯定了。她印象中的朝晢同学,是一位穿着朴素、冒冒失失、唯唯诺诺的小女生。很难想象,她同时也是穿着一身华丽整洁的祭衣、在盛大仪式的舞台上镇定自若的朝晢神职。以至于曈昽开始怀疑,方才的童女不过是一个跟朝晢长得很像的人。

不过曈昽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循着荧光蕈的指示找到教堂来的,这说明朝晢就在这座教堂里。魔法不骗人,蘑菇和符纸之间的指示关系,曈昽和冥域确认了多次,是可靠的。她低头瞥了一眼怀里的荧光蕈,蔫蔫的小脑袋仍然指着正前方祭台的方向。曈昽抿了抿唇,思忖接下来的打算。

突然,一声天籁截断了曈昽的思绪,清婉幽美的歌声在正厅的梁柱之间萦绕开,瞬间,一股惊奇、感动和喜悦充盈了每一个人的心神。曈昽从未听过如此澄澈明亮的歌声,彷如第一缕晨曦划破长夜,又如书读到倦时恍然悟得真理。她猛抬起头,看见正是年幼的童男站在讲坛中央,端着手献唱赞歌。他所用的是歌剧的唱腔,曈昽听不出唱词,但仅仅是清唱本身便胜过万千管弦。分发乌梅时嘈杂的众人,现今早已沉寂下来屏息静听,生怕一丝一毫响动玷污了这份圣洁。

倏尔童男的歌声由清徐悠远转为轻快灵动,仿佛乡居者乘着马车从乡间小路拐入都城大道,山石草木的景象被橱窗里金银珠玉所取代,教人目不暇接。曈昽正听得入胜,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群一阵攒动,让开了一条道——原来是天都神官回来了,还领来了另外一个人。天都走到曈昽身后,轻轻叩了叩她的肩膀。从歌声中回过神的曈昽,瞬间被吓得个头皮发麻,不由得惊叫出声。

「纳图尔大人!」意识到自己所处场合后,又连忙捂上嘴,扫了一眼周围人群,再低声问,「您…您怎么来了……」

来访教堂的月见,妆容又与之前有所不同。她穿着一身素白底色、灰色衬边的长袍,系着绣有云霞明纹的腰带,双手握住粗长的橡木法杖,一身出席正式场合的行头。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顶高耸的尖顶冠。这种帽子外形如同一座尖塔,里面有金属支撑,可以笼罩住发髻不露出来,是贵妇人的寻常服饰。但对于月见来说特别的是,为了将那一头令人艳羡的长发全塞进帽子,她所戴尖顶冠足有她半人高,不成比例,非常醒目。原本比冥域还要矮一个头的月见,算上帽子,竟比天都都要高许多了。

「看来两位认识,这就好说了。」天都笑道,「庶务官大人,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魔法师姑娘,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位?」

听天都引见,月见是专门来找自己的。曈昽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挺直身体,要向月见鞠躬,可是周围站着全是人,动作施展不开,只能勉强弯腰致意。她心里暗暗叫苦:月见怎么就逮着她使劲儿?若是这回又误会自己在做坏事,保不齐又要闹一场下水道风波了。

但是,曈昽和天都两人看着月见好一会儿,都没有等来她的回话。她只是抬头望着曈昽的眼睛,嘴唇微微抽动着,似乎是有话要说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白天版的月见——曈昽心想,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天都见状,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交给曈昽。曈昽接过一看,竟是一份草拟的公函——

贤士堂诸神官台鉴:

1月12日11时40至45分间,一位穿着魔法学徒夏礼装的女性,被目击到进入了贤士堂东门。此事涉嫌违反纪律委员会117-2号纪律:境内出生而取得任何头衔或者称号的人,不得信仰任何宗教或者皈依其他神秘团体;宗教团体和神秘团体亦不得接收此类人员为正式成员。

我以布政委员会特别派遣事务员的身份,要求进入贤士堂进行以该事项之必要为限度的调查,谨盼贤士堂诸神官予以协助。我的行动受纪律委员会和商务贸易署节制,其间若有任何不妥当处,诸神官可以书面形式举告。

中阶魔法师:月见 纳图尔

1262年1月12日

曈昽草草扫了一眼,看到「涉嫌违反」一句时,便迫不及待解释道:「纳图尔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来参观的……这是我的参观券!」

说着,曈昽用手臂裹紧帽子和荧光蕈,腾出左手来,从挎包里翻出参观券给月见看。但她旋即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周日上午毕业汇演,她和月见就并肩坐在南看台,对于自己没有赢得助威奖励这件事,月见知道得一清二楚。想到这点,她惊出一身冷汗,拿着参观券的手也僵在半途。

「这…这张参观券本来是冥域的。她嫌天气热,就让给我了……」曈昽颤抖着声音,不待月见质问便主动解释道。又想到冥域此刻就站在贤士堂外,说不定跟月见才见过,于是改口道,「不是天气热……是说贤士堂没意思,还不如外面到处走走……」进而想到:天都说不定曾像接待自己一样接待过冥域,若他记得可就露馅了——只好赶紧又补充说,「冥域那天来过,后…后来跟同学打赌,又赢了一张……」

拙劣的谎言,既欺骗了月见,又污蔑了冥域,还冒犯了在场众多信众和神职人员,这令曈昽心生惶恐。她颤巍巍地抬头看了看,只见天都脸上仍然挂着职业微笑,显得并不在意,而周围人也都还沉浸在童男的曼妙歌声中,并没有留意正厅一角发生的事情。

唯独月见自始至终一语不发让曈昽摸不着头脑:就算是白天版的月见,有错没错的也该答应两句才是,就这么晾着算什么?略等了半分钟没回应,曈昽受不住尴尬,紧忙找了个借口「我再去看看壁画」就告辞溜走了。她钻出人群,躲到了大厅东侧柱廊阴影处,回身观察,见天都领着月见往西耳廊方向去了——多亏了那顶滑稽的尖顶帽,她才能确认孩童身材的月见在人群中的动向。

曈昽的心情舒缓了许多,想起刚才公函的词句,又觉得有些好笑:月见11时45分就看见曈昽走进贤士堂,却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才进来调查,难道是为了衣装得体,梳那个尖顶冠花费了太多时间不成?还专门写了一份公函,写什么「穿着魔法学徒夏礼装的女性」…——?!

这时曈昽才突然想到:月见会不会其实是冲朝晢来的?

联想到月见身为特派员的正经差使是调查傀儡失常的真相,也不知为何早查明了原因,事情却还没了。与治安署联系密切、并在学园进行巡逻的月见,在朝晢行为异常的问题上嗅到一丝可疑气息,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曈昽问心无愧,却还逃不过她的追查呢!再加上治安署的伶余学长是朝晢言行前后不一的直接证人,篱织学姐也几乎猜中了朝晢常常往来教堂的事实,而月见本人或许也曾听见了毕业汇演上曈昽跟蛇隐的那段对话……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渐渐慌乱起来。曈昽又低头看看蘑菇确认了朝晢的方位——正厅北偏东。天都领月见去的是西边,这样月见一时半会儿倒也找不着朝晢。但如果朝晢始终不知情,那她被逮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曈昽心里盘算:事态发展已不容她遮遮掩掩,为今之计唯有先把学业帮扶的事情暂且搁置,当务之急是抢在月见之前找到朝晢,跟她摊牌并带她离开,否则若被月见发现朝晢皈依了贤士教,还担任了午祷仪式的童女,那她可就大祸临头了。

下定决心便马上行动。这时候童男已经唱完了他的歌,下去休息了,仪式又到了祭司讲解教义经文的环节。信众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如刚才听歌时集中,纷纷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现场活像学校里的大课堂。曈昽低下身姿,绕道人群身后,顺着柱廊往后廊和中庭的方向赶。不料在东耳廊附近柱间的阴暗处,她跟另一个对向跑来、行色匆匆的矮个子撞了个满怀——竟是朝晢!

「朝晢!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撞疼了没有?」曈昽扶住踉跄了两步快要跌倒的朝晢。虽然刚刚已经下定决心,可曈昽还没准备好,突如其来的遇见把她吓了一跳,只想得起来先寒暄两句。

「曈昽……」朝晢捂着额头,瞪大了眼睛,呜呜咽咽地挤出了两个字。

此时朝晢已经脱下祭衣,换了一身灰褐色带兜帽的衣服,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在柱子投下的阴影里,曈昽看不清朝晢的表情,但还是能分辨出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助,跟刚才在台上镇定自若的气质截然不同,不知是因为撞得痛了,还是因为信教被发现的事情。这让曈昽心生不忍,忙用手帮她揉揉痛处。刚才大概是额头撞到下巴了。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曈昽安慰道。

不知为何,曈昽觉得这一幕有种熟悉的味道——这正是她熟悉的朝晢,尽管年纪事实上比曈昽还大两岁,在十二个同学中仅次于蛇隐,但她身材矮小,性格又拘谨,而且从衣食住行各方面看,她的家境也比不上其他同学,因此大家反倒像照顾妹妹一样,愿意在生活和学习上照顾她。只可惜朝晢常常并不领情,也不知该说她要强,还是该说她孤僻。如今分了专业,她先选了形式魔法,后又改选了冷门的草药学,与同学的交往便愈发少了。

想到这里,曈昽似乎稍微理解为什么朝晢会皈依贤士教了:在神秘学园里,她受人照顾,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而在贤士堂里,她济世施恩,是受万人景仰的神职人员;恐怕没有人不愿做主角,而宗教被朝晢当作了人生的捷径。

「曈昽同学,你怎么会来呢?」朝晢抬起头来,反问道。

「啊,我…我是来参观的……」曈昽正要开口说月见的事情,一眼看见朝晢无辜的眼神,便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了,「朝晢也是来参观的,对…对吧?」

朝晢听了,先是一怔,随后猛点头,把头发都给甩乱了。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又突然挣开曈昽的手,往正厅东南角一溜烟跑开了,只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去考试了!」

「哎,朝晢!」曈昽伸出手想唤住朝晢,可转念一想:她现在要赶回学园去,不正好躲过月见的调查了吗?——便放由她去了。朝晢自然也没听她叫唤,而是径直跑到正厅东南角暗处的一座壁龛旁边,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离开了。曈昽倚着柱子,瞅了眼怀里的荧光蕈,只见蘑菇转动着小脑袋,追着朝晢的路线,慢慢地从指向正南转为指向东南。那张贴了蛇隐符纸的笔记本,就在她身上。

唯一还让曈昽疑虑的是,朝晢脱了祭衣,却没有换回学生装,而是穿的便服——总不至于就这么回去考试吧?如果朝晢就这么回学校去倒也罢了,可万一她因为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事,半道又折返回来可就不好了。

这么想着,曈昽决定偷偷跟上去好看着。她打量了一下附近人群,趁他们都望着正厅中央讲坛的方向、没在意这边发生的事,也悄悄摸到那座壁龛旁边,从同一扇门离开了正厅。

正厅的侧边门虽小,却是双重门结构,打开门后是一间一米见方的小室,要再经过一扇门才来到室外。推开第二扇门,炽烈的日光刺得人眼睛流泪,伴着热浪滚滚而来。曈昽伸手挡了挡,见门外面是一条延伸向树丛和假山的蜿蜒小道。她左手捧着小陶盆,右手持帽子扣在蘑菇上遮挡阳光,顺路追去。受群星魔法影响的荧光蕈,在指向锁定的魔力源时有一分钟左右的延迟。凭借这一特性,曈昽不需要紧紧跟住朝晢,就能一直追踪她的脚步。

很快,曈昽穿过小道来到另一端的排楼下,一边警惕着周围有没有人,一边小心翼翼开门关门,穿过几个杂物间,最后推开一扇门,兜兜转转又来到了昏昏长廊。一股怪味道传来,曈昽紧忙用薄荷香囊捂住口鼻,心想这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朝晢果然习惯通过昏昏长廊出入贤士堂。

门就在大鱼画的正对面,而这幅画特别瞩目。曈昽沿着昏昏长廊由北往南快步穿行,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那扇跟墙壁融为一体的侧门。门锁已经打开了,门扇只是虚掩着。曈昽在门前再度确认了蘑菇,伸手要拉隐藏式的门把手,却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你校服呢?就这样去学校吗?」

——是冥域的声音!她埋伏在外面骑楼下,把朝晢给拦了下来。

这时朝晢回了一句,但是她的声音很细,曈昽耳朵只捕捉到了「两点」「学校」「课室」等几个碎词儿。她左右望了望没人,整个人伏到门上,将耳朵贴紧门板,想听清朝晢的话。

「……你手里拿着的什么?」只听见冥域又问。

「就一个小手炉……学长的笔记本……」朝晢像受审一样一板一眼地回答。

趴在门背后的曈昽听着心里着急。她知道,冥域大概就是为了让曈昽赶上,才故意用言语拖住朝晢的,只是冥域不知道如今情况有变化,把朝晢强行留下可能会害了她。曈昽想开门出去陈明一切,但又担忧这样贸然现身纠缠不清,说不准更加浪费朝晢的时间。

就在这犹豫之间,一声短促的高叫声从门后传来:「啊!」

冥域!——曈昽心里一惊,连忙拉开门冲出去。只见冥域面色通红、表情痛苦地倒在横街中央,嘴里还不住呻吟着,属于她的那小陶盆蘑菇也滚落到地上。朝晢蹲在冥域不远处,身前地面上摆着她的小手炉,正冒着烟。她见曈昽从门里出来,便丢下手炉,慌张地转身朝北跑去。

「冥域!」

曈昽连忙上前要扶起冥域,但刚迈腿,突然,脸上就像被空气狠狠揍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曈昽被一团团紫色青色的光晕迷蒙了视线,世界失去了方向。她伸手摸索,想要扶住骑楼的矮墙,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曈昽深吸一口气,总算觉察到了周围空气的粘稠感,终于意识到:她们中了朝晢的魔法了!

对了——薄荷!

她抬起右手,想要将手腕凑近鼻子,不巧,她这时面朝打开的侧门,一扬起头,便看见门后跃出水面的大鱼壁画,忽而一阵巨浪打来,大水霎时没过了头顶。曈昽顾不上薄荷的事情,下意识地闭眼憋气,手脚胡乱挣扎起来。慌乱中,系着香囊的手绳也断了,不知被水冲到何处。她又赶紧趴下身去找,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水流不定,拍打得曈昽东倒西歪。又一股暗流袭来,涌入口鼻,差点把曈昽呛到。她用手捏住鼻子,竟闻到了一丝薄荷的香气。也不知是因为缓解了魔法效果,还是因为提示了香囊所在,这丝薄荷味一下子点醒了曈昽:如果一切都不过是魔法引起的认知失调,那么薄荷香囊自然还好端端地绑在手腕上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的曈昽急忙松开手,凑到手腕上深吸一口气。果然,清新的薄荷气味驱散了粘稠的空气,认知失调产生的幻觉也迅速消退了,只是头晕目眩的感觉还需要时间缓一缓。

曈昽跪坐在地上,望着大鱼壁画喘大气,慨叹朝晢毕竟曾是年级前列,魔法能力属实瘦死骆驼比马大。又想起冥域还在外面街道上打滚,顾不得自己,起身跑过去,将冥域从颠倒的世界中拯救出来。

清醒过来的冥域被气得不行,一脚踹开了地上的手炉,里面香料草灰撒了一地。她眼睛里满是怒火,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起身,一边望着朝晢的背影恨恨吼道:「站住!混账东西!」又瞄了一眼地上烧剩一半的香草,「风信子和岩蔷薇……让我逮住要把你捆到旗杆上!」说着便作势要追。

曈昽赶快把她拉住,「算了!冥域!纳图尔大人也来了!」

「那正好把她移送法办!」冥域一手理了理挎包的背带,另一手抄起蘑菇,追着朝晢的背影,沿街往北跑去。

「冥域!——」眼见没法,曈昽只好也捡起自己的蘑菇和帽子,追在冥域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