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叮当小跑着。

与其等待手机上的信息,倒不如直接去学校找本人。

然后质问她为什么不回消息。

其他?都无所谓了吧。

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班级,这个班级里的人。

只是单纯的厌恶,不愿意与其为伍。

比如说处事方法,比如说说话方式。

(我现在是在说服我自己吗?)

叮当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来到这里,要「砸」场子了。)

(都是她的问题,是她没有及时回我消息的问题。)

(就算没时间也应该稍稍应答一下吧?)

(这算个什么啊……)

(先组织一下语言?)

叮当的脑子混成一锅粥。

“韩千云同学…昨天你为什么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韩千云,你看见昨天我发的消息了吗?”

“千云,昨天不能去我很抱歉…但是为什么你不回复我消息呢?我很担心?”

(这种的?)

(嗯……)

叮当点点头。

(就这样,然后稍微有点礼貌,再来点压迫力。)

压迫力可以来源于她的红眼和黑眼圈,礼貌可能就只能来源于她的嘴了。

(唔……)

(注意礼貌。)

(注意礼貌。)

(注意礼貌。)

(不要再重蹈社团的覆辙…)

她捂着嘴,走进校园。

平常她到学校的时候都是清晨,没有人很是正常。

但是现在。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

「8:10」

按理讲,现在应该是……准备8:30的毕业典礼?

可是叮当只能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看见一些铁架子。

用于照集体照的铁架子。

一个人也没有。

“嗯哼?”

她走到铁架子旁边,叉腰下弯,想看看铁架子后面有没有藏人。

“Tink!”

“呜诶——!”

叮当发出了尖叫,她向前倒去,趴在塑料草坪上,扭头看着吓她的人。

“Eh……Mr.Mwangi?”

见面的是她的物理老师Mwangi(发音:姆旺gi)。

Mwangi是个个子不高的黑人,有着一股精神劲儿——然而这股精神劲并没有感染她——他今天看起来精神不佳。

是的,他也是兽人种。

“Hello Tink, why are you here? I mean...”

他看起来很惊讶,也很为难。

“凌叮当,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数学老师走了过来。

“曲老师…难道今天不是毕业典礼吗?”

叮当看起来十分疑惑。

“啊。”

她感觉一日不见,曲老师瞬间老了几十岁。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Wait, is anything all right? What had happened?”

(等等,一切都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

叮当皱眉,看向Mwangi。

“唉…”曲老师扭头,“昨天全体高三学生前往毕业郊游发生意外,他们今天都来不了。”

“Are you joking? It’s not funny, it’s...weird.”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这不有趣,这…很奇怪。)

叮当问道。

她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怪不得韩千云昨日没有回复我。)

“只有我一个人幸存吗?”

“是的,只有你一个人。这也是…你一个人的毕业典礼。”

仿佛被死神抓住了心脏。

再怎么想,再怎么构思过自己的毕业典礼究竟会是怎样。

叮当也从未想过会落得如此境地。

“呵,只有我一个人吗?”

“Yes, only you.”

“班主任们呢?”

“他们也去了郊游。”

“来吧,准备一下,凌叮当同学一个人的毕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

叮当被老师拽着来到了教学楼内。

教学楼内的老师们在大厅围了一个圈,见她来了之后,所有老师一齐鼓掌。

“恭喜。”

“恭喜。”

“恭喜毕业。”

“……?”

叮当一脸懵逼。

“谢…谢…”

这可真是太尴尬了。

(真的不是什么玩笑吗?)

(还有那群傻子们……真的…)

(不能再来了吗?)

她愣着站在原地。

“同学们请前往会议室听校长演讲。”

“同学们?”

“叮当,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吵到其他人。”

曲老师这样说道。

“哪里是「们」了?”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快点去吧。”

在叮当走上楼梯时,老师们依旧在大厅里鼓掌。

(这是什么意思?)

“曲老师。”

“怎么了?凌叮当?”

“你们…为什么要装作这里有其他学生?我知道这里只有我。”

叮当摸着楼梯的栏杆,可能因为今天的多云天气,她感到格外的寒冷。

为了守护住自己身体内部的一小片温暖,她松开了把着栏杆的手。

“叮当,我们要给你一个完美而正常的毕业典礼。”

“这也一定是他们所希望的……”

“他们……?”

叮当瞪着双眼看着曲老师,她觉得自己的眼神从未这样凶狠。

曲老师没有直视叮当的眼睛。

(啧。)

因为一直没有眨眼,叮当感觉自己的眼睛干燥到发疼,她咬牙闭上眼,胡乱地用手去揉搓。

(没有他们更好。)

令她惊讶的是,她现在十分的平静。

没有她曾设想过的激动,害怕,担忧,紧张。

只是平常的心跳速度,只是平常的呼吸频率。

就像是普通的一次小活动,每周的升旗仪式一样。

升旗仪式?

说道早会和升旗仪式,叮当之前能逃就逃。

(呵……)

这个学校她就没有什么独特的回忆啊。

除了学习,借别人抄作业,拉电闸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就算只有叮当一个人听讲,会议室也有着可以坐满全体初三生的椅子。

叮当和往常一样,摸到了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下。

“凌叮当同学,坐在那里你能听见吗?”

这真是个没有用的问题。

叮当认为这种问题应该放在平常说。

就像是之前的歌手大会一样。

嘈杂的室内体育场,叮当坐在最后面,因为四周的学生太过吵嚷,叮当什么也没听见。

就算没有听见,又能怎么样呢?

她僵住的脸没有做表情,只是点点头。

“那好吧,我就开始演讲了——毕竟现在没有主持人了呢。”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校长XXX…”

可能是他也没什么词了,也发现叮当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他的演讲上,更可能是因为他所演讲的东西跟叮当没有任何关系,校长很快就为他的演讲做了收尾。

(8分钟22秒)

叮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电子表。

(最快纪录。)

她深呼一口气,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凌叮当。”

校长突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

她回头。

“请到操场上跟其他学生一起照毕业照,合影。”

是的,操场上只有老师和凌叮当。

(喂喂……真的要这样吗。)

叮当独自一人站在铁架子上。

她看着远处的镜头,还有镜头后面的一排老师。

他们期待的眼神令她感到恶心。

(我就像是一只动物园中的动物一样。)

“准备好了吗?同学们?要拍了哦——”

“等一下——”

叮当制止了正要拍照的摄影师。

“我…那个,没穿校服。”

她低头看着自己昨日没有脱的衣服。

所有人这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没事,给你一件校服上衣,披上再拍吧。”

一位老师跑过来,丢给叮当一团校服。

叮当抓住校服,展开。

这是件没有拉链的校服。

(哦…)

她将校服披上。

“3”

“2”

“1”

“茄子——!”

老师们大声喊道。

不知怎的,叮当感觉自己的眼睛刺痛,她抽搐了一下。

“OK now, you can get down. Now we can take group pictures with each other.”

(好了,你可以下来了,现在我们可以互相合影了。)

教她化学的克里斯老师跑了过来,抓住叮当的手,扶她下来。

“Say Cheese--!”

(……)

(肤浅的闹剧。)

所有人,除了叮当之外,都挂着笑脸。

(愚蠢的面具。)

叮当能感受到他们背后的心情。

无奈,同情。

(……)

(让人哭笑不得。)

她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她不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

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笑着的,都在祝福她,对她成为本子净化师这件事表示惊讶和兴奋。

(恶心。)

“叮当,要加油啊,为你的母校争光。”

(虚伪。)

“真棒啊,没想到你那么厉害!”

(奉承。)

“你的同学一定也为你高兴。”

(……)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把住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老师搂着她脖子的胳膊。

“怎么——啊!”

她挣脱开不知名老师的胳膊,将他推开。

叮当现在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就是她所感觉到的那种无所谓?无表情?

她看着惊恐的老师。

“不管怎么想,和每个老师,就算是我不认识的老师互相合影,还要假装其他同学在参加这个毕业典礼,实在是太可笑了!”

听到她的这番话,整个操场都安静下来。

(不知为何,有些眼熟。)

她突然感觉脸上有些湿润。

「滴答、滴答、」

她伸出手,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雨点。

(下雨了。)

雨逐渐变得有节奏。

她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用手去抹掉那滴雨点——根本就没有必要。

“下雨了,毕业典礼——既然凌叮当同学不喜欢,那就…结束吧。”

老师们陆续离开。

“哦。”

叮当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原来到这个时候,你们也要叫我全名啊。”

虽然她感觉自己纠结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太好,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矫情。)

她咬牙,扯掉披着的校服,甩到操场上,走向教学楼。

她抬头看向多云的天,一切都是灰色的,云,空气,亦或是她自己。

(真应景啊。)

她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了一声嘲笑。

嘲笑自己。

嘲笑这个把所有事情都搞到一团糟的自己。

(就这样吗?)

她站在教学楼的大厅内,看着外面湿润的操场。

「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叮当脑子里回放着这一句话。

她没有伞,只能默默等着雨停。

(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呢。)

(不也挺好的吗?)

(我终于再也见不到这群傻逼了。)

(呵,傻逼,三年的傻逼。)

(好啊。)

“Tink.”

Mr.Cala的声音。

叮当回头。

“You don’t have an umbrella? I can give you...”

(你没有雨伞吗?我可以给你…)

叮当接过卡拉老师给的一把雨伞。

“So, uh, congratulations! Now you graduate and have a job, that’s awesome, huh? ”

(所以,额,恭喜你!现在你毕业了,还有了工作,非常棒,不是吗?)

“I hope you can get on well with your teammate.”

(我希望你可以跟你的队友相处的很好。)

“Uh, my wife is waiting outside, so, goodbye Tink, I hope you will be happy in the future.”

(额,我的妻子正在外面等我,所以,再见啦叮当,希望你在未来会开心。)

卡拉拍拍叮当的肩膀,跑出门。

“I will...”

叮当打开伞,走进雨中。

“...也许。”

在恍惚中,她就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手中的雨伞早已不知去向,浑身湿透。

初夏还没有到人可以这样「玩水」的热度。

「咔—」

她自己房间的门被推开。

如此烦躁而刺耳。

“叮当,你得去洗澡。”

“……”

“不然会感冒的。”

“赶紧去。”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反胃感。

自身暴躁起来。

“别这么看我,快去。”

她的母亲走进房间,将瘫坐在地板上的她拖进浴室。

“热水浴巾换的睡衣沐浴露洗发水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你打开花洒就行了。”

水滴击打在头上,耳边只能听到水流抵达瓷砖的唰啦声。

像一股在全身游走的热流,从上到下,从外到里。

就像饼干和面包片带给叮当的一人世界一样,在淋浴时,叮当也能感受到这个「一人世界」。

其余的事都不用管,把所有的意识都放在体外的热水上。

她抬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击打在她脸上,丝毫不理睬流到耳边的热水。

由于生理的抗拒性,她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从耳边发出一阵恶寒。

她伸手将罪魁祸首的那滴水划开,随后由放下手臂,感受水流带给她的温暖。

闭上眼睛,不知道是护发素还是洗发水,她按挤出一堆发凉的粘稠液体。

胡乱地涂到头发上,揉搓,她不知道起了多少沫,或者在有泡沫之前,洗发水就被水流冲掉。

叮当伸手去摸另一个瓶子,按压。

从浴室里出来之后,叮当搓了搓刚用风筒吹干的头发,回到自己的房间。

头发像干草一样杂乱,又留着风筒的余热。

窗外的雨滴像散在盘子上的珠子一样不断击打在玻璃上。

本应觉得烦躁的声音在此时的叮当耳中却变成了催眠的道具。

(白噪声?)

她走到床边,将母亲拉开的窗帘再次拉上。

(现在几点了?)

她一直没有看表,电子表现在还在浴室里,跟脱掉的衣服放在了一起。

她听到了洗衣机的嗡鸣声。

(被洗了。)

她将卧室的门关上。

日光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试图警告她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是耳边的安神的「白噪声」和不断打架的眼皮一直高举着睡觉的大旗。

(啊……还是睡觉吧。)

酸涩的眼睛合上,钻入冰凉的被窝中。

蜷缩在被子里面,胳膊紧贴着胳膊,她想将床头的手机拿来看看时间,可胳膊却被按底下的袖子限制了行动。

她从未觉得干爽的睡衣如此宽大。

(时间……?)

(都无所谓了吧。)

(尤其……)

(对他们来说。)

……

(……)

(……?)

叮当惊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

(果然。)

(这又是梦境。)

她起身,观察着这一场景。

跟之前的草地不同,现在的她身处于榻榻米之上。

(和风…?)

她观察着房间之内的物品,一个电视机,矮脚茶桌,几块垫子,纸拉门。

不错,这些元素的确是和风的风格。

她悄悄推开纸拉门,来到昏暗的走廊。

(如果说这个梦跟之前一样……)

叮当想起了那个黑色触手怪物的梦境与最后净化的触手本子间的联系。

(那个本子我净化完之后,就不应该有那个梦境了。)

(所以。)

她抚摸着灰泥墙壁,冰凉的触感让她感觉这不是梦境。

(这是另一个本子,而且,是个很可怕的本子。)

「唰——」

她听到了身后的树被风吹的唰唰声,猛地回头,才发现梦里的一切都变了。

(在走廊里怎么可能有树呢?)

毕竟这里是梦境,什么都可能会发生。

现在的她正处于一个废弃的大楼中。

(……?)

她抬头,看着暗色天空中间的明月。

清风刮过她的脸庞,发丝被吹起来,让她的脸颊痒痒的。

「咕咕……咕咕咕……」

她听到了身后的奇怪声音。

(??)

她一使劲,便从床上坐起来。

(啊……)

兴致全无。

她醒过来了。

(该死!)

人不能那样过于操纵梦境,不然就会被梦驱逐。

(现在应该是深夜了。)

她看着窗外并没有的光线思考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因此,叮当不能像往常一样看到微微发亮的月光出现在窗帘间。

不过,她还是能看见一缕奇特的蓝光。

(那是…什么…?)

她从床上下来,走了过去。

因为是自己房间,所以她没有任何防备。

毫无戒备地来到了房间的角落。

她看见了一个发着夜光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

她将小瓶子拿起来,扬起的灰尘让她稍稍轻咳。

“咳!”

为了不吵到已经结束活塞运动的父母,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什么东西?)

她将小瓶子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却纹丝不动。

(嗯?)

这是一个看起来完全透明,只有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模型的夜光瓶。

瓶壁里粘着夜光沙,让瓶子发出蓝色微光;瓶底是蓝色,到上面时变成了透明色。

(水精灵玩的把戏。)

将透明色的水精灵放上水,就看不见它们了。

叮当在心里暗暗赞叹设计的巧妙。

(这是我从哪里得到的?)

(啊…)

她眼中的光逐渐黯淡。

(韩千云。)

脑子里闪过这一名字之后,叮当默默将瓶子放回原处。

(我好像…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们都见不到了。)

(他们都死了。)

(再也见不到了。)

(明明…)

(…还没有好好道别过。)

她感觉眼睛有东西流出。

(啊啊,哭了。)

(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有人曾经说,要珍惜现在还能见面的同学,因为有的人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世界有着几亿人口,一旦混入其中,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是…”

“他们死了啊…”

叮当抱住自己,她感觉到面部的扭曲,但却不想阻止。

她等待这一次哭泣太久了。

鼻子已经被液体堵住,张开嘴呼吸,却是啜泣。

(如果在雨中哭泣,就会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了吧?)

叮当并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有没有哭。

她能确定的是当时的心情——平静而愤怒。

(我在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生气?)

(老师们并没有犯错啊。)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真是的……)

现在她能感觉到心脏的疼痛。

这股疼痛让她回忆起了不好的东西。

(该死…)

(为什么又想起来了。)

她想尽力将脑海中的放学的画面甩掉,想将一切都甩开。

(饶了我吧。)

(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切都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却一定要这样结束吗?将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抹杀掉?)

(粉碎,撕碎在我眼前?)

(不对…)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我……还能净化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