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一阵抽动过后,曈昽从睡梦中惊醒。她身上全是汗,炎热的夏夜仿佛让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房间里静悄悄,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窗外漆黑一片,除了前院大门口一盏魔法灯笼弥散着静谧的光,天色距离黎明还远。

稍坐一会儿平复下呼吸,曈昽决定起身上卫生间,洗把脸。

塞隆城外堂以前厅为中轴,分作左右两翼,站在大门面朝内,右手边是神秘事务署的办公区域,左手边则是生活区。生活区二层靠近前院的两排房间是塞隆城的客房。每周日组会过后,曈昽和冥域都会留宿一晚。半年下来,她们的房间基本固定为走廊近前院一侧最靠里的两间客房,曈昽是最后一间,冥域是倒数第二间。

曈昽打开房门朝右探了探脑袋——走廊上灯还亮着,冥域那边房门紧闭。她轻轻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左边楼梯下到一层。卫生间就在一层梯间后面,考虑到塞隆城的建筑年代,把厕所安排在室内的设计,还是挺令人安心的。从卫生间出来,困意已去的曈昽想找杯水解解渴,抬头看见走廊那头,门厅附近的偏厅还亮着灯。她好奇地走上前张望,发现偏厅里有个人,身上穿着睡衣,侧身趴在长桌边——是冥域,。

「冥域——!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呀?」

「你不也没睡?」冥域抬起头看了曈昽一眼,又趴了回去,「我有些事情想不通。」

曈昽走进偏厅,望了望壁橱上的小座钟,时间刚过半夜两点。她走过冥域身边,忽然眼前一亮,注意到冥域右手一直护着的是一小盆荧光蕈。她的左手指尖做着空引导,用魔力牵着这群淡绿色的小脑袋摇摇晃晃。

「这是哪儿来的?」

「玛嘉说孢子在温室里六个小时就能出菇,结果只有这盆长出来了。她说谢谢你的香囊,那时候你在洗澡。你洗澡也太久了吧?」

「哈哈,是吗……」

毕竟塞隆城的洗浴条件可比学生公寓好得多——曈昽从壁橱里取出一只小陶杯,起身时看了一眼那个魔法咖啡壶。她从偏厅角落的龙头里接了一杯水,又帮冥域接了一杯水,坐到冥域身边。

「什么事情想不通,连觉都不睡了?」

冥域直起身子,轻叹一口气,「我在想,我们会不会选错专业了?」

曈昽眨了眨眼睛,「冥域不喜欢齐诺老师吗?」

「不是,跟齐诺没关系……也不是没关系,我是说,我们会不会一不小心卷入到某种无聊的办公室政治里去了?」

「啊…是说阿焱学姐那件事。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医患关系?」

「唔——没那么简单,那架势都要打起来了。一个隐士,一个监护,为了区区执事大打出手,除了这神秘署也没谁了。」冥域单托着腮,目视对面墙上的装饰画,继续说,「依我看,焱背后肯定有一个大靠山。靠山把她安排到神秘署工作,所以隐士和齐诺虽然官比她大,却还得小心伺候她,并且寻机明争暗斗。」

「确实,」曈昽点点头,「我也好奇,整个塞隆城好像围着学姐转一样……但冥域说的会不会太夸张了?之前几个月不都好好的吗?」

「那我们只有周日才来。我想了一晚上,除了办公室政治,想不到其他解释了……你知道焱是谁的学生吗?」

焱的导师是大法师奎诺,教务委员会主席,西国魔法师阶层的领袖。月见抓曈昽去写情况说明的那一天,曈昽目睹过奎诺教授和阿焱学姐之间和睦的师徒关系。

曈昽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他们更像偶尔闹矛盾的一家人。」

「好吧。不说这个了!」冥域伸了个懒腰,「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睡?」

曈昽喝了一口水,苦笑道:「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

「婚礼。」

「婚礼?跟谁结婚?」

「不是我,」曈昽摇摇手,「是我妹妹的婚礼。」

「喔——」冥域转了转眼珠,「那是跟谁结婚?」

「不知道。」

「不知道?」冥域皱起眉头,「那结婚不应该是好事吗?」

「不见得……」曈昽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涩,她一边用手指轻叩桌面,一边继续讲道,「婚礼进行到一半,闯进来一个裸男。」

「啊——?」

「他进来之后把画给撕了。」

「嗯?什么画?——哎别东一句西一句的啊,一次过说完行不行。」

「好吧,」曈昽又喝了一大口水,接着深吸一口气,「我妹妹结婚,在一个厅里举办婚礼。我哥哥在婚礼上展出他的画。然后刚才说那个裸男闯进来,提着一把大剪刀,气势汹汹问谁没有名字。接着画全都遭了殃,因为还没有名字。我哥大哭着跑出去了。裸男指着我妹妹问有没有名字,结果我妹妹报了我的名字。他又来问我有没有名字,我的名字被妹妹说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就转身跑回家。家里有口井,井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陀螺,就想把井绳拉上来看看那头有没有陀螺,结果一不小心掉了进去,就醒了。」

听曈昽一口气说完,冥域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这个梦也够离奇了,前前后后全搭不上。」

「是啊!我只记得这些片段,但不记得它们之间是怎么过渡的。我不是不想一次过说完,我也是在一边说一边思考片段之间的联系。就像是一幅打乱的拼图,我不知道怎么样把它们组合起来。」

「毕竟过去都认为梦和现实的区别,就在于梦总是断断续续的。不过说起这个,前段时间我读了一本《表征力的限度》,里面说现实其实也像拼图一样,呈现给我们的时候总是零零碎碎的。只不过梦很短暂,而我们有充足时间把现实拼好,」冥域顿了顿,「或者说像积木那样拼出想要的图案。」

曈昽眨了眨眼睛,用手肘碰了碰冥域,浅笑道:「就像学姐的事情一样。」

「就像朝晢的事情一样!」冥域撇撇嘴,「话说你学业帮扶什么鬼打算怎么搞?马上期末了。」

「不知道。」曈昽双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主席说照着日侧的模板随便写一份报告就好了,但我不想这样。」

「那快去调查,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曈昽笑了笑,「今天情书事件之后,对学业帮扶,有的人比我还上心。那冥域再仔细说说,今天朝晢去贤士堂里干了什么?」

「不都说了,她在教堂里搞礼拜——不是参观礼拜或者参加礼拜,而是参与礼拜。」冥域趴回到桌子上,皱着眉,半睁着眼睛,「穿着祭服站在祭司身后,提着个冒烟的香炉,左晃右晃,左晃右晃……」

曈昽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追问道:「你进去贤士堂的时候,她就已经手执香炉站在祭台上了吗?」

「嗯……严格来说,我进去之后过了一分钟,他们才从里头出来。先走出来的是两个提灯笼的,然后是主持礼拜的祭司,祭司后面就跟着朝晢。她穿着的是男装吧,一套很长的袍子,头发束起来,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差点没认出来。她后面跟着是两列举着竹牌子的……」

冥域越说越起劲,卷起袖子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气势,「好,我们从头开始说!今晚就把她这幅拼图拼好!」

「等下,冥域!」

见冥域是认真的,曈昽连忙从抽屉里翻出纸笔。于是,长桌上的两人改为相对而坐。冥域讲述她对朝晢行为的分析,曈昽则把这些分析记录下来。

「目前能够确定的情报拼图有这么几块:第一块拼图,自中期考核之后,朝晢的成绩一路下滑,远不如前。我记得去年期末她还排在前三呢,上个月已经快到底了吧。」

「嗯,这也是教务委员会决定学业帮扶的原因之一。」曈昽一边附和着,一边记下冥域的话,并且在旁边写下一个标签「退步」。

「不过我还是那个意见,成绩下滑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确实,有人成绩提高,自然会有别人排名下降,这本不稀奇。朝晢来自富庶的迪卡纳斯郡,但从日常穿衣打扮看,她的家境并不理想。当年入学考试她排在过线的最后一位,第十二名,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跻身年级前列。这是一个励志故事。

学业帮扶活动开始后,一次课间,日侧曾笑劝曈昽说:「她只不过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见曈昽表情严肃,日侧自知失言,连声道歉。不过曈昽明白日侧并无恶意,他所表达的无非也正是冥域的意思: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所有学生都必须习惯的,那就是成绩的波动了。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教务委员会布置了学业帮扶的任务,曈昽也不愿意敷衍了事。再者,相比起成绩下滑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成绩下滑的原因。倘若朝晢是因为在宗教活动上投入了太多时间而导致成绩下降,那么无论是作为学联干事,还是作为朝晢的同学,曈昽都不能放任不管。

「第二块拼图,每天放学之后,朝晢都会匆忙离开学校。这是我们亲眼所见,狐鸣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而且狐鸣还说,她是这个学期才这样的,可我怎么记得她一直都是放学就跑的?」

曈昽刷刷地做笔记,末了写下两个字:「放学」。接着她停下笔想了想,抬头回答说:「放学本来就是各回各家。偶尔一两次看到朝晢放学后匆忙走掉,就会误以为过去一直都是这样。其实这个『过去一直』只涵盖几周时间。」

「那好吧——」冥域举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水,接着往下说,「第三块拼图,朝晢喜欢伶余学长,送了表白信,过后却不认账。」

「今天表演的时候,朝晢坐在北看台吗?我在南看台没见到她。」

「嗯,就坐在我附近。」

情书事件如果单拎出来,曈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少女心事,一日阴晴:因一时冲动表白而后悔,或者因害羞而不敢承认,又或者表白的一瞬便不再爱了。只是当它跟其他异常状况放在一起,难免让人联想其中关联。——曈昽这么想着,在旁边画了一个心形,作为这块拼图的标签。

「第四块拼图,她放学之后去了贤士堂,摇身一变成了祭司的助手。」

曈昽和冥域先后两次在贤士堂这种魔法师几乎不会去的地方见到朝晢,因此,朝晢放学之后匆匆离开是为了赶去贤士堂是合理推断。但是,要说她在贤士堂里大大方方地活动,曈昽并没有亲眼见过。

「冥域,确定祭司的助手是朝晢本人吗?」曈昽还不甘心。

「绝对没错。礼拜唱完歌之后有一个环节,祭司要提着篮子绕场一周。她跟在祭司身后,就从我们这些观众身前走过。」冥域顿了顿,「所以我觉得朝晢皈依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因为如果我是祭司的话,只要有得选,我当然会选信徒来当我的助手。」

曈昽将这块拼图标记为「教堂」,然后说:「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朝晢年轻并且上过学。」

「提个香炉还要什么学历……」

曈昽微笑着向前伸手,拇指用力按向冥域的眉心,「不要皱眉!」

「啊——」冥域向后一躲,「第五块拼图,她见到我们就开始躲!」

曈昽和冥域在贤士堂碰见过两次朝晢。第一次是偶遇,曈昽在贤士堂侧面的巷子里看见朝晢,正想打招呼的时候,朝晢溜进了贤士堂。第二次就是今天中午,冥域进贤士堂参观,把朝晢从里面赶了出来。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曈昽,因为被篱织姐搭讪的缘故,错失了逮住朝晢的机会。

「冥域,你是说,朝晢拖着一身祭衣,大摇大摆地跑到街上去了?」

「不啊——?」冥域瞪大了眼睛,「她就穿着我们的礼服。礼拜结束之后他们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在人群里看到她就穿着礼服了。」

曈昽愣了愣,「所以,朝晢早上穿着礼服观看毕业汇演,看完表演匆匆忙忙跑到教堂换上祭衣做礼拜,做完礼拜又换上礼服?」

这不可能。如果她穿着魔法学徒礼服,就不可能换成祭衣。她穿着祭衣的时候,也不可能换成学徒礼服。

「啊…这……」冥域也回过神来,「那也许她偷偷换衣服,要么先换一身便服,然后再换祭衣?」

「礼服换便服,便服换祭衣,然后换便服,再换礼服?」

「呃…这太蠢了。那要么就是她并没有皈依,只是打零工,所以教士们对她这样换衣服不以为意?」

「也就是说,朝晢没有皈依,对吗?!」曈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凑近冥域追问道。只要朝晢没有皈依,其余一切都好说。

「还不能确定!」冥域轻推曈昽的肩膀让她坐下,「她为什么翻来覆去换衣服、怎么换的衣服、有没有换过常服,这些现在都还不知道。但是她先穿着礼服,然后换成祭衣,最后换回礼服是确定的。仅从这一点看,她为了参与礼拜工作而换祭衣显然是最合理的解释,皈依贤士教又是参加礼拜工作最合理的解释。」

「嗯……」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在场有不少魔法师来观礼,她还能大大方方地穿着祭衣做祭司的助手,难道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换作是我肯定不会干这份工作,至少不会在开放参观日干这份工作。」冥域打了个哈欠,「所以你猜我怎么想?我觉得她根本没有在意成绩下滑不下滑或者让不让信教,她就是单纯在躲我们。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曈昽将最后一块拼图命名为「躲避」。她看着记下的笔记,一边转笔,一边沉思。偏厅里找到的这支竹管笔,笔尖和笔身都带有金属,写字费劲,用来转倒是有不错的手感。

「好了,我说完轮到你了。你怎么想?」

曈昽抿抿唇,用笔身敲了敲桌面,随后放下笔,不紧不慢地将笔记撕成五份,每份对应于一块拼图,将五块拼图在两人之间排成一列。

「依我看,要把这五块拼图串起来,有三个不同的线索,可以讲三个不同的故事。」

「嗯,你说。」

「第一个故事,就是冥域说的,朝晢隐瞒了魔法学徒的身份,信了教。贤士堂见她念过书,于是给她分派了祭司助手的工作,负责协助祷告和礼拜。这样一来,即便是工作时间跟上学时间冲突,她也不敢拒绝,因为一旦拒绝,就有可能暴露自己魔法学徒的身份。」

说着,曈昽将五块拼图按照四-二-一-五的顺序排列(教堂-放学-退步-躲避)。第三块标记了心形的拼图被单独放到一边。

「结果就是,上课时心不在焉,放学了也无暇学业,导致成绩下滑,所以才有了学业帮扶计划。朝晢知道我们是因为她成绩下滑而找她,担心我们顺藤摸瓜,发现她皈依的事实,所以故意躲着我们。」

「嗯哼,这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曈昽点点头,话锋一转,「这个故事最大的破绽,就是朝晢突然信教。一个通过了中期考核的魔法学徒,怎么会无视信仰禁令,无缘无故投身宗教?」

「所谓『开悟』『天启』,不都是这么回事么?」冥域两手一摊,「要我说,宗教本就是不合常理的。」

「朝晢可是我们同学。冥域,假如我现在告诉你我皈依贤士教了,你会相信么?」

冥域鼓起腮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说得也有道理。」

「第二个故事,也是冥域刚才说的,朝晢不是信教,而是为了讨生活,到贤士堂打工……」

不等曈昽说完,冥域就嗤笑着打断道:「你这个不合理。」

「怎么不合理?」曈昽睁大了眼睛,「朝晢家境不好,上学期还问蛇隐借过钱呢。」

「啊?要借钱也向破晓他们借钱才对,怎么找蛇隐借钱?」

「那蛇隐是女生,而且是学联主席。」曈昽顿了顿,「我猜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蛇隐是外国人。」

「噢——」冥域有点捕捉到曈昽的意思,「你继续说。」

「朝晢想要工作挣钱,但是不想被我们知道,所以她找了一个我们几乎不会去的地方:贤士堂。当然,她也对贤士堂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说着,曈昽将拼图的顺序改为五-四-二-一(躲避-教堂-放学-退步),仍旧将第三块拼图放在一边,「因为放学后还要工作,所以匆匆离校,进而导致成绩下降。这就是第二个线索。」

冥域摆摆手,「还是不对。我们是每个学期领钱的,只要省着用根本用不完,她没有必要去打工。」

「一个人用当然绰绰有余,但如果还要兼顾养家,那就捉襟见肘了。而且我猜,」曈昽压低声音说,「朝晢成绩突然下滑,也可能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只是猜测。」

冥域望向壁橱上的小座钟,皱着眉不说话。

「在这个故事里,我觉得朝晢应该皈依了贤士教,但并没有真心信教。她只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而假装信教。」

「处分的时候可不会看你真心不真心。」

「第三个故事是这样的,」曈昽把拼图摆成一-四-二-五的顺序(退步-教堂-放学-躲避),「朝晢发现自己成绩下滑之后,情绪变得很低落,心里出现了过不去的坎。就在这个时候,因为某些偶然的机遇,她得到了贤士教的开导……」

「被忽悠了吗?」冥域笑了笑,「这个解释我觉得蛮靠谱的。跟卡莱那样变态的导师,心智迟早出问题。」

「在这个故事里,我认为朝晢没有皈依贤士教。因为朝晢寻求教士帮助,应该会将自己的身份和近况和盘托出。这样一来,贤士堂在明知朝晢是魔法学徒的情况下,不会允许朝晢皈依。」

「那她为什么躲着我们?」

「还是那个解释: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后来跟宗教搭上关系,她就更不敢让我们知道了。」曈昽顿了顿,「这个故事,好就好在不用猜测整个事情的起因。因为成绩起伏对于学生来说很寻常,是『自然发生』的,不需要援引额外要素解释。」

「哼哼,所以说什么学业帮扶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不能这样说。虽然学业退步没有原因可以让我们阻止,但我们还是可以想办法促进。冥域,」曈昽拾起标记了心形的第三块拼图,「这三个故事,马马虎虎都讲得通,可是它们都没有解释,为什么朝晢表白了又反悔。我不确定情书事件跟其他事情之间有没有关系。」

「必须有关系啊!就是这件事害学长打输了!」

「那我觉得,要把这块拼图拼上,我们还差另一块拼图。」曈昽把第三块拼图横着放在四块拼图上,「至少还有一块拼图,是我们还没找到的。可是,要上哪儿找呢……」

两人盯着五块拼图,陷入一阵沉默。

「逮住她直接问——在教堂,趁她换衣服的时候。」

曈昽摇摇头,「不行,这样就没有退路了。」

「那跟踪她,放学后——关键就在于,搞清楚从放学后到参加祷告或者礼拜这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冥域轻轻戳了戳桌面,「这就是最后一块拼图!」

曈昽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好策略。于是她接着说道:「冥域,如果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个点子想试试……」

就在这时,两人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进了偏厅,立马停止了说话。曈昽被意外状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眼前这位少年模样、白发白衣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们的导师齐诺。

「原来是你们。」他在偏厅门口稍作驻足,「看这边亮着灯,还以为玛嘉又加班了。」

此时齐诺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袍,显露出精瘦的身材。原本就只比曈昽高不到半个头的他,相比起平时在图书馆里正襟危坐的模样,显得更加年轻和有活力,以至于完全不像是导师、反而更像是同学了——原来那套宽袍大袖的监护制服,是这么臃肿的。

「老师晚上好!」

曈昽心中慌乱,她一边起身打招呼,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长桌上的纸笔墨收拾到长桌一角。想到自己睡醒后一直顶着一头散发,她抬起手想要把头发扎起来,却发现发带还留在卧室里,只好作罢。她抬头看了一眼——好在齐诺也披散着他的白色长发。

桌子对面的冥域倒是很镇静,她抱着她的荧光蕈,用有些调皮的语气主动向齐诺问问题。

「老师,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有些工作需要做。出来这边透透气。」

齐诺把手里一本书放到桌面上,人绕过长桌走到壁橱前。曈昽瞄了一眼书的封面,封面画着磁针和六分仪,标题写的是:《领航员手册》。

「什么工作这么赶,要做到半夜呀?」冥域追问道。

齐诺想了想,回答道:「关键在于时刻,而不是时间。塞隆城的魔力存在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变化周期,深夜会有不同于白天的流动模式。」向冥域解释完,他又转向曈昽,「今天下午很抱歉。还没来得及指导你,就被打断了。」

「没事没事!」曈昽连连摆手,「我暂时也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方向……不过,听老师和冥域的讨论,倒是给我一些启发。」

「什么启发?」冥域歪着脑袋问。

「就是——蘑菇菌丝的缠绕方式,不是会影响魔力的流动和表达吗?我想,既然菌丝有这种特性,那么衣服和布料也是丝线的缠绕,应该也有类似特性才对。」

「纺织魔法?听起来很有意思。可以深入谈谈你的想法吗?」

「我还没想好……等下周考完试,或者假期回来之后,想清楚了再向老师报告,可以吗?」

「好。既然如此,大半夜的我们就放松放松,把学业和工作放一边。」

齐诺一边说着,一边从橱柜取出咖啡壶,盛放清水和咖啡粉,在长桌前坐下。这只煮咖啡用的玻璃壶立刻吸引住了曈昽和冥域的目光——上周她们来塞隆城的时候见识过博罗执事的表演,这是一只能够用魔力自动煮咖啡的玻璃壶。

然而,就在她们等着齐诺往壶里注入魔力的时候,齐诺出乎意料地把壶底给拆了下来——原来玻璃壶的金属底座是一个伪装的小煤油炉,齐诺确认里面还有足够的油之后,就用魔法把棉芯点燃。旺盛的橘黄色火焰烘烤着壶底,里面的清水和粉末很快混合起来。煤油炉的噪声传进耳朵里,在静夜衬托下格外响亮。

「怎么了?」齐诺觉察到两人惊异的眼神。

「老师,这不是那种…呃…可以用魔力煮咖啡的……」曈昽吞吞吐吐地问。

「确实有那样的水壶,但这只不是。」

障眼法——曈昽想起了下午博罗在偏厅说的怪话。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意思……

「对了,你们呢?这么晚了,在偏厅里做什么?」

冥域瞄了曈昽一眼,把话题接了过去:「老师,我们有些事情想不通。」

「什么事情想不通?是可以告诉我的事情吗?」

曈昽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她还了冥域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把朝晢的事情说出来。

「老师,容我问一句,您到底多大岁数了?」

「冥域,太没礼貌了!」曈昽用手肘戳了戳冥域,小声说道。

齐诺先是稍稍显露出意外的神情,不过眨眼间,他便展现出温暖的微笑。

「我明白,在神秘城里,年龄焦虑是一种传染病。毕竟魔法师的黄金年龄很短暂,而且这些年,高研所、治安署、外务署,城里各个团队都有明显的年轻化趋势,年龄越来越成为魔法师最宝贵的财富。」他顿了顿,「但对我,你们可以放心,你们导师的年龄是你们的两倍。我通过中期考核的年龄是十六岁,你们已经超越了同龄的我。」

「没有没有,老师您二十八岁就当上监护,这才是真正厉害!」

「其实原本我预期老师还要更大一些,」冥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过去我对署衙的印象一直是一群大叔大妈在打理,但在神秘事务署的见闻总是一贯地超乎想象……」

「如果想要见识奇迹,你们应该低头看看自己。」齐诺道,「从有魔法能力评级以来,塞隆城之前还没有人在十五岁前取得魔法学徒头衔。第一个是焱,然后就是你们了。」

「魔法学徒不顶用!焱学姐都已经取得初阶头衔,当上执事了……」

「这是角度问题。单论头衔和职位,焱确实称得上十年一遇。不过,魔法不仅仅是能力和行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一项求真的事业。在这些方面,焱并不比你们更优秀。」

冥域微微皱了皱眉,「老师,上一个『十年一遇』,恐怕就是您吧?」

齐诺笑了笑,将双臂交叠搭在桌子上。曈昽忽而感觉到,今晚的齐诺老师要比通常组会时亲切许多,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和成熟。事实上,尽管自第一次组会以来,曈昽和冥域定时造访塞隆城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时间,但是两人与齐诺的交流基本局限于课业。她们对从神秘事务署诸位大人了解甚少,对于塞隆城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更是一头雾水。这让曈昽始终有一种不能融入的焦虑,她想抓住机会改变这一点。

「老师,阿焱学姐今天受伤了吗?」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冷场了,齐诺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睛盯着壶里的咖啡,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尴尬的气氛仿佛随咖啡的气味,逐渐渗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不是受伤,」过了好一会儿,齐诺才开口,「跟焱的体质有关,类似于一种慢性病。」

「那——那她家人知道吗?」

齐诺摇摇头,「塞隆城就是她的家。」

听到这话,曈昽和冥域都提起了精神。

齐诺低头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向两人诉说:「八年前,老隐士海默士把焱带到了塞隆城。但我当时忙于高研所的工作……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关系已经疏远了。是我的错。」

尽管齐诺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曈昽还是从他的呼吸中听出来,他的情绪很低落。她感到些微自责,不知道该继续这个话题,还是该就此打住。

犹疑之际,齐诺反倒问起了两人的情况。

「你们呢?你们跟家人关系怎么样?」他抬起头来,脸上勉强挂上微笑,又补充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也有因为学习魔法而跟家人发生矛盾的案例,最后甚至闹到断绝关系。不过,我——」他搓了搓手,「我不知道身为导师,是不是应该关心学生的家庭问题。」

片刻沉默后,曈昽见冥域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回答:「我的话还好,是我妈妈鼓励我参加入学考试的。爸爸一开始不太同意,但是妈妈说服了他。」

「所以说,令堂比令尊更关心你的学业?」

曈昽摇摇头,「妈妈不懂什么魔法。她大概是希望我能把一家人带进城里。」

「那你父亲为什么不同意呢?」冥域突然切入对话。

「爸爸担心我离家太远,照顾不好自己。十岁以前我在格奥尔公学念书,是爸爸安排的。」

「就是博…博罗大人那里?」

曈昽点点头,「格奥尔郡也有魔法学校,他想让我去那里学魔法。但我不想一直呆在家附近。」

「喔——难怪你假期也很少回家,原来是为了证明自己。」

「不是的,我是真的很想家的!但是我害怕,害怕进城求学多年,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乡下去。我害怕一旦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听曈昽说完,齐诺轻叹一声,感慨道:「现在我终于读懂,当初你写给我的信,字里行间的那分恳切了……」接着,他侧身转向桌子另一侧,「冥域,你跟家人关系怎么样?」

「我?」冥域挺了挺身子,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一年都见不到他们几次。不过嘛——我挺喜欢他们给我带的礼物。所以关系算一般吧。」

「他们支持你学习魔法吗?」齐诺问。

「是我要学,他们管不着。他们也不管。」

「那冥域怪父母不关心你吗?」曈昽也插了一嘴。

「没有啊,这样挺好的!」冥域提高了声音,舞动着双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家长就应该像他们那样,告诉子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好。不要总是指手画脚的,老教人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要是他们像公寓管理那样整天管东管西的,我才不乐意!」

「原来如此,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特别的表达方式。」齐诺的眼神迷离,若有所思。

这时,房间里的噪声忽而沉了下来,咖啡烧开了。齐诺伸手转动壶底座上拨片,熄灭了煤油炉,耳边的噪声渐渐化作鼻腔里的苦涩。

「说实话,当初曈昽来信说想成为我的学生,我心里很忐忑。我担心不能跟学生好好相处,变得像焱那样,最终,误人子弟。」

「怎么会!齐诺老师是好老师,很有责任心,也很有耐心……」

「老师,」冥域抢过话,「我觉得你根本不用担心。焱学姐很信赖你,真的,不然她——」

冥域突然收声定住了,目光指向偏厅门口。齐诺和曈昽转过身去,看见焱正站在门里,一只手扶着门框,眼睛盯着长桌边的三人。她也跟齐诺和曈昽一样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今早比赛时的黑色背心和短裙,右手腕上缠了两圈腕带。

「阿焱学姐——」

曈昽起身打招呼,两人目光接触了一瞬时间。不待曈昽品得其中意味,焱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焱。」齐诺起身叫住焱。

焱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齐诺叹了口气,带上一副咖啡味的表情,想了想,说:「布政规定公署附近不能走马车。以后不要再驾马车上坡了。」

「嘁!」

焱头也不回地走了。三人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又是短暂的沉默。

「咖啡留给你们吧。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去做。」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齐诺的语气又恢复了平常的严肃和镇静。他拿上自己带来的那本《领航员手册》,快步向门口走去,仿佛要追上焱的步伐,「谢谢你们,今晚教会了我很多,但我……我还需要时间仔细领会。失陪了。」

「老师再见!」曈昽和冥域只来得及说这四个字。

望着空荡的门洞,曈昽回想起六年前的格奥尔郡公学,父母把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身影也像这样,消失在走廊的门洞中。那一天,曈昽哭了很久,直到一位男同学编了一个花冠戴到她头上。她不喜欢花冠,却十分惜爱这段友谊,但当父母决定来接走她,要带她进城参加神秘学园的入学考试时,她还是不带留恋地选择了离开。幼少的情感经不起考验,那时起,两人便断了联系。

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呢?——曈昽忍不住想。她回过头,却发现冥域趴在桌子上,脑袋一半埋进臂弯里,望着曈昽一抽一抽地暗笑。

「你终于愿意叫她阿焱学姐了。之前叫她艳然的时候,你没发现她每次都很不高兴吗?我拉你衣服都拉不住,还艳然艳然地一直叫。」

「诶——我有那么迟钝吗?」

曈昽脸上一热,跑到冥域背后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两人嬉笑着打闹了一阵。

「话说回来,我现在信了,」冥域抱住曈昽搂着她的双手,说,「你说的是对的。」

「哪句?」

冥域朝厅门方向努努嘴,「一出家庭伦理剧。」

「是吗?可我反倒改变想法了……」

「哦?那你现在怎么想?」冥域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抽屉里找到过滤用的漏斗和滤纸,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咖啡,抿了一口,「哇——好苦!」

曈昽笑笑,没有回答。

冥域忍着苦,又抿了一口,「哈——对了,你之前说想到什么办法解决朝晢的事情来着?」

曈昽点点头,拉起冥域的手,「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