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迷雾之中,耳边不时闪过「嗡嗡」的振动声。这里不知是哪里,却又似曾相识。

向前走过一段时间,待到眼前茫茫白色逐渐褪去,我看见自己走在一条一米多宽的黑色道路上。道路悬在空中,两侧和底下都没有任何支撑,越过边缘往下看也看不到大地。它笔直通向前方,不见有尽头,却仿佛有一道光,指引着我不停向前走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了三岔路口,迫使我停下脚步。道路朝两个对称的方向延伸,我需要在其中选择一条继续我的旅途。

该往哪边走呢?——回想起过往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抛硬币做决定。于是,我从口袋里翻出那枚银币,将它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忽然,此情此景带来一股既视感,在心神恍惚的瞬间,银币从我手上落到了道路上,发出「叮——叮——」两下清脆的声响。

好在它没有掉下道路。——我单膝蹲下去捡银币,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我陷入是否应该捡起它的犹疑之中。我确信,有什么将要发生的事情,值得数秒钟的等待。

「怎么了?为什么不动?」

我抬起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穿着襦裙的长发少女。她正站在我身前,就在路口中央,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蹲在地上伸手捡银币的我。

我站起身来,双手握在胸前,弯腰行礼。随后,我向她解释:这枚银币并不属于我,而我的道德观念要求我,不应该随便捡起别人的东西。这就是我犹豫的理由。

「是这样吗?」她眨了眨眼睛,「明明是从你手上掉的?」

说得没错。我继续解释道:这枚银币的确是从我的手里掉出来的,但同时它也不是我的所有物。事实上,我已经将对银币的拥有转交给了别人,只不过直到刚才以前,它都还放在我的口袋里而已。

少女笑了笑,「钱从你手里掉到地上,这是我们都看见的事实。你把对钱的拥有转交给其他人,却没有人看得见。再者说,如果这钱不再属于你,它又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口袋里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少女对我的质疑,迫使我在脑海中飞快编织话语,以提供更为充分的理由。我可以把有关银币的来龙去脉,编排成一个漫长而枯燥的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可以慢慢跟她讲,不是「不属于我的银币进了我的口袋」,而是「对我口袋里的银币的拥有发生了转移」。但是,冗长并不等同于说服力。我需要更简洁、更有力的说明来使她相信。

「举例来说:猎人在森林里,把伪装的猎人当成了猎物,用弓箭杀死了他;强盗在森林里,觊觎过客的钱财,用弓箭杀死了他。从可观察的现象看,两人都杀了人,但一个是误杀,一个是谋杀。」

「可无论哪种情况,对那个无辜被杀的人来说都是倒大霉了,不是么?」

「是的,正如银币并不在意自己的归属,在意归属的是我们。」

「把归属比作意图吗?很好的解释策略。」少女眯起双眼,努着嘴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品味我的解释,并对味道感到满意。「你说你的道德观念制止你捡起不属于你的东西。但是,」她话锋一转,「我没有这样的道德观念,也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捡起它。所以,这枚硬币现在归我了,对吗?」

「归你了,」看着她挽着外衣,蹲下拾起银币,放到自己的袖袋里,我补充道,「在它被你捡在手里的意义上……」

捡走硬币之后,少女在两条岔路中选择了一条前行,走了几步,回过头问:「怎么?你不是要挑一条路走吗?再不走就没时间咯。」

「不用了,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望着她的眼睛,捕捉到了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偷心者——对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回到我身前,「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身处梦境?」

我笑了笑,牵起她的手腕,将她捏着银币的那只手举在我们之间,解释道:「既然这银币已经不属于我,那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口袋里呢?」

在这之后,少女领着我走到了一处由同心环组成的大平台边上。平台的最外层环连接着许多道路,每一条都笔直地通向远方,就跟我们来时的路一样。无数银色的蜻蜓状生物在平台上空盘旋,最初的「嗡嗡」声就是它们在振翅。它们成群结队地沿着某条道路飞来,落到平台上,又或者从平台上飞起,顺着某条道路飞离,彼此交错间,给人以愉悦的视觉体验。

「这里是附近最大的栖息地。无论要去哪里,这里几乎都是必经之路——你能看到吧,那些飞来飞去的小精灵?」她一边说明着,一边前后甩动双臂,「走那条路的话,很快就会看到另一个小一点的『时之广场』,但只能看见,走过去还需要绕很远的路。」

「这些都是表征的加工厂吗?」

「不,只是一个驿站。修饰表征的作坊在下面。」

我点点头,又问:「所以,你一直在驿站附近等待?」

「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碰碰运气而已。」她轻叹一口气,「我也经常会到下面去走走。总是看着单调的风景,每一秒钟都变得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深有体会。」我附和道。

听我一句感叹,少女笑出声来,「看来这一任监护大人对待工作十分认真呢。」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转身绕到我身后,抬手戳了戳我的后背——原来如此,是大衣背后的蝎子标志,提示了我的监护身份。

「以前也有带着这个符号的人,自称是我的监护人。」说着,她又转到了我的身侧,「轮到你说了——你怎么知道『偷心者』?」

「从一位前任的旧笔记上,」我回答道,「『魔法禁制的化身是个爱乱动别人东西的小姑娘』,我原以为只是比喻。」

这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可是笑容却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记得这句话。我还记得是个胡子比头发长的大叔。他怎么样了?」

「不在了。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少女抬头望向平台中心的方向。一队银蜻蜓盘旋到我们两人上方,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动。

「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最后一次见,他还说要做最后一位监护,结果也只是彼此的过客罢了。」

「难怪晚年笔记的字里行间都透着遗憾。他反复提到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东西。」

说完,我们俩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少女微微低着头,我则看着她的侧脸——这就是「魔法禁制的化身」,每一位魔法师都渴望寻得的答案,但同时也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小姑娘,一只渴盼解救的笼中鸟。她的身上照耀着神秘而迷人的光,教人目光一刻也不能离开。

「过分。」

「嗯?」

「很过分哦!」她转身朝向我,双手背在身后,用娇气的声音质问道,「这时候不应该说一些『我不会忘记』『我来做最后的监护』之类的煽情话吗?」

「我不能轻易承诺未必做到的事情,」我微笑着解释,「但我会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呼唤:「馆长——馆长——」

我四下张望,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只觉得天光黯淡了许多,原本已经散去的迷雾,又渐渐向我们聚拢而来。

「什么?!」

「哦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少女倒是一脸从容,我却焦急起来:「那怎么办?」

「稍等一下。」说着,她向平台中心方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嘴里念念有词,「灵动的小精灵,灵动的小精灵,请听从我的话语,把丰收和富足的喜悦和祝愿,送到我的手里……」

平台最内层环上的一只银蜻蜓回应了她的呼唤,飞过来落到了她手上,变化成了一个掌心大小、带有挂绳的湖蓝色菱形物件,上面用金线绣着无比精致的芦苇和麦穗图案,跟周围朴素几何体搭建成的场所对比,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

「拿着这个。」

她把东西递到我的手里,我接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东西摸起来软乎乎的,应该是个香囊。不过我凑近嗅了嗅,却闻不到香气。

「我也闻不到。」她晃了晃左手上的银币,「还记得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女学生吗?还是她留下的,这次就当是你从我这里买的吧。」

「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花别人的钱赎回来,管你叫『偷心者』还真不是冤枉……嗯——?」

「馆长——馆长——」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呼唤。

「到此为止了。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不会相隔太远。」

我颠了颠手中的香囊,感受着远远超过现实中香囊所应有的重量。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有名字吗?」

「当然。我叫玛娜,你呢?」

「我叫齐诺.久等了。」

「应该说好久不见,我的监护大人——」

一阵迷雾笼罩过后,齐诺从睡梦中睁开双眼,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扑鼻而来的芳香气息——一个掌心大小的湖蓝色菱形香囊正在眼前晃荡,上面绣着黄色的草丛图案。

「馆长,终于醒啦。」玛嘉总管正轻拍着监护大人的肩膀。

「这是——?!」

「哦,这个,」玛嘉拍了拍系在腰上的香囊,「小姑娘们送的——冥域的香草和曈昽的手艺,不错吧?比集市上卖的都漂亮!」

「好看。」齐诺附和着,又品了品香囊的香味——这可不是一般品质的香草。相比之下,香囊的手工显得稍微粗糙了一些——不知为何,他心里有这样的感觉。

「那可以叫她们进来了吗?还是说先收拾一下?」

她指了指齐诺身前的圆桌。小小的桌面上摊开了大大小小几十本旧书,方才齐诺就是伏在厚厚的书堆上入睡的。

齐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叫她们进来吧。」

随后,齐诺开始施展魔法整理凌乱的书籍。面前这些书内容全是关于魔法禁制的研究,除了种种理论猜想以外,还有两百多年来历任监护的工作记录。其中,放在最上面的是斐因伯的研究笔记。斐因伯是近半个世纪前的监护官,他的研究笔记主要介绍了一种「让身体变轻以飞向真理之光」的灵修法。他还曾主张用侍奉神灵的方式与魔法禁制打交道。

在研究笔记被合上的一瞬间,齐诺瞥见那翻开一页的最后一句话——

「……笔记永远追不上忘记,这每每让我躁郁不已。」

一阵晕眩向齐诺袭来。他意识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随着梦醒而从头脑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