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迷雾散去的时候,我坐在草地上。青灰色的巷,青灰色的墙,我认得这个地方。我用左手支撑着身体,想要起身,却发觉身上沉得很——原来是一位披散着长发的少女,穿着和我一样的学生礼裙装,靠在我的右肩上,睡得正香。她是我的挚友。

「醒醒,快醒醒……」我用另一边的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皱起眉,嘴里传出低声梦呓,不情愿地晃了晃身体,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用双手拽紧了我的上衣。

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勉强将头扭转过去,看见三位少女从檐廊下朝我们走来。中间穿白色连衣裙、一脸天真烂漫的,是新娘。新娘右手边穿浅绿色连衣裙、手上拿着白色头纱的,是伴娘。还有一位穿着墨绿色衣服,是新来的侍女。

「姐姐!姐姐!」新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你看!我这副打扮好看吗?」

「好看,我的妹妹什么时候都好看。」我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随后才注意到,新娘的妆容比我想象中要淡雅许多,似乎脸上就只有轻轻两抹不易察觉的腮红。

「姐姐,你说,白色的裙子,他会喜欢吗?」

新娘说的是新郎。我想了想,答道:「只要看到你穿上自己喜欢的裙子,他一定也会感到开心的!」

话虽如此,我并不认识新郎,对他的品性一无所知。不过,光是有听到这话时新娘那股高兴劲儿,就足够了。她摇动着裙子,还想继续问关于新郎的事情,却被伴娘打断了。

「小姐,我们还没打扮完呢。」

她抖了抖手上的头纱。新娘笑了笑,两人回到了房间里。

之前一起出来的侍女倒是没跟她们回去,而是走向院子大门,在门边驻足,向外张望。这时候大门口别无他人,原本站在那里迎来送往的父母,还有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已经提前到广场去等候新娘了。

侍女望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回过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看来我们的车夫迷航了。」

「是啊,」我应和道,「哥哥再不来,就赶不上了……」

我们等的是画匠。新娘的婚礼上不能没有画匠,画匠也不能错过新娘的婚礼。

侍女背过手,缓步走到我跟前。墨绿色的裙摆从我眼前晃过,在这青灰色的庭院里有些扎眼。我抬起头看向她——她的目光正扫视着整个庭院。乌黑的长发被漂亮地盘在头顶,毕竟是小姐的婚礼,仆从也需要打扮得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场婚礼也变得热闹起来了。」她感叹了一句,又低头问,「她们都是你的朋友?」

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才注意到,原来此时除了我、挚友和侍女三人,以及房间里的新娘和伴娘以外,院子角落里还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头跟我差不多,是上回在房间里跟我一起熬煮染料羹的长发少女,这一回她同样穿着学生礼裙装,抱着手斜靠在廊柱里侧;另一个,个头比较矮,是上回不知被谁捆在柴房里的尖耳朵短发少女,此刻她也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灰色短袍,正收着双腿坐在檐廊的矮墙上。

听见侍女发问,尖耳朵少女从矮墙上蹦下,兴冲冲地向我们这边跑来。

「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张开双臂,作势要从身后搂住我的脖子,我不由得向前躲了躲。就在这个时候,之前一直不吭声的挚友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尖耳朵少女。

「不好意思,这里已经有人。」她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紧锁眉头。

「诶——?那你介意借过一下吗?」

尖耳朵少女不甘心,伸过手来再想搭我的肩膀,又是瞬间被挚友拦下。

「去死!」

于是两人四手紧扣,开始角力,踉踉跄跄地往井那边去了。我身上没了负担,总算得以从草地上站起来。刚起身便听见她们两人的笑声,看样子玩得挺开心。侍女趁空走到我身侧,递给我一只圆形的小盒子。小盒子有手掌大小,通体肉白色,盖上和裙侧还有精雕花纹。

「大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吧?」

「这是——?」我犹豫片刻,接过盒子,旋即认出它来,「啊!我认得,这是奶奶送给我的胭脂盒。原来是被新娘拿了去……」

侍女笑了笑,「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新娘不画浓妆。」

「哦——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打开胭脂盒——出乎意料的是,胭脂盒里没有胭脂,有的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李艳然。

「表征不会轻易消失,它们只是藏起来了。」侍女说着,又转过头,朝向侧目偷看我们的熬羹少女那边,提高了声音,「我说得对吗?」

「嘁!」熬羹少女扭过头去,看样子并不以为然。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哀嚎。我和侍女转过身去,看见井边角力的两人胜负已分:挚友被矮她半个头的尖耳朵少女死死摁在井沿上,拼命挣扎,却力不从心,而尖耳朵少女脸上挂着狂气的笑,显然还游刃有余。

眼看挚友马上就要被扔进井里了,我连忙上前劝阻:「快住手!」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身边的侍女倒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头发这样可不行。快过来,我给你们扎一下。」

「哼——」

尖耳朵少女松了手。我赶紧上前,将挚友扶起来。尖耳朵少女退后两步,做了一次深呼吸,脸上又恢复了原本开开心心的模样。

「我是短发。短发就不用扎了吧?」

「不——行,至少要梳一梳。」

于是侍女取来一只木梳,先帮尖耳朵少女把短发梳理整齐,再耐心地给挚友扎了一条鱼骨辫,最后轮到熬羹少女时,却被拒绝了。

「不用了。」

熬羹少女拿出一根红色的细发绳,给自己扎了一条马尾。至于我和侍女自己的头发,原本就盘好了,也就不必再费心。

待众人打理好头发之后,大门外忽而传来踢踏马蹄和轮毂转动的声音。嘶鸣过后,一阵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吸引我们五人朝大门口看去——来人是画匠,他手上抱着包裹好的画,快步走进院子里。

「哥,好久不见。」我迎上前打招呼。

「我没迟到吧?」画匠低声问道,目光环视一眼众人,「小妹呢?」

「还在房间里。」

我们给画匠让开一条道,他二话不说就奔新娘的房间去,「砰」地把门关上了。我站在门外,望着门不住地叹气。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新娘尖叫一声,画匠夺门而去,结局终不会是一次如意的婚礼。

见我闷闷不乐,侍女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道:「怎么了,今天不该高兴才对吗?」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不过,侍女似乎读懂了我心中所想。她努努嘴,若有所思,片刻后劝慰道:「俗话说『绝境亦是机缘』。耐心等待,或许会迎来转机。」

她话音刚落,新娘的房间里果然传出一声高叫。我们五人冲进屋去,只见画匠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头含胸呆站在床边,而新娘正气鼓鼓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坐在身边的伴娘数落画匠的画。我走上前去,看到画匠的画铺展在梳妆台上。最上面一幅所画的正是外面的庭院:年幼的新娘在大树底下追逐蝴蝶。

「院子的花窗是三叶草形状的,少爷给画成四叶草了。」

伴娘向我解释了新娘生气的原因。我仔细看了看画,确实如她所说。

「我…我想着四叶草代…代表幸运……」画匠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新娘边摇头边拍桌子,冲画匠吼道,「三叶草是有意义的,绝对不能画错!」

「可是——唉,」画匠懊恼地说道,「可是我的画具都在城里没带回来……」

这话令我浑身汗毛倒竖——马上,画匠就要冲出门去,回城里取画具改画了!我必须先把他留住……这么想着,我的脚往门口方向挪了挪。

见气氛陷入僵硬,伴娘起身分别向画匠和新娘简单行了个礼,试图用恭敬的语气缓和大家的情绪:「少爷,小姐,我看是不是这样……」

「我看是不是这样——」站在我身后的侍女突然抢过伴娘的话,让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看是不是这样:画具虽然留在城里,偌大一个家,难道就没有可以替代的东西么?」

画匠挠了挠头,「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有没有可以替代颜料的东西呢?」侍女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我稍一愣神,立即醒悟过来,连声和道:「对对对!我的房间里正好有染料,是吗?」我看向站在房门口的熬羹少女,想用眼神向她确认这件事,但她没有理会。

画匠叉着腰,低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回城一趟吧!」

说着,他一把抄起梳妆台上的画,快步朝房门走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回,小小的房间里挤了八个人,尖耳朵少女和熬羹少女一左一右地堵在房门前,画匠一时半会还就出不去房间。我趁机把他拉住,跟伴娘一起劝说了几句,他才终于同意用染料代替颜料改画。

于是除新娘和伴娘外,我们几个人一起来到隔壁房间。这是我的房间。果然,装着各色染料的瓶瓶罐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画匠熟练地用姜黄和靛蓝调出青灰色,又通过稀释墨绿染料的办法得到草绿色。

——咦?墨绿色染料,好生稀奇……

将各色染料摆弄一番,改画所需的颜色就大体备齐了。

「颜料倒是有了,可画笔怎么办呢?」画匠起身拍拍手,「总不能徒手画吧?」

侍女转过头问尖耳朵少女:「上次给你的扫把还在吗?」

「诶——?要用在这种地方吗?还以为就给我了呢。」

尖耳朵少女带着侍女到后院柴房取来笤帚,交给画匠充当画笔。这时候天已经阴下来了,画匠就在前院檐廊下改画。虽然形状相似,笤帚可比画笔巨大许多,画匠只能用笤帚的尖端蘸颜料,小心翼翼地在画纸上勾勒。只能说画匠不愧是画匠,不消一会儿工夫,院墙的漏窗就从四叶草形,被改成了三叶草形,且与原画浑然一体,看不出改动痕迹。

只是,不知为何,画改好了以后,对是对了,可好像反倒不如改之前好看了。

「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少了漏窗的意义。」侍女在我耳边解释。

「原本错误掩盖的缺陷,改正之后反倒现出来了。」挚友在我另一只耳朵旁悄悄评说道。

画匠自己似乎也对改过之后的画感到不满意。他跟天气一样阴沉着脸,双手紧握住笤帚不放,对着画是看了又看。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改了。大门口再度传来一阵车马声,是新郎来接新娘了。梳妆完毕的新娘在伴娘的陪同下走出房间,见画已改好,很是高兴。可惜不及多看几眼,我们便只能把画包裹好,随车赶往婚礼现场。毕竟一众宾客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按照习俗,新郎和新娘需要先在镇子广场上宣读誓言,然后领着观礼的宾客移步新居,举行午宴。然而天不作美,婚礼刚开始,天空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过不多时演变为一场雷暴。众宾客四散躲雨而去,宣誓仪式只得草草结束。我们冒雨赶往新居。

大雨中断了宣誓,也浇灭了宾客们的兴致。从广场跟来参加午宴的宾客只有聊聊十余个,好在我们一行有五人,总算勉强撑得起场面。新娘倒不怎么在意,依然开开心心的样子。画匠这边的情况就不太妙,自打午宴开始,他就一个人窝在墙角喝闷酒,一副落魄模样,不久更是呜咽起来。他的画在婚宴上展出了,宾客们对画有褒有贬,这些声音都进了他的耳朵。

「哥哥……」我想上前劝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午宴进行到一半,新娘一蹦一跳地跑到我面前,瞪大了水灵的双眼,用充满了期待的眼神看着我,问:「姐姐!哥哥送给我那么多画,那你的礼物呢?」

「我……」我原本想推脱说时间紧,没有来得及准备礼物,可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于是我冲新娘笑了笑,拿出之前侍女交给我的胭脂盒,递给新娘,「你看,这是什么。」

新娘将胭脂盒捧在手里上下打量:「这——不是奶奶的胭脂盒吗?」

我轻抚着新娘的头发,温柔地说:「这就是奶奶的胭脂盒。奶奶本来是送给姐姐当嫁妆的,没想到妹妹却比姐姐先嫁人了。姐姐把它当礼物送给你,希望妹妹嫁到夫家也不要忘记家人。」

「说得人家好像很薄情一样……」她嘟着嘴左右晃了晃,「但是我喜欢这件礼物!谢谢姐姐!」

说完,新娘又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我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双眼不知为何有些模糊,仿佛看到,我、画匠和新娘,三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我放心不下,想要好好观察一下新郎,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与此同时,侍女端着两杯红酒,走到尖耳朵少女和熬羹少女身前。她先是递出一杯给尖耳朵少女,尖耳朵少女眼睛一亮,接过高脚杯。

「诶——?这是新的『磁针』吗?」

「不是,只是适合这个场合的要素。」

侍女把另一只手上的红酒递给熬羹少女,但后者没有接。

「不碰一碰的话,有可能会被赶出去哦。」

「哼…那又怎样?」

熬羹少女索性将发绳解下来,毕竟刚才淋了雨,头发湿漉漉的。她的举动吸引了在场宾客的目光,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她也不理会,而是径直走向我,伸出右手。

「那张纸条是我的,请把它还给我。」

「哦,」我忙掏出那张胭脂盒里找到的、写着「李艳然」三个字的纸条,交还给她,「给你。」

她接过纸条,揉作一团,攥在手里,撇下我们快步从门口出去,离开了新居。外面明明还下着大雨。她前脚刚走进雨雾中,宾客们便恢复如常,喜庆的气氛又回到了婚宴现场——除了还在角落抽泣的画匠。

挚友忍受不住,走到画匠面前蹲下,没好气地对他说:「哭什么呀!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哭得人烦死了!」

结果劝慰无效,画匠反而放声大哭起来,还一边用酒瓶敲地板,一边大声吼叫:「我不配画画!我不配画画……」

适逢侍女又端来两杯酒,原本准备给我和挚友,挚友直接夺过其中一杯,浇到画匠头上。

「别哭了!吵死了!」

「冥域!」我急忙走上前去抱住她的胳膊,「你在干什么!」

「让他闭嘴啊!太吵人了!」她用空杯子指了指画匠。

我环顾四周——果然,宾客们的目光又全部集中到我们身上了。我连忙将冥域拉回到我们原先的座位上。至于画匠则踉跄一步站起来,狠狠地把酒瓶摔到地上,「啊——」地大吼一声,夺门而出,狂奔而去。

「哥哥!哥哥!」

我放下挚友的手臂,匆匆追出门,闯入大雨之中。我沿着道路不惜力地奔跑,试图追上画匠。我将双手挡在额前遮雨,眼前却仍是迷蒙一片,耳边除了雨声,便只剩下逐渐远去的马车声。

唉——人怎么可能追得上马车呢。

最终,我独自一人站在大路中央,呆望着远方城市的方向。我解下沉甸甸的头发,任凭雨水顺着双颊流下。

「曈昽——」

我听见耳边有人低声唤我的名字,回过头,看见侍女站在雨中。她不知从何时起换上了一套浅蓝色的裙装,也同我一样解开了发髻。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身高相仿,五官颇为相像,对面而立,就如同照镜子一样。

她走到我身边,眼睛望着城市的方向,感叹道:「稍微一松手,逃得无影无踪——梦想,不可能永远被困在一个小地方,对吧?」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婚礼不能没有它……」

「因为这是命运最宝贵的馈赠。」她接过话,「既然如此,下一回,努力把它留下来吧!」

「请问,你到底是……」

我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可刚想开口时,周围的变化忽而慢了下来。点点雨水化作浓雾,周围的一切,还有疾急的雨声,全都隐入茫茫白色之中了……

从迷蒙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澄澈的蓝天。一根细长的草秆在曈昽脸上划来划去,从左边扫到右边,从右边扫到左边。拿着草秆逗她的,是一名银发褐肤的青年男子,神秘事务署的博罗执事。

曈昽惊坐起身。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睡过了,考试要迟到了!

「终于醒了,二位小姐,」博罗微笑着,故意拿腔拿调地跟曈昽说话,「鄙人还望二位小姐早起为盼,不然那些文员和稽查队可没法进里面上班呀。」

他手指一转,指向前院的大门,几位职工模样的人正从门后探出脑袋,远远地望着喷泉池这边偷笑。曈昽这才意识到,两人身上还只穿着松垮的睡衣,脚上挂着拖鞋。

博罗扬起手,朝大门喊了一句,:「看什么看!一边待着!」见偷窥的几人狼狈四散,博罗冷笑一声。

「博罗大人……」曈昽连忙紧了紧衣襟,又伸手去推冥域的肩膀,「冥域!冥域!快醒醒——」她顿住了。这一幕似曾相识。

「嗯…啊?哦……」冥域挣扎着坐起身。

博罗回过头来,对曈昽和冥域说:「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赶紧把这里收拾收拾。这个水节点是塞隆城唯一的水源,要是污染了,隐士和监护可都没水喝了,哈哈!」

「是是是……」曈昽连连点头。

博罗说完便起身走出门外去了。曈昽和冥域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昨夜施法的道具,然后匆匆回房换衣服。时间已经来到上午九点半,距离下午的考试还有四个多小时,而她们回去的路还要走两个小时左右。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决定找玛嘉总管打声招呼,不要不辞而别。

她们在右翼楼找到一位职员,询问总管所在,却得到答复说,总管跟监护议事去了。这可怎么办呢?没有得到许可,她们可不能擅自进入内堂。

「要不我们先走了吧。」冥域提议道。

怀着忐忑的心情往门厅方向走去,两人远远看见倚在大门边插着手的焱。出于礼貌,曈昽快步走上前去,要打招呼的时候却犹豫了,就像脑子里突然断了一根弦,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对方,反倒是身后冥域先开了口。

「执事大人早上好——」每逢交际场合,冥域的言行举止就会变得有些机械。

焱转了转眼睛,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即便是室内,焱的眼睛也显得很明亮。有时候曈昽甚至觉得阿焱学姐的眼睛有神得过分,被她盯着看的时候就像被针扎一样,浑身不自在。

「你们要走了?」

「对!学姐……」曈昽本想说再见,可转念一想,或许可以由学姐带她们进内堂,「我们原本想向总管道别,可是听说她去了内堂……」

「玛嘉?她在二楼会客厅。」焱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从右手边的楼梯上去。

听到这话,冥域扯了扯曈昽的衣服,说:「要…要不,还是不打扰了吧?」

「那怎么行呢……谢谢学姐!」

曈昽拉着冥域向梯间走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低着头走到焱面前。

「干嘛?」

「学姐……我有个问题。我看到学联档案上写您的名字叫『李艳然』,但是塞隆城里大家都叫您『焱』或者『阿焱』。我到底应该怎么称呼您呢?」曈昽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身后的冥域扯了扯她的衣尾。

「叫我焱就行。」

「我明白了……焱学姐,之前一直都叫错了,很对不起!」曈昽弯腰向焱鞠了一躬,算作赔礼。

听到这句话,焱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微笑,眼神也顿时温和了许多。曈昽心想:原来表面上城府颇深的冰美人,背后也有极为单纯的一面。

焱放下抱着的双臂,站直身体,对曈昽说:「快去吧。」

说罢,她便转身出门去了。

门厅二层的回廊上有一圈房门,四角有四条走廊,分别通向左右翼楼和内堂图书馆。包括两翼楼的客房和办公室在内,外堂大部分房门的形制都是一样的。这样就有问题了:焱告诉她们总管在会客厅,却没有告诉她们哪一间是会客厅。

既然称「厅」,想必不会太小,于是她们开始从间距最大的几扇房门开始,挨个敲门,想着就算门后面不是会客厅,只要找到一位职员,问一问就知道了。可没料到的是,两人连敲了两扇门都没有动静。眼看十点钟都要来了,冥域有些待不住,就跟曈昽商量说,若再敲一扇门找不到,就立即动身回学校了。

巧的是,当曈昽正要敲第三扇门、右手还悬在半空的时候,门后传出来玛嘉总管的声音。

「姝州?!那不是在隆德么?为什么突然外派到这么远的地方?」

玛嘉总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曈昽不敢敲门了。

「怎么了?」

「嘘——」

两人把耳朵贴近房门,偷听里面的动静。

「外务署昨天转来情报,」这是齐诺老师的声音,「有西国客商在陶泓山道上目睹一把剑,银首银格,水晶颈,刃长超过一米。据说此剑轻如鸿毛,能刮起大风。对外表和异能的描述跟神兵『惠息』一致。桑德士隐士派焱和博罗去调查,并且如果确认是『惠息』,就想办法取回来。」

「因为一份可疑的情报,就把仅有两名执事尽数派出?」

「桑德士隐士很重视这份情报,毕竟除了已知的十一件之外,神兵已经半个世纪没有现世了。他视之为提升神秘事务署地位的好机会,所以决定把焱和博罗都派出去。按照计划,4个月左右就可以回来。」

「所以头儿和剑客昨天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可是……」

「我知道,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理由。」齐诺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真实的缘由是:我们让他跟焱保持距离,他就索性找了个理由,把焱从我们身边夺走了。」

会客厅里的气氛陷入了沉默,而门外的两人则有些不知所措。

「走了走了……」

冥域再度萌生退意,想拉曈昽离开。曈昽挣扎着用力地摇了摇头。结果这时候门突然开了,门外偷听的两人被玛嘉逮了个正着。

「曈昽,冥域?你们怎么在这儿?还以为一大早就走了呢!」

「总管大人!对不起,我们不是……」曈昽连忙解释。

「哎!这么拘谨干什么,又不是外人。快进来!」

玛嘉一左一右地拥着曈昽和冥域进了会客厅。会客厅的装潢同偏厅相似,但没有想象中这么大,里面只有一排书架,四张沙发。齐诺就站在其中一张沙发前。

「老师,对不起!我们是来道别的,不是有意偷听……」曈昽觉得自己这一上午没干别的,光给人道歉了。

「没关系,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倒是让这些不堪之事,玷污你们的耳朵了。」齐诺面带微笑,但眉间还是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虑。

「馆长,你的意思呢?」玛嘉继续刚才的话题。

「监护没有否决的权力,就算我反对,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难看罢了。而且桑德士隐士很聪明,把博罗也派出去,我就没话可说了。」

「那大小姐怎么办?她才14岁呀……」

「也好在已经14岁,况且还有博罗照顾她。」

玛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馆长,你不是……」

齐诺做了个手势,示意玛嘉不必往下说,又解释道:「他和焱搭档一向可靠,远离塞隆城对他对我们都未必是坏事。」

「说的也是,」玛嘉顿了顿,又问起焱的事情,「那大小姐的病……」

「我会想办法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到此为止,沉重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玛嘉挺挺腰,正了正脸上的眼罩,仿佛光是讨论这件事情就已经让她感觉疲劳。

「执事全派出,我这总管也成孤家寡人了。馆长,可以请月见大人帮帮忙吗?」

齐诺思考片刻,答道:「有香蒲在,我感觉她不会愿意。」

「不用来!就是想拜托她出外勤,去巡逻一下。她不是夜行动物嘛!」

监护和总管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工作,这让曈昽和冥域有些尴尬——她们这边还赶时间呢,结果一直被玛嘉搂着,也不好意思插话。好在没说太久,齐诺察觉到了她们的心情,打断了与玛嘉的对话。

「总管,找人去驿站安排马车,先送她们回学校吧。」

「噢对对对……哎,对了,两位小姑娘,要不当我的助理怎么样?」玛嘉摇了摇两人的肩膀,「成为职工,来回车费就可以报销了,嗯?」

「这……不好吧?」曈昽推辞道。

「不用了吧,车钱也不贵。」冥域面无表情,被高她一个头的总管像提着木偶一样晃来晃去。

「而且我们还什么都不会呢……」嘴上虽然这么说,曈昽内心是有点点憧憬的,只是不知道总管助理需要做什么工作,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哪有人一开始就会的!阿焱最初也是从我的助理做起的。」玛嘉鼓励道,又抬起头来征询齐诺的意见,「怎么样,馆长,你觉得呢?」

「我没有异议。」齐诺苦笑道,「只是现在这个状况,他多半是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