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迷雾之中。

这里不知是哪里。我朝前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看去,所见的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雾。不知来自何处、是何原理的光源把它们均匀地照亮,视平面下方没有丝毫变暗,上方也不会让人感觉晃眼。唯独脚边有一抹漆黑,它提示着我正踩在什么东西上面,而不是悬浮半空中。

我沿着这不明的黑色物体表面向前走去。不知过去多久,迷雾缓缓退去远处,四周渐渐清朗起来。终于能看清楚,原来我正走在一条悬空的道路上。路大概有一米多宽,黑色的表面平坦如镜,却不反光。只看纹理像是岩石,踩在上面的感觉又像是金属,但又不会发出声音。

除了表面的纹理外,道路就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了,两侧也不存在护栏。我把身体探出道路边缘,看见构成路的黑色物质大约有三四十厘米厚。底下是一片虚空,路并没有在土地或者立柱上面。至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没有。

不过,如果环顾四周,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极远处有数条相似的道路,它们在视野里已经细得像发丝。每条路都指向不同的方向,但它们都笔直得像是用尺作成一般,脚下这条路也不例外。

我继续向前走。又过了一段时间,岔路口在眼前不期而至,道路在尽头分作了左右两条,向不同的方向延伸。我在路口停下脚步,左右观察了一阵,确认了两条岔路是对称的,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区别——这让我何从选择呢?我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这时,我想起来,我的口袋里还有一枚银币。每当我无从选择时,钱币总是能替我做决定。

——就这么办!

我伸手摸了摸左边口袋。是空的。我又摸进右边口袋。银币就在这里。

可当我把它掏出来的时候,手在外衣的衣摆上挂了一下,手指一松,让银币从指缝中溜了出去。我慌忙低头寻去,只见银币在路面上弹了两下,再滚动了一段距离,最后在将要落下边缘之前原地转了两圈,总算停了下来。亮银色反光一闪而过,在漆黑的路面上十分耀眼。朝上的是正面。

我松了口气,弯腰伸手要捡起银币。不料,另一只纤细的手突然出现,抢在我前面把银币捡了起来。诧异之余,我抬起头,看到捡起银币的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女。她捏着银币朝我晃了晃,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

少女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正盯着我,似乎很期待我的回应。

于是,我直起身,把左手放到胸前,向她行了个礼。礼毕之后,我告诉少女说,她手上晃着的这枚银币是我的,希望她能还给我。

少女笑道:「这枚钱是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的,怎么能说是你的呢?」说着,她将银币弹起,又用右手食指接住,让银币在指尖飞快地旋转着。接着,她又将银币抛在半空,再让它落到左手手心里。这一连串动作,仿佛是在向我炫耀。

看来,她知道银币的归属,不过在取乐而已。

我礼貌地解释道:这枚银币的确是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的,但同时它也是属于我的——确切地说,是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事实上,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正是它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的原因。

「钱可能是从你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也可能出于别的理由而突然出现在地面上。」少女转了转灵动的双眼,「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就在我思考着应该如何回应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着并不是本地样式,而是一套带有浅蓝色边饰的白色襦裙——这种服装来自海外。既然如此,行本地贵族间的问候礼就不合适了。于是,我用左手握住右拳,将手臂抬到胸前,微微躬身,做了一个来自另一种文化的见面礼。

看到我的动作,她用衣袖掩嘴偷笑起来,也不知是笑我重复行礼,还是笑我动作滑稽。

我告诉她:有一个学生来信,说想学符咒学。她误以为从城里寄信到天蝎宫需要加收邮资,于是在信封里放了一枚银币,随信寄到了天蝎宫。——就是这枚银币了。事实上,城里和天蝎宫往来通信并不需要跨区计费,这枚银币也就没有派上用场。

我一边说明银币的来历,一边注视少女的反应。

「想学符咒学的女学生……」她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听我说完,眨了眨眼睛,问道:「是不是跟我有点像?」

说着,她用双手撩起长发,在脑后扎起马尾辫,扮作女学生形象。但我的眼睛却离不开她拿着银币的左手,心里生怕她做这个动作时失手,再度把银币掉到地上。

我不知道。我告诉她,我们只是书信往来。

「事情总有理由,就像这枚钱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地上,你来这里也一定有目的地。你跟我来,那位女生在我这里留了件东西。」少女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放下双手,潇洒地晃了晃脑袋好让头发散开,「至于这枚钱……我喜欢你的故事。这枚钱就当作是奖品吧。」

说完,她干脆地把银币交还到我手里。

我下意识用手搓了搓。银币上还留着她的体温。

归还银币之后,少女在两条岔路中选择了一条前行。我紧随其后。尽管具体方式方法跟原本预想的有所偏差,口袋里的这枚银币确实解决了我的选择困难。

就这样又走了好一阵子,我们沿路走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平台。这座平台是由若干同心环构成的,跟之前的路一样,每个环都只是黑色的薄薄一片,底下见不到任何支撑。环与环之间留有大约半米的空隙,最外层环的直径恐怕有上百米,与若干道路相接,每条路都笔直地延伸向不同方向。我们在最外层环驻足。

这时我发现,我们周围盘旋着许多蜻蜓模样的生物。这种生物通体银色,身体像是一根粗竹签,背上振着一双半透明的翅膀,发出蜻蜓一样的嗡嗡声——原来一路上偶尔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银蜻蜓通常成群结队地飞在离地三四米高的地方,它们顺着一条道路飞进平台,要么沿着外环绕上半圈,再从另一条路离开,要么飞进靠内的同心环,停在平台上。我才注意到,靠里的环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银蜻蜓,它们就像鱼鳞一样整整齐齐地伏在黑色的平台上。

每隔一段时间,停泊在平台上的无数银蜻蜓中,会有若干只一跃飞起,在平台上空中排好队飞去。这时,通常立马会有另一队银蜻蜓从某一条路飞来,在平台上停下,正好填补上之前离开的银蜻蜓所留下的空位,不早不迟,不多不少。这般严丝合缝的感觉产生了无比愉悦的视觉体验,教人愿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一直看下去。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银蜻蜓的舞蹈中,思维将要彻底放空的时候,身边的少女将我的思绪牵引向不同的方向。她向前伸出右手,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平台中央附近,一只银蜻蜓回应了她的呼唤,一跃而起,朝我们所在的地方飞来,在我们身边盘旋一阵后,落到了她手上,再扑扇两下翅膀,变化成了一只手掌大小的肉白色圆形器具。

这是……胭脂盒?

「你知道?很少见哦。」少女转过身来,将胭脂盒捧在胸前「把手给我。」

我听从少女的话,伸出左手。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是将右手的胭脂盒交到我手上,而是用空着的左手握住我的手腕。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也正盯着我的眼睛。

「再跟我说说那个学生吧。」

我有些为难。毕竟我们素未谋面,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少女眼眸里闪烁着期盼,映入我的眼中变成焦虑。

片刻沉默后,她轻叹一声,眼神带上了失落:「罢了。」

她将胭脂盒放到我的手上——沉甸甸的,比我想象的要重上许多。我捧起胭脂盒仔细端详,看到盒子上盖刻有很精致的蝴蝶雕花,裙侧则是流畅的云纹,就连盒底也不忘带上细密的辐状纹路。盒子通体圆润,盒盖与盒身紧密贴合,隔绝了内外空间。在这由道路、平台和银蜻蜓构成的简约世界里,出色的工艺让它显得格格不入。

「东西就在里面,快打开看看吧!」

嗯——我将胭脂盒交到右手上,再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发现胭脂盒里没有胭脂,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字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于是,我用右手手指夹着盖子,左手从盒子里取出字条。

就在这一瞬间,手中的胭脂盒突然炸开,化作成百上千只银蜻蜓,扑扇着翅膀发出嗡嗡巨响,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离平台,抛向半空。惊恐中,我紧闭双目,甩开右手,又把左手护在前额。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我感觉到银蜻蜓就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耳朵边、甚至从我的指缝间飞跃而过。

待耳边彻底平静下来,我才睁开眼,发现周遭的一切——道路、平台、银蜻蜓、胭脂盒——全都消失了,连给我胭脂盒的那位少女也不见了踪影,上下左右尽是白色的迷雾。唯有那张字条还好好地被捏在手心里,幸而没有被刚才的一阵动静卷到别的地方去。

我平复下心情,打开字条,看到上面写的是一首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