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卷饼和煎饺，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曈昽和冥域来到港区威利街的驿站，准备前往塞隆城与导师例行会面。这天来坐马车的人可真不少，驿站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队伍中间，曈昽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不久前在毕业汇演上惜败给伶余学长的李艳然学姐。她戴着宽檐帽遮挡阳光，头发扎起马尾，跟学长一样换了一身蓝色夏装学徒礼服，斜靠在驿站外的墙壁上。
曈昽喜出望外，拉起冥域上前打招呼：「艳然学姐！你也去塞隆城吗？」
焱闻声稍稍抬起头来，侧目盯着曈昽看了一小会儿，一句话没说，眼珠又转了回去。
诶？——见焱没反应，曈昽又凑近了几步，走到她身边：「艳然学姐，我们是齐诺老师的学生……」
「我认得你，」焱伸手将曈昽推开一臂距离，「干嘛？」
「啊——没…没有，只是想问要不要一起坐车……」
热心遭到冷遇，曈昽连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变小了。
焱又盯着曈昽看了一小会儿，看了她身后的冥域一眼，视线再度回到曈昽身上。
「随意。」
于是曈昽牵着一脸不情愿的冥域，插队站到焱身边。十来分钟的排队等待过后，三人乘上一辆马车，出发前往帕里邬地区的塞隆城。曈昽和冥域坐在车厢里面朝前进方向的一侧，焱坐在她们对面，背对前进方向的一侧。为了适应车厢里狭小的空间，曈昽将发型改成侧马尾，焱则索性把发绳解开，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坐上车之后，三人谁也没说话。焱一手托腮，一手搭在旁边放着的宽檐帽上，眼睛望着窗外。冥域也抱着她的挎包，望另一边的窗外。于是曈昽只好也望向窗外，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路途前半程并不顺利。先是在威利街的车水马龙中走走停停，接着在商贸署门口不得不停下，让商队的马车队列先行。到工厂区埃伯街口竟然遇上纺织行会自警团演练封路，马车只能绕道海边的风情街。风情街的路是用凹凸不平的长石板铺就的，三人只得跟马车的颠簸作斗争。
等车驶到郊区，路况终于回复平稳，周遭也开始安静下来，这时还保持沉默，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尽管害怕碰上焱的冰冷眼神，但作为晚辈，曈昽觉得自已有义务起个话头以打破僵硬的气氛。
「艳然学姐……」
听到曈昽的呼唤，焱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到曈昽身上。她的双眼过于有神，仿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针尖大小的一个点，让被盯的人不自觉地紧张。曈昽咽了一口唾液，把要说的话一并吞了下去。
「没…没什么……」
曈昽将眼睛转向一角以避开对方的视线，看见焱将一只脚搭到加固厢门的一根木条上。玛嘉总管给焱起的外号「大小姐」，但曈昽却完全没有从焱的言行举止上感受到大家闺秀的气质。不过她旋即想到了身边的冥域——理论上，冥域也是富家小姐。这样想来，所谓气质说不准只是刻板印象。
这时候，突然让曈昽略感惊喜的是，焱居然主动开口了。
「你们怎么选齐诺当导师？想走诚敬派的路子？」
「诚敬派……？」
曈昽疑惑地摇摇头，看向冥域求助，只见冥域已经不再看风景了，而是皱起眉头看着焱，好像是听懂了问题，却不太高兴。
「当我没说。」
焱的眼珠又投向了窗外。但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曈昽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内向的人不爱说话，外向的人再沉默不语，就真成一片死寂了。
「唔——艳然学姐，你的魔法好厉害！」曈昽稍作停顿以观察焱的表情，可是焱始终只有一张冷漠的脸，「能…能不能教教我们，是怎么练的？」
曈昽尽量让自己在说话的时候保持微笑，尽管脸上的肌肉还是很僵硬。她只能祈祷自己不会笑得太难看。
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番曈昽。
「干嘛？你这么想赢？」
「不……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想提升自己罢了。」一旁的冥域帮腔道。
这话让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冥域身上。她的眼睛转向冥域，眼睑微动，若有所思。
「我记得你是暗属性的……那倒是可以教你一些事情。」她保持着右手托腮的姿势，抬起原本搭在帽子上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冥域的鼻子，「十秒之后，我会割破你的喉咙——开始。」
说完，焱就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了。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听起来还有点吓人的话，一时间让两人不知所措。冥域抱紧了她的挎包，眼神中既有提防，也有迷茫。曈昽看看冥域，又看看焱。
「呃……艳然学姐？」
「五，四，三……」
像是见冥域看不懂谜面而给出提示一样，焱开始读秒了！
「冥域！」
冥域顿时慌了神。在一瞬手足无措后，她一手提起挎包挡在胸前，另一只手尝试控制住焱指着她的手。然而事与愿违，焱的手臂明明就在眼前一动不动，冥域几次尝试都没能抓住，而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挎包，也超出了一只手能提起的重量，不经意间一松手，便顺着躯干和大腿滑落到车厢地板上。
「二，一……」
最后时刻，冥域把身子缩到车厢一角，手臂交叉，紧紧护住自己的脖子，同时嘴唇飞快地翻动，默念咒语——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读秒结束的那一刹那，焱的左手上突然凭空出现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刀刃穿过冥域两臂之间的缝隙，抵住冥域的脖子，在娇嫩的皮肤上印了下去。冥域急促地吸了一口凉气，随后便只能屏住呼吸盯着焱的手，丝毫不敢动弹了。
「学姐！学姐一定是误会了……」
曈昽吓坏了，连忙伸手去扳焱的手。然而不知为何，明明焱的手臂就在眼前，伸手却只捞到一把空气，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害怕伤到冥域，动作不敢太凶。结果就是，她只能无力地垂下双手，向焱投去祈求的眼神。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耳边仿佛能听见车厢里回荡的心跳声。
「叩叩叩——」这时，坐在车厢顶上的马车夫敲了敲车厢顶棚，大概是方才的动静也惊动了他，「喂——魔法师小姐们，什么事情这么大动静啊？」
「不要紧——」焱歪过脑袋，冲窗外回应道，「车夫，等下过驿站直接上坡就行了。」
「了解！」
回过头来，焱再度看向惊魂未定的两人，眼神中不仅没有半点杀气，反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只念四句『英雄』是个技巧，但还是来不及。为什么不用更短的『水妖』？」她顿了顿，「十秒。你是觉得敌人会放你十秒时间咏唱，还是有自信在十秒开外锁定敌人？」
焱一边解释着一边收回手臂。她在狭小的车厢里耍了一阵刀花，末了，那柄黑色匕首就在她的指间凭空消失了。
「我们暗魔法威力本来就不如别人，要是再不加快速度，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说完，她便回到原本的姿势，托腮看风景。冥域捡起掉到地上的挎包，低着头默不作声。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曈昽，觉察到车厢内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僵硬，却也不敢再开口说话了。
幸运的是，这时候已经能远远看到帕里邬驿站的招牌。她们快到了。
十分钟后，马车停靠在塞隆城的院门前。焱率先开门跳下车去，也不等同行的两人便快步往里走，而曈昽和冥域还有各自的行李需要提下车。向车夫打听才知道，车资是记在神秘事务署账下的，这自然是身为执事的焱的缘故。两人目光寻她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艳然学姐真的……好神奇、好不一样。」
「根本就是脑子有病吧。」
「是吗？」曈昽笑道，「我还以为是暗属性独有的阴郁气质呢！」
「啊？——」冥域皱着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两人在院子里打闹了好一阵再上前敲门，迎接她们的依然是事事亲力亲为的玛嘉总管。或许是面具也需要换季，这一次见玛嘉总管，她脸上戴着皇冠形状的黑色假面眼罩，只是遮盖范围要比寻常眼罩大上许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参加舞会。相比之前吓人的金属面具，皮质的假面眼罩倒是亲切了不少，跟玛嘉的气质更加般配。
「欢迎欢迎！真巧啊，大小姐也是刚回来。」
「我们跟学姐坐同一辆车来的。」
寒暄过后，玛嘉照例将两人领到偏厅等候通报。在那里，她们又遇上了博罗执事。
「今天城里很热闹吧！」
墙上的时钟指示当前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两人走进偏厅的时候，博罗手里正摇着一杯棕红色的饮料。不过跟上周不一样的是，曈昽没有闻到咖啡的香气，咖啡壶也好好地摆在置物架上——那应该是红酒？
「十二点整出发，贤士堂礼拜挤不上驿车，走路到东区半小时，马车排队半小时，」博罗一边说，一边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计数，「路途两小时，洋行清货堵一刻钟，南区演练绕路半小时，徒步上山一刻钟，总计四个小时，对吧？来到这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了。」
「对，跟您说的一样！」曈昽下意识附和，旋即想到，尽管博罗执事说中了许多突发事件，但是时间细节几乎都对不上。事实上，两人因为朝晢的事情耽误到一点，路途实际耗时只有不到三个小时。
「城里这么热闹，而我却在郊区上班，悲惨啊——」他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随后放下杯子，双手背到脑后，伸了个懒腰，「上午赢了吗？」
曈昽正要回答，却被冥域拦了下来：「执事大人，你这么能算，想必已经知道结果了吧？」
博罗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他晃了晃脑袋，反问了冥域的反问：「那容我打个岔——你们对障眼法，怎么看？」
「障眼法？」曈昽倒不是不知道什么叫障眼法，而是不理解博罗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神秘事务署的人说话总是神神秘秘的。被反问的冥域倒是没有吭声。
「打个比方吧：我不喜欢喝酒，但是为了不得罪上司，我在酒会上每喝一口酒都含在嘴里，乘人不注意吐回杯子里 ——这是障眼法吗？」
「算吧。」冥域回答。
「那再打个比方：我不喜欢喝酒，但是为了不得罪上司，我在酒会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进了医院，让上司以后不敢让我陪酒——这是障眼法吗？」
博罗在说话时，表情和手势都非常丰富多变，几乎到了每一秒钟都有新花样的地步，教人的视线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冥域想了想，答道：「这一次掩盖的是意图，当然也算障眼法。」
「但是，为什么呢？」博罗双手摊在桌子上，做出一副无辜且惊讶的表情，「我所要掩盖的真相根本不在可见的世界之中，我内心的意图从来就只能通过我的行为去辨别。我在权衡之后做了令我不快的决定，却还要说什么『迫不得已』『并非本意』。如果这也算障眼法，那我究竟算是欺人，还是自欺呢？」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冥域，但冥域低下头，迟迟没有回答。好在气氛陷入沉默之时，玛嘉总管的身影出现在了偏厅门口。
「姑娘们，你们的导师可以见你们了。」她又转向博罗，「呃…你还要等，大小姐刚才刚进去。」
「好。」冥域应和着，起身朝门口快步走去，留下坐在长桌主席的博罗带着无奈的苦笑又伸了个懒腰。
曈昽起身跟随冥域，一边向博罗打招呼：「执事大人再见！」
博罗朝曈昽点了点头，眼神显得有些疲惫，紧接着在曈昽将要走出偏厅时又叫住了她。
「赢的是治安署那个年轻人吧？」
「是的——执事是怎么算到的呢？」
博罗用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道，轻声回答：「障眼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