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昽和冥域周二下午所选的课程是占星学。这门课主要是面向高年级学生开设的,难度不小,但任课老师霍博教授讲课十分有趣,所以两人也愿意耐着性子听。不料,开课一个月后,课程突然换由高研所一位年轻研究员代讲。这位研究员讲课生涩而枯燥,水平远不及霍博教授。这让两人一度怨念不已,可惜退课的时限已经错过。于是,自己选的课,只好硬着头皮上完。

「适当星象条件是很少很少见的,我们一般可以用象征等价物替换条件缺失的部分……」

象征等价物是在象征网络上功能相近的事物——虽名为等价物,它的效果往往会大打折扣,实际并不等价——曈昽一边思考着老师的讲课内容,一边深深打了个哈欠。在中午没有好好休息的情况下,面对这么干巴巴的学习内容,曈昽也难免开小差。她看了看旁边趴着的冥域——已经睡着了。

回想起来,冥域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总是很疲惫。自从上回通过荧光蕈找到了引起戍卫傀儡异常的魔力来源,冥域就开始对栽种蘑菇产生了兴趣,并且很快沉迷其中。正巧冥域的工房是一个暗房,于是她索性把工房改造成了温室,搬来几口大箱子开始种植蘑菇。冥域不让曈昽参观她的工房,说是怕影响蘑菇生长。不过,曈昽猜想,冥域或许只是在出成果之前,羞于被别人看到吧。

放学后,曈昽和冥域在学校餐厅用过晚餐便离校回宿舍。没走几步路,学校钟楼传来了六点的钟声。毕竟盛夏,时至傍晚,天色还是亮得跟中午没什么两样。曈昽背上背着书包,手里提着冥域送她的那一筐薄荷。两人并肩走在柯尼逊大街上,曈昽把中午被月见叫去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冥域。

「你是说,她找你就为了问两个月前那件事?」

「嗯。」曈昽点点头,「月见大人让我说明枢纽水晶的破损情况。」

「奇怪啊!」冥域用手抵着下巴,微微低头作思考状,「且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当时她离水晶最近,为什么她不问问自己呢?」

曈昽也应和道:「原先我以为是月见大人没有看清楚,所以来问我们。可是现在想想,下水道的门后来没有上锁,月见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再去看看的。」

「如果她相信我们就不该来问我们,如果她不相信我们又何必来问我们?除非——」冥域眉头一皱,「她在试探我们。」

「果然月见大人还在怀疑我们是黑幕吗……」一种委屈的感觉在心头涌起,让曈昽的心情变得有些沮丧。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算啦!随她怎么想吧,反正我们问心无愧。对了——」说着,冥域绕到曈昽身后,伸出双手捂住曈昽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曈昽感受到眼睑附近有魔力流动。

「冥域——你又来了!」曈昽笑着拨开冥域的手。这两个月来,冥域不时会跟曈昽开这种玩笑。

「看来又没有成功啊。」冥域双手抱在脑后,重新走回曈昽右手边,嘀咕着,「说起在下水道发生的事,我就想起那是我唯一一次成功施展暗魔法。后来怎么就用不出来了呢?」

曈昽眨了眨眼睛,「会不会跟当时的施法条件有关系?冥域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当然!其实是成功了两次的。第一次我施法让她看不见我们,但走近之后还是被发现了。你还记得吗?」

曈昽记得。当时冥域对两人使用了暗魔法,希望能悄悄溜到月见大人身后,借机爬上直梯离开下水道。在双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月见似乎确实没有察觉到两人在靠近。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月见突然发现了她们,一把捂住了曈昽的双眼,让曈昽失去了知觉。也不知是冥域的魔法露了破绽,还是说月见只不过装作中招来使两人放松警惕。

「第二次是被她抓住手腕的时候,我对自己的手腕施法,她的手抓空了,像是突然找不到我的手在哪儿一样。」冥域低下头看着左手手腕,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但再用就无效了,也不知是我施法不成功,还是她这么快就找到了破解之法。」

这一回曈昽就不了解详情了,「这一次也是对自己施法吗?具体是怎么做的?」

「没什么特别的。当时她抓着我的手。别看她那么矮,力气大得很……」冥域解释着,同时左手握拳向前平举,右手抓住左手手腕,比划着当时被月见抓住的情形,「我挣扎了一下动不了,就尝试想着手腕默念帕篇第二节,刚念完一句就……诶——?!」

曈昽闻声将视线从冥域的双手转移到她的脸上。

「诶——?诶?!」 只见冥域一脸错愕,右手重复着握紧左手手腕的动作,嘴里不断发出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

「成功了!刚才成功了的!」冥域的语气同时透着兴奋和困惑,「刚才有一瞬间我的右手感觉特别奇怪!就像…抓了一把粘稠的空气!但…为什么……诶?」说着,她又重复了几遍右手握左手腕的动作。

粘稠的空气?——曈昽对冥域的形容感到疑惑。不过,曈昽并非完全不能体会这种感受。当她尝试操纵一小块空气的时候,也会感觉到这块空气仿佛跟周围的空气黏在一起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它。

曈昽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齐诺老师,老师回答说:「风的本性就在于相互联结,要分离这种联结就必须付出难以想象的魔力。」

不知冥域所说的「粘稠」是不是类似的感觉,但直觉告诉曈昽,两个情景之间多半有某种共性。

「我放弃了。」几轮尝试无果,冥域垂下双手,一脸沮丧。

「还有黏黏的感觉吗?」

「不,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曈昽安慰道:「周末的时候,我们向齐诺老师请教一下?」

「怎么说,请教跟月见打架的技巧吗?唉……」冥域长叹一声,强打起精神来,「况且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自己研究出来啊……」

走柯尼逊大街回学生宿舍,贤士堂是必经之路。两人路过贤士堂的时候,正巧里面传出来洪亮整齐的歌声,这是信众们开始做晚祷了。曈昽聆听着圣歌旋律,目光落在了贤士堂外墙上的五幅巨型壁画上。

贤士堂外墙上的壁画从墙基一直延伸到屋檐,画幅足有三四层楼高。虽被称作壁画,但并不是像通常那样由颜料涂绘而成,而是由彩瓷和有色玻璃拼贴而成。壁画内容是隆德古代传说中,五色贤者在隆德东海岸登陆、教化民众的故事。

面向贤士堂,大门最左侧的壁画画的是主掌医药的绿色贤者,他正站在田间,弯腰采摘野生的草药。绿色贤者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裤脚卷起,除了一件墨绿色的短披风之外,打扮跟周围的农人没什么两样。

第二幅壁画画的是主掌工艺的黄色贤者,他蹲在一个满地工具和零件的工房里,手里捏着一枚齿轮,似乎正小心翼翼地要把它安到画面外地某个机械上。画中的黄色贤者目光如炬,神情专注又难掩欣喜。看来,一件伟大的作品就要问世了。

大门右侧壁画画的是主掌历法的蓝色贤者,他站一台半人高的天球仪旁,手里拿着树皮做的长卷,宣讲天文和历法。或许是由于视角的缘故,壁画上没有任何听众,反倒是在蓝色贤者的身后同时画了太阳、月亮和密密麻麻的星星。据说这样画的意思是,并非蓝色贤者将天象知识传达给听众,而是日月星辰听从蓝色贤者的宣命而各司其职。

最右侧的壁画画的是主掌婚丧仪礼的黑色贤者,他正高举着一根挂着铃铛的手杖,像是正在举行一场仪式。在五张壁画中,黑色贤者是唯一看不到脸的。一顶黑色的宽檐帽把他的脑袋整个地遮住了。

最后就是正中央大门上方的壁画,画的是五色贤者的首领、象征统治的红色贤者,他站在高台上,双手将一柄长剑杵在地上,俯视着抬头看画的观众。每逢节日,信众们进入贤士堂之前会聚在贤士堂门前,每十二人为一组,双手合十,向红色贤者行礼,场面就像红色贤者仍然统治着这片土地。

五幅壁画上的一些玻璃是因设计而通透的,堂内的烛光透过玻璃,将环绕贤者们的光环映得鲜亮,满溢着神圣和庄重的感觉。这等气势恢宏的教堂,想必在隆德本土也不多见。绚丽的色彩,叫人看多少次都不会感到厌倦。

就在曈昽欣赏贤士堂的时候,冥域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气味给吸引了。她先是捂着鼻子四处张望,接着左嗅嗅,右嗅嗅,像是在寻找气味的来源。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没有。什么味道?」

「一股股怪怪的味道,很难形容。」冥域说着,一边又嗅了嗅,「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浑浊的青色。」

气味还能有颜色?——曈昽心想,但还是顺着冥域的话,笑答道:「青色的气味——莫非是薄荷?」

说着,曈昽把手里的薄荷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隔着一层布,薄荷的清凉还是透了出来,流入鼻腔,让整个大脑都充盈了青色的气味。只不过,这种气味并不浑浊。

冥域眉头一皱:「不是啦,好像是一股烟味。薄荷的味道我怎么会弄错……这筐草挺重的吧,要我拿一段吗?」

「不重。这筐薄荷是冥域送的,怎么好意思还让冥域帮忙提呢。」

「那倒没关系……只是,要做实验的话放在工房就好了嘛,为什么要带回宿舍呢?」

「工房都被服艺社的东西堆满了,实验只好在宿舍做了。」说起工房,曈昽想起冥域在工房里种蘑菇的事情,问道,「冥域的蘑菇种得还顺利吗?」

「不顺利。最近天气很热,蘑菇都长成松露了。」

「蘑菇怎么会变成松露呢?」曈昽眨了眨眼睛。

「蘑菇和松露本来就是一种东西呀,你之前不知道么?」

曈昽疑惑地摇了摇头。

「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冥域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停下脚步,开始兴致勃勃地跟曈昽讲解蘑菇和松露的关系,「我们看到的蘑菇其实只是蘑菇的『果实』哦!蘑菇原本只是像一团蜘蛛网一样长在泥里的菌丝。只要温度干湿都合适,它就会像植物开花结果那样长出蘑菇。可要是环境条件不讨它喜欢,它就会在泥里长成一团硬硬的东西,这就是松露了。」

「啊?——」听了冥域的解释,曈昽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冥域搞错了!你把松露跟菌核给弄混了!」

冥域皱起眉头,不以为然:「什么搞错了。松露不就是菌核么?」

「不是的!松露不是菌核,是和蘑菇一样的子实体。一种菌物只有一种子实体,长蘑菇就不会长松露,长松露就不会长蘑菇了。」曈昽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蘑菇和松露是一种东西,那市场上应该买得到平菇和口蘑的松露才对。还有黑松露也不难找了,找它的蘑菇就好了,不是么?冥域有听说过么?」

「诶?这…这……」冥域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显然心里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但嘴上还是试着反驳,「不可能啊!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说不定没得卖只是因为不好吃……」

曈昽笑道:「那也不会从没听说过。」看冥域气鼓鼓得样子,真得很可爱。

「你不相信,下次把那本书找出来给你看……」冥域仍然不服气,「不说这个了。我又闻到了。」

「闻到了什么?又是刚才的烟味吗?」

「嗯。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听冥域这么一说,曈昽嗅了嗅——似乎确实有这么一股怪味,有点呛,又有点粘,还混有若有若无的淡香,冥域用「浑浊的青色」来形容,倒是挺恰当的。她抬起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气味的来源。

正巧这时她们走到了贤士堂东面一条南北向横街的路口,往里走去是复杂的里街小巷。曈昽下意识地往横街里望了一眼,却意外瞥见一双眼睛正躲在贤士堂东侧骑楼底的阴影里盯着两人在看。这个人身材矮小,脑袋上密实地戴着一条深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边脸,但在四目相对的一刻,曈昽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

……朝晢?——曈昽盯着这双眼睛,心里并不是十分肯定。她缓缓抬起手来,犹豫着是不是该打个招呼。就在犹豫的瞬间,对方发现了曈昽的动作,脑袋立马缩到了廊柱后面,转身跑进了贤士堂。曈昽的目光从对方一闪而过的背影捕捉到了一个小书包。

丢失了打招呼的对象,曈昽抬起的手臂尴尬地愣在半空中。她心中顿时涌出了许多疑问——那真的是朝晢吗?她在教堂里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跑呢?难道真被狐鸣说中,朝晢信仰了贤士教?

尽管神秘学园向出生于信众家庭的隆德学子投出橄榄枝,但并不允许来自其他地方的学生加入贤士教,理由是宗教活动占用学习时间。由于信众需要定期到贤士堂参加祷告,信仰很容易被发现。但或许正是因为监管容易,学校实质上并没有真的采取什么措施来确保规定的执行。不过,学生们为了避嫌,除了参加学校组织的观礼,通常都会避免出入贤士堂。

朝晢出入贤士堂多长时间了?碰巧今天?这几个月?还是一直以来?如果朝晢果真信教,那么她之前的古怪行为也就都得到了解释。

「太难闻了!我们走到对面去吧,快离开这里!」就在曈昽陷入沉思的时候,冥域右手握拳,捂着鼻子,故意用搞怪的声音催促着,伸手要拉曈昽离开,却发现曈昽不为所动,「怎么了?在看什么?」

曈昽小声答道:「我好像看到了朝晢。」

「朝晢?在哪儿?」冥域也顺着曈昽的目光看去。

「在……」

要不要把话说全?——如果直说「在贤士堂」,这话的意思似乎不仅在说朝晢人在贤士堂里,同时还暗示着朝晢信仰了贤士教。但现在她所做的只是出入教堂,未见得是信仰。曈昽犹豫着,对于这种情况,或许应该找一个更恰当的表达。

冥域倒是不关心朝晢的具体位置,不过看曈昽的神情也能猜出她想说的话。于是她调侃道:「该不会是因为中午狐鸣的占卜说朝晢去了贤士堂,所以你今天在贤士堂附近看到谁都像是朝晢吧?嗯——这种现象叫什么来着?我们课上学过的,好像叫做…叫做……」

叫做「启动效应」!——曈昽在心里默喊出答案,随即抽出被冥域拉住的手,在冥域的疑惑声中向前十几步跑到骑楼底下。

来到贤士堂侧面,怪味更浓了,甚至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变稠了许多,感觉就像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水里、甚至糨糊里一样。在刚才朝晢躲藏的廊柱背后,曈昽发现了一扇半掩着的侧门。朝门里张望,竟看到一座假山和一帘瀑布。瀑布溅起的水花模糊了曈昽的视线,叫她不自觉地抬起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这时冥域追上来埋怨道:「突然之间怎么了嘛!」

「没什么,也许是看错了。」

一连串诡异的现象让曈昽感到沮丧。但如果要说有什么说法能一次过消除掉所有疑惑,那就是:看错了。

「那我们快走吧!难闻死了!」

说着,冥域拉着曈昽离开了贤士堂。曈昽注意到那股怪味道似乎变淡了,周围空气的粘稠感也在逐渐散去。走过路口后,她回头望了一眼骑楼——廊下仍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