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校场整体呈方形,除了东边的主席台外,还有南北两个带雨棚的大看台。这次毕业汇演,蛇隐和归啼学长组织了一个小活动,让支持伶余学长获胜的观众坐到北看台,支持阿焱学姐获胜的观众坐到南看台,「押对了」的观众在赛后将会获得神秘城一处名胜的参观券。

当初讨论时,归啼学长还笑奖励太过寒酸,提出用纪念品做礼物,但终究因学联经费有限而作罢。参观券是由教务委员会签发的,平日就可以以调查研究的名义向教授们申请,学联自己就有一堆,发多少都不用花钱。

曈昽选择的是支持阿焱学姐的南看台。

由于校场看台的结构,观众入场需要先沿校场外侧的楼梯,走上观众席「山顶」的弧形过道,再沿席间的阶梯向下走到前排。曈昽在最顶上一排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今天天气炎热,阳光从东北方向照过来,南看台上只有最后一排有遮荫。再者,最后一排距离出口最近,散场时更方便一些。

距离毕业汇演还有几分钟,南台上已经坐了不少观众。不过相比起人满为患的北看台还算是宽松。女生几乎都坐去北看台了,也不知是大家都更看好伶余学长,还是因为北看台不用晒太阳。观众里除了老师和学生,还有大量前来观礼的社会人士,从主席台上身着华服的贵胄,到南北看台后排穿粗布短衣的闲工,各个阶层都有到场。整个校场淹没在嘈杂人声中。

望着拥挤的看台和空荡的校场,曈昽的心思却还停在之前的事件中:伶余学长误会朝晢的情书是冥域所送,这不足为奇;可听学长说朝晢表现得仿佛不知道自己写过情书,这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曈昽设想了几种可能:也许朝晢的反应是学长为避免尴尬而匆忙编造的;也许冥域确实另外给学长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情书;也许写信的另有其人,除朝晢和冥域外,还有人爱慕学长。但是,曈昽旋即在脑海中一一加以否定:这些可能性,要么不符合伶余学长的为人,要么不符合冥域一向的性格,要么整个故事干脆就圆不上。

原本在曈昽心中,朝晢只是一个腼腆而不合群的同学。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乌龙事件,再联想起先前在贤士堂的遭遇,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在曈昽心中的形象忽然变得模糊,变得陌生。

「哟!——」

这时,曈昽的右肩突然被拍了一下。随后一个身影单手撑着座椅的靠背,直接从过道跃到曈昽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曈昽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是蛇隐。

「怎么一个人?冥域呢?」

「蛇隐——」曈昽向蛇隐打了个招呼,答道,「冥域当然是支持伶余学长去啦!」

不过,发生了刚才的事情之后,曈昽很怀疑冥域还剩下多少热情给学长鼓劲。据曈昽了解,冥域每天的活力是限量供应的,经不起折腾。

「我说你啊,为什么这么着急把我拉开呢?」在校场外两人要分开的时候,一路上一语不发的冥域,紧皱起眉头,阴沉着脸,向曈昽质问道。

「冥域是想告白吧?现在千万不行哦!」曈昽解释道,「伶余学长这次是弄错了。可是如果你再告白,他之前拒绝朝晢的话,不正好就对你说了么?」

一边回想着,曈昽一边望向北看台,尝试寻找冥域的身影。北看台的最前排有一个助威队,同学们正挥舞着丝带做成的彩球,演练着给学长加油鼓气。在队伍的最末端,有个人手里拿着彩球,却托着腮看着远处发呆。虽然看不清脸,但想必就是冥域没差了。

蛇隐笑了笑,问:「这么说,你看好李艳然?」

「其实也不是……只是大家全都支持学长的话,学姐岂不是很可怜?」曈昽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再说,毕业汇演已经很多年没有女生参加了。刚好艳然学姐跟我导师是同事,所以我觉得应该支持一下。」

「哦——那就是觉得伶余彦会赢了?」

曈昽摇摇头——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谁赢的问题。她反问道:「那蛇隐呢?觉得学姐会赢所以来南看台的吗?」

听了曈昽的问题,蛇隐伸了一个懒腰,答道:「我不支持谁。一会儿还要去主席台忙活呢,现在只是找人少的地方偷个懒。」

「原来是这样……」这时曈昽才注意到,蛇隐身上穿的并不是礼服,而是平常的学生制服。

想到组织毕业汇演的工作被蛇隐和归啼学长包揽了,自己只是当了个观众,曈昽就感觉心理不是滋味,「真是不好意思,辛苦主席了……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不用,没那么多事,我和归啼够用。」蛇隐又拍了拍曈昽的肩膀,「倒是你,帮扶得怎么样了?日侧已经开始写报告了。」

「还没有进展……」

想到自己不仅没有参与组织毕业汇演,就连学业帮扶的工作也没怎么推进,曈昽就更愧疚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主席的眼睛。

「这样啊……」蛇隐将双手摊开,架到两侧座椅的靠背上,目视校场中央,「随便敦促朝晢几句就可以了。学业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想通过谈话来提高成绩,太不现实了。」

这时主席台前,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一身海蓝色长袍的法耶教授走上发号施令用的高台。

「安——静——」法耶教授声如洪钟,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校场每个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他用了什么魔法。「汇演马上开始,观众各回座位——」

「没那么快。」蛇隐扭过头来告诉曈昽,「博斯顿夫人还没到呢。」

曈昽望着高台的方向,眼神呆滞,缓缓说道:「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蛇隐眨了眨眼睛:「你觉得不等博斯顿夫人了?」

曈昽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学业的事情这么简单……」

「这么说是有进展了?」

听到蛇隐的问话,曈昽心中涌上一股冲动要说些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没有……」

见曈昽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蛇隐将目光再度转到远方,轻叹了一口气。

「曈昽,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没有来上学,你记得吗?」

「嗯——」曈昽点点头,「我记得蛇隐那时候得了传染病……」

「那是骗人的,那时候身体不能再好了,」蛇隐摆了摆手,「真相其实是:我不想学了。」

「诶?」

「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突然不想学了。也许是想家了吧。」蛇隐一边仰起头望着雨棚的边缘,一边向曈昽诉说着两年前的往事,「心里想着不上学考题就不会做,考题不会做成绩就会下滑,成绩差了被劝退,退学回家也就顺理成章了。结果啊,没想到——」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没想到大半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考试还是得了第四名,退学回家的计划没有得逞。后来,我就缓过来了。」

这话说得曈昽愣住了,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她回想起有一次学联开会,其余三人趁蛇隐不在聊起了她的天才。归啼学长随口说了个段子,让曈昽印象深刻。他说:「所谓天才故事,就是尖子生的往事、优等生的励志故事、普通人的恐怖故事和差生的神话故事。」

如今蛇隐说起这个故事,曈昽实在不知该把它当作往事、当作励志故事、还是当作恐怖故事来看待,也只能在心里默叹一句「天才无情」了。

「啊哈哈,蛇隐太厉害了……」曈昽尴尬地笑着应和道。

「自己的心情尚且不能掌握,更何况要理解别人的困难呢?还要帮助别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为的事情了。」蛇隐转过头来,单睁着左眼盯着曈昽,接着说,「所以说,学业帮扶什么的,不用太上心。朝晢能不能缓过来,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这怎么行呢……」

「不要有负担,」蛇隐歪着脑袋继续开解道,「实在困难的话,我来帮你起草一篇报告吧……」

「不,主席——」曈昽打断道。蛇隐的话反倒让曈昽暗下决心,她双手贴着大腿,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对蛇隐说:「我会做好这项工作的!」

蛇隐微笑着牵起曈昽的右手,用力握了握:「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啦。——博斯顿家到了,我去工作了。」

话音刚落,蛇隐放下曈昽的手,又是一跃翻过座椅,一溜小跑过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了,像阵风一样。

曈昽回头望向主席台的方向。主席台前排出现了两个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玫红色钟式塔裙、头发盘起的贵妇人,这大概就是博斯顿夫人了。

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一位穿着紫色缠绕裙、梳起发髻的女性。曈昽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从动作和仪态认出来,是篱织。她每走几步路就手舞足蹈地跟旁边经过的人打起招呼来,之后再度端起双手,变回端庄的仪态,快步跟上博斯顿夫人。习惯了篱织姐穿着长袍,再看她穿礼裙的模样,总感觉不习惯。

蛇隐从旁窜出,及时赶到,指引两人入座,期间自然少不了被篱织姐逮住寒暄一番。

看着这一幕,曈昽回味刚才蛇隐的话,总觉得很是怪异——虽然说到底也只是工作,但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帮助共处四年的同学呢?刚才蛇隐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么?还是说……难道是激将法?!

就在曈昽还没琢磨明白的时候,身边忽然压过来一片阴影,幽幽飘来一阵声音——

「学业帮扶,是什么?」

曈昽循声看去,一个身着蓝白色华服的娇小身影出现在眼前——是月见!她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刚才蛇隐坐的位子上。

「月见大人——啊!」曈昽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脑袋却结结实实地磕在一个厚重的东西上,不得不弯腰半蹲下来。

原来,月见此时正戴着一顶少说也有两米宽的巨大帽子,方才曈昽便是撞在了宽阔的帽檐上。月见被曈昽这么一撞,身子向后仰起后退了几步,再伸双手扶住帽檐,以免帽子掉下来。

「对不起!」曈昽抚着头顶,带着抱歉的眼神,缓缓抬起头,紧张地看向月见。

月见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和白色的衬裙,一头长发被盘起,很好地收在了巨大帽子里。从抬起的袖口看去,月见至少穿了四五套衣服,层层叠叠的包裹着如幼儿般纤细的手臂。

她不热么?——曈昽心想,要知道现在可是盛夏。

月见站定后,再向前走了几步回到曈昽面前,缓缓问道:「你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

曈昽旋即注意到,帽檐荫及的位置,似乎确实比别处要凉爽许多,而听月见的声音,她现在正处于「暗」模式。带着这种认识仔细看的话,隐约能发现她的皮肤泛着月白色微光。

「没有,没有——」

于是曈昽起身扶月见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可是月见的帽子实在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会挂在哪张座椅的靠背上。曈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总算让月见好好地坐到座位上。月见坐上看台的座椅时,腿只能吊着碰不到地面,结果最后一步只能踮脚跳起才能坐到位子上,真的就跟小女孩一模一样。

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又在曈昽心中出现了。

月见的帽檐覆盖了周围一圈所有座位。坐在月见左侧的曈昽,只能蜷缩着身体,勉强从帽檐和前排看台座位的夹缝中看到一点点校场之内。这个姿势不舒服。

「月见大人,怎…怎么戴个这么大的帽子呀?哈哈……」

月见侧过脸看着曈昽,伸手又把帽檐拉低了一些,解释道:「我想保持低调。」

得,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说要保持低调什么的,虽然看不见,但曈昽完全感受得到四周环绕着、来自附近观众、甚至来自对面看台的目光。月见大人怕是对保持低调有所误解。

「学业帮扶,是什么?」沉默一阵后,月见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但是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曈昽稍稍整理了心情,再想了想,以向老师报告的口吻回答道:「学业帮扶是教委会布置的一项工作,让我们帮助成绩下滑的同学。」

「你们要好好写报告,不能糊弄交差。」

诶?——「是,是……」曈昽嘴上连声应承着,心里却满是疑惑——月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思前想后,唯一的解释是,月见听见了蛇隐说的要代写报告的悄悄话。这本是一句无心快语,被偶尔听见的月见当真了。

要在校场这么嘈杂的环境,隔老远听清别人说话,可不容易。

想到这里,曈昽感觉有些后怕。如果月见大人的耳朵真这么灵敏,当初曈昽和冥域躲在教学楼上偷偷观察月见的事情,她肯定早就觉察到了。

这时,看台上观众们的声音迅速安静下来,随后,法耶教授洪亮的声音再度从高台方向传来:

「1262届,毕业汇演,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