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斯汀娜·白亲切的问候声将艾辉从睡梦中唤醒,“昨晚睡得舒服吗?”

睡眼惺忪的艾辉除了慵懒的“哼哼”,暂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何止是舒服,简直是天堂,

雪白柔软的床铺,静谧安神的小房间,还有热水澡,这都是艾辉自懂事以来想到不敢想的,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在贫民窟的生活只是做了一场梦——或者其实是现在正在做梦。

不过,艾辉并没有从躺下一直睡到现在,小卧室里,汀娜就睡在他的下铺,这令艾辉有那么些些心神不宁——

昨天半夜,艾辉起床上厕所,瞧了一眼熟睡中的汀娜,果真是职业军人的作风:虽然睡觉时穿的是汗衫短裤,但还是将那件制服外套反披在身上,双臂套在袖子里,这样子起床时胳膊往后一甩就能把衣服套上。

当然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艾辉偷偷撩起外套,细致地观察了一番警卫排长那婀娜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膛,还凑得更近闻了闻那诱人的体香。

然而回到床上时艾辉就后悔了,昨天刚上飞船,汀娜在储藏室里捉住他时知道他要咬人,那估计这回也是一样的道理,艾辉在床边干了些什么汀娜心里是一清二楚。

好在早上汀娜的言行举止没有什么不对头,依然穿着那套非黑即灰的军服,漂亮的脸蛋上笑盈盈的——只是背上扛着的那杆枪有些违和。

“这么大早的,你这是去哪了?”艾辉艰难地把脸从舒适的枕头上提了起来。

“巡逻,早中晚各一次,”汀娜一面说着,一面将一个饭盒摆在床头的小桌上,“赶紧吃早饭吧,然后去开晨会,今天是启航第一天,咱们要有很多工作要忙。”

“啊?也包括我吗?”艾辉一听,下床都下得有些不太情愿。

“当然了,你现在是警卫排的一员,我的助手,”汀娜将能量枪架在墙边,摘下帽子端坐在桌前,“抱歉先前没告诉你,不过你恐怕拒绝不了,太空航行中,什么活都不干好吃懒做之人,是不存在的唷~”

“我又没说要拒绝,”睡过一觉精力充沛的艾辉双脚一蹬,蹦到了椅子上,“不过话说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干嘛还要叫警卫排?”

“嘿嘿,”汀娜调皮地使了个眼色,好似就等着艾辉提这个问题,“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什么嘛,刚才还说我是警卫排的一员,这会儿又卖关子。”

尽管被卖关子有些噎人喉咙,不过在太空中吃的这第一顿饭还是挺香的,馒头、酸黄瓜和熏鸡肉,类似的套餐艾辉以前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品尝过,狼吞虎咽到都没注意到汀娜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他。

晨会在“森星”号中央的广场进行,就是昨天汀娜和管制局部队对峙的走廊楼下那片空地,船上的一百二十二人全部参加,在三级台阶高的主席台前站成一个整齐的方阵,弗兰克船长站在第一排的最首位。

是要开始什么仪式吗?艾辉随着汀娜走上主席台,莫名感到一阵紧张,不知应该表现出怎样的仪态,感觉自己走路都走不稳了。

然而过了几秒艾辉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只见汀娜朝台下行了一个军礼,随即拿出了一个小笔记本,“诸位早安,我是警卫排长斯汀娜·白,今日晨会的主要内容,由我负责宣布此次航行的安全保卫条例以及相关的规章制度。”

台下的一百二十人几乎,不,无一例外地都是男性,正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汀娜身上,就像是在瞻仰一位从天而降的女神。

“不过,在那之前,”汀娜并未将小笔记本打开,“请容许我先介绍警卫排的新成员:艾辉同志!”

还没来得及从紧张情绪中缓过劲来的艾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本以为汀娜是台上的主角,自己只是个空气一般的小跟班,汀娜这么一提,艾辉顿时感到一股羞耻感像蒸汽一样从头顶喷薄而出。

“我知道,就是这个小鬼把管制局的人给撵下船的!”人群中一个大嗓门让艾辉不自觉地想起了老黄头。

但是你知道个鬼啊!艾辉在心里喊道,那会儿我几乎是什么都没干,把恶棍们击退的是我旁边这位好不好!

“啊啦,看来艾辉的事迹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汀娜眯着笑颜,顺水推舟地说道,“正如丹先生所说,飞船得以启航,艾辉可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喂!艾辉瞪大眼睛,扯了扯汀娜的衣袖。

但汀娜像是装作没发现一样,自顾自地简短介绍了艾辉的身份来历以及同行的目的,这一段倒是没有掺什么水分,都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总之,虽然有些阴差阳错,但还是欢迎艾辉先生的加入!”说完,汀娜鼓起了掌,手套面料碰撞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潮水般的掌声汹涌地倾泻在了艾辉小小的身板上,压得他背都驼了下去。

“大家都很喜欢你哦,说两句吧。”汀娜凑到艾辉耳边,低声说道。

艾辉狠狠地回瞪了她一眼,而后者像是被逗笑了一般再次眯起了笑脸。

看得出,想解释的话估计越解释越乱,艾辉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就由他们吧,反正都过去了。

“说老实话,白中尉说我是警卫排的一员,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到现在还有些懵逼,”艾辉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也不是不合理,毕竟没有我的话,就算是她也有办不到的事对不对?”

艾辉话音未落,底下就已经炸开了锅,笑作一团,

“说得好说得好,能搭上趟这么有趣的航行,真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这回,艾辉意外地脸不红了,腿也不抖了。

“好了好了,大家伙,还有正事要说呢,”话虽如此,但汀娜的语气中也明显带着憋笑,“关系到航行的安全,请严肃对待。”

汀娜终于翻开了手中的小笔记本,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但一个个明显脸上还意犹未尽。

安全条例比较简短,但每条都很明确,比如特定时段内禁止前往的区域,以及根据各部门工作日程,警卫排的岗哨位置等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过在最后有一条比较特殊的规定,汀娜也着重表示了强调:

“与大型货物有关的搬运、检验工作务必在五天后完成,遇到问题的请及时联系我。”

说完,汀娜“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并行了一个军礼,“以上。”

艾辉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最后一条规定意味着什么。

晨会结束后,广场以及广场周围依然显得很热闹,时不时都有船员从廊道里走到这里,再钻进另一条甬道,看来广场是整艘飞船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抱歉,可能没有多余的时间带你参观飞船的每个地方,”汀娜对艾辉说道,“毕竟人手削减了那么多,但原本的工作量还是得负担起来。”

“不打紧,别把我老人家整死就行,”艾辉对工作也不像一个钟头前那么抗拒了,“我该做些什么?”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夸张啦,”汀娜笑了笑,“我们需要做的是监督一些危险系数较高的工作,随时提醒船员遵守安全条例,以及作必要的纠正——当然,在用来教唆别人之前,安全条例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着,汀娜再次把小笔记本拿出来看了看,“我瞧瞧……第一天嘛,分配给你的区域就先少点,就一号寝舱和健身房好了。”

寝舱和……健身房?艾辉隐隐感觉汀娜这个安排是故意的,我昨晚看完女人的身体,然后让我挤一堆汉子中间再饱个眼福?

“对了,这个给你。”汀娜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胸章——上面的图案是和她帽子上一样的军徽——别在艾辉胸前。

“哇,那我算是参军了吗?”艾辉有些小兴奋,“不过根据我知道的,加入太空舰队即便在‘银河族’中也是非常非常难的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汀娜十分自豪地说道,“不过有一点你没讲到,由于宇宙实在太宽广了,所以有些事取决于人而不是取决于规定,就比如现在,我说你是士兵,你就是士兵,刚才那些安全条例也一样,都是我自己制定的。”

“明白,长官!”艾辉模仿着刚才汀娜的模样,立正并行了一个很不标准的军礼。

汀娜也没纠正艾辉的动作,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好了,走吧。”

昨天艾辉已经领教过了,里面的确像一座迷宫,一个个分岔路口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有路牌,指示得也不是特别明确,上面画了个箭头,写着通往xxx,但完全不知道是多远的哪个点,似乎根本就是画给已经熟悉飞船结构的人看的。

不过也是,艾辉敲了敲脑袋,船员本来就对飞船了如指掌,路牌写得详细就太多余了,凭什么要为自己这个偷渡上来的生面孔服务。

集中式的寝舱一共分为三个大区域,每个区域十间寝舱,每个舱可以睡四个人,艾辉今天要巡查的是一号寝舱的十个舱室,以及一间二十平米大的健身房。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去干和老黄头一样的活,艾辉这样想道。

“最后需要提醒你的一点,”汀娜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缓柔和,一点也听不出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别勉强自己,用这个呼叫我就OK了。”说完,将一个手环式的对讲仪套在艾辉的左手上。

“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实际上,两天前林云信还这样称呼过艾辉。

“说的也是,男子汉都懂得保护自己是很重要的,”汀娜似乎看穿了什么但是并未说破,“那加油吧,晚上五点半下哨,在这里等我。”

“是,长官!”艾辉这一句是吼给自己听的。

说是巡视安全隐患,但接下来艾辉在寝舱里挨间瞧了瞧,这些水手不知是本来就自觉还是曾经给汀娜修理过,内务打理得规规矩矩,传说中的违章电器、颗粒状物也没发现,艾辉还想逮到那么几个鼓着胆子的,然后模仿老黄头耍耍威风,那可带劲。

离开令艾辉失望的一号寝舱,接下来是健身房。

一来到门前,艾辉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首先,刚才那无可挑剔的寝舱内务绝对不是完全出于自觉;

其次,汀娜把健身房安排给艾辉,虽然报复偷窥可能性不大,但绝逼是故意的,至少她自己不可能来巡视这种地方——

里头一群裸男正嚎叫着和各种健身器材作斗争!

对,内裤都不穿的裸男!

艾辉顿时有种穿越了的感觉,穿越回了那片地上满是石砾和污水的贫民窟,他和小伙伴玩耍时的情景和眼前的场景没有半点区别,只是人影都大了那么一号。

这种穿越感让艾辉也差点顺手脱下了裤子,然后欢呼着朝那片熟悉的臭水塘跑去。

“唷,艾辉小兄弟,是你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艾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脑袋里“砰”地一声炸了开来——就是晨会上那个带头吹他的船员!

“对啊,是我!”一瞬间艾辉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找你呢!”

那个西方人面孔的船员长得五大三粗,一张方脸下盘着一溜络腮胡,“为晨会上的事吗?哎呀,那种事怎样都好,放轻松,大家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艾辉鼓起腮帮子,“但是我不开心!”

“哦,是吗?”那船员扬了扬眉,“那下次我用英语起个哄是不是就完美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艾辉眨巴了眨巴眼睛,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弗兰克船长也是,这船上有不少西方面孔的船员,但到现在都只听见大家说汉语。

“埃米尔·丹,叫大哥我丹就行。”一只大手朝艾辉伸了过来。

艾辉象征性地握了握手,随即提出了他的疑问。

“你问这个?唔,虽然问题很蠢,但我欣赏你痛快地把它说了出来,”丹摸了摸艾辉的头,“你知道‘银河族’和地球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算上林云信,我到现在认识的“银河族”还不到十个,我怎么知道,艾辉咽了口唾沫,等待丹自己往下说。

“是‘群居’的行为。”

这个回答令艾辉有些摸不着头脑,别说是他,就连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知道人是一种群居动物,难道到了宇宙,这个习性就被打破了?而且这和大家都说汉语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到了宇宙这个尺度你就会发现,”丹似乎看出了艾辉的心思,“地球人的群居根本就不叫群居,为什么?因为宇宙这个神奇的地方,说大,没错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光都得走上好几年;说小,咱们现在所处的这个铁疙瘩就是个咸鱼罐头。

“但这两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人必须紧紧地抱在一起才能存活下去,拿拓荒殖民初期的‘银河族’打个比方,另一个星球太远去不了,所以大家必须交流沟通才能合理分配有限的资源,否则要么死于饥荒要么死于争斗;一艘飞船太小太憋人,你必须信任你的同伴才不至于在长期的航行中疯掉。这些情形都是地球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为什么是汉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拓荒时代这么一个通用的语言被非常、非常快地决定下来了,快得你根本无法想象。别说语言,一个人姓甚名谁,多大了,以前是干嘛的,这在宇宙面前统统一文不值,唯一重要的就是这个人要和其他人一起在某个地方活下去,虽然现在‘银河族’在太空里的生活远没有以前那么艰苦,但这个所谓的习性一直保留了下来。

“也许你会问,就没有人出于私欲撕破脸皮打破这个习性吗?拜托,那还是地球人的思维,抱着这种想法,你在迈出离开地球的第一步后就会被宇宙淘汰了,而且死法往往非常惨。

“你的疑问解决了吗,亲爱的艾辉小兄弟?”

“我大概懂了,”艾辉咀嚼着丹的话,“也就是说,弗兰克船长和白中尉其实不需要在管理上花太多的功夫,自然会受到大家的信任,即便大家对他们并不了解?”

“这个问题由你自己回答更合适,小朋友,”丹咧起嘴巴干笑了一声,“你认识白中尉应该还一天都不到吧?有怀疑过她哪里吗?”

自从见到她以一敌十的精彩表演后,我一度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女人,别的没了——艾辉摸了摸头,没好意思把这一点说出来。

“不过谈到白中尉,她倒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艾辉颇有兴趣。

“白中尉虽然一直生活在宇宙,但她和我们不一样,从来不是一个旅行者。”

“这听上去有点矛盾啊,‘银河族’不是旅行者,那是什么?”

“这还用问吗,”丹白了艾辉一眼,“她是军人,打过仗,而且还是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的大仗。”

艾辉听出来了这话的弦外之音,汀娜那和善温婉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想知道更多白中尉的过去吗?”丹凑到艾辉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活像个用糖果诱拐小孩的人贩子。

“当然想,谁让我上船后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她呢。”

“那去给我倒杯水,”丹递过一个水杯,“锻炼半个钟头了,还说了这么多话,老子全身都要冒烟了。”

“嘿,我可是来巡视你们的哨兵,不是佣人。”艾辉不满意了。

“有什么区别吗?”丹皱了皱眉头,仿佛没听懂艾辉的抱怨,“那就请你帮我倒杯水,哨兵同志?”

艾辉尽管嘴上不停地发着牢骚,但为了听故事,身体倒是十分地诚实,接过水杯一溜小跑出了健身房。

他瞧了瞧这水杯的模样,盖子是密封的,只有一根吸管插在上面,看样子接水和喝水都得通过这根小管子,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这么一思忖,艾辉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安全条例!条例规定在公共区域内所有盛放液体的容器都必须保持封口,防止液体溅出。见鬼,跟丹聊天聊得工作都给忘了,不行,我得振作一点。

饮用水供应处也确实是为封口容器特别设计的,艾辉接好了八分满的水后又是一溜小跑回到了那充斥着汗臭味的健身房里。

只是他没有立即坐下来听丹讲故事,而是在健身房里把每个人的水杯或水壶都翻来覆去察看了一遍,杯口封好没有,底部有没有漏水,就像是一个古董学家在细致地端详一件件文物。

看到这副情景,包括丹在内的一众船员从头到尾都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你太有意思了,朋友,需不需要把咱们裆下那玩意也呈给你检查检查?”

艾辉确信,这会儿自己的眼神像刀子一样,而且杀人不见血。

哪天要是来了新人,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见鬼的地方扔给他。

不过这反倒打开了丹的话匣子,艾辉后来才知道,丹平日其实并不健谈,像今天这样一聊聊这么久实在是难得一见。

艾辉也从丹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他想知道的事情。

斯汀娜·白的家乡在遥远的天鹅座61星系,一颗名叫卢斯的行星,她和许多普通的“银河族”一样,早早地离开家乡踏上上了遨游宇宙的旅途,但第一站的目的地却一点都不普通——灰狱军校,位于一颗四周遍布尘埃和陨石的矮行星,隶属于太空舰队的最高军事学府。

根据汀娜自己的说法,她认为尽管太空旅行是一个团队项目,但个人的自立能力总归越强越好,对女生而言更是如此,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大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总之,当时还未满二十岁的汀娜在灰狱军校经历了严酷的训练,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女军官,最后以少尉军衔顺利毕业。

离开军校,汀娜哪都没有去,而是返回了她的家乡。

因为有战争在那里发生了,军人除了战场还能去哪儿呢?

起因是一队来自太阳系的钨矿开采队在卢斯执行开采任务时遭到了当地政府的不公正待遇,在有明确许可合同的情况下,开采队成员莫名其妙被逮捕,采获的矿物也被全部没收。

钨矿属于极其珍稀的战略资源,地球联邦对此事十分重视,并派出了特遣军,与驻扎在天鹅座61星系的太空舰队部队对峙了起来,不久后发展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斯汀娜·白与一众的同期毕业生受命开赴战场,与地球特遣军作战,她的身份是某野战师侦察连副连长。

在太空舰队中,野战军是最危险的兵种,往往其他的部队都在天上,只有野战师落在星球的地面上,用双脚占领目标;在野战师中,侦察连士兵是最容易丢掉性命的,往往其他的部队都架着枪炮在阵地中严阵以待,只有侦察连必须突入敌人的腹地,获取情报或是执行斩首行动。

然而,汀娜的部队从头到尾都没能完成上述的本职工作,因为地球特遣军很快就在战场上取得了巨大的优势,整个野战师都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守,侦察连也一样。雪上加霜的是,卢斯星上空的舰队也被击退,野战师失去了来自太空的火力支援,在敌方空地一体的猛烈进攻下伤亡惨重。

结果呢?艾辉听得太过入神,不由得担心起了汀娜的安危。

没有结果,丹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宣布这个结果,就在那时,卢斯星遭到了“天罚”。

虽然生还的人不少,但也有大片的军队和居民没能及时逃离,和星球一同被轰炸得粉身碎骨。

那之后,地球联邦和太空舰队达成和解,还一同在卢斯星的原轨道上为死难者修建了坟墓和纪念碑,于是乎,这场战争就这样成为了过去,地球联邦与“银河族”的关系也回到原点,既不搭肩勾背也不剑拔弩张。

丹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个钟头,但艾辉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十年,

而且,宇宙好似也变得更大,更广阔了。

整个一天下来,艾辉都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工作,在一号寝舱和健身房来来回回地踱步,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丹的故事每回味一遍,都能尝出不同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来到约定的五点半,艾辉缓缓地挪到早上和汀娜分别时的走廊口,不知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心理准备。

“哈喽,艾辉,今天的工作辛苦了~”只见汀娜从另一侧的走廊朝艾辉走来,熟悉的微笑依然挂在美丽的脸庞上。

“嗯……”艾辉像是没吃饱饭一样,软软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汀娜关切地问道,“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哦。”

“没事……”艾辉勉强提了提精神,“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先吃晚饭,然后一块去巡逻,”汀娜的神情有些兴奋,看上去不像是要去巡逻,而是去看电影,“顺便,终于有机会带你上下里外参观一番了,走吧。”

这个时候,其他的船员都已经先到饭堂了,走廊里只有艾辉和汀娜两个人,显得十分冷清,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那个……汀娜,”艾辉心里反复作了好几次斗争,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今天,我碰到埃米尔·丹了。”

“我猜你应该没少凶他吧?”汀娜打趣道。

“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艾辉没有去接汀娜的俏皮话,“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接着,艾辉复述了一遍丹讲给他的故事。

“是吗?那你现在跟我提起,想必是有不少感想,”汀娜的表情依然保持着水一般的平和,“说来听听呗。”

“也没什么啦,只是感到有点讶异,”艾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至少你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像是个参与过战争的人。”

“哦?那在你印象里,参与过战争的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汀娜颇有兴趣地反问道。

艾辉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目睹了那么多死伤,或多或少应该表现出一些负能量,但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到。”

“真的吗?谢谢,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说罢,汀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前两句有些不太对哦。”

“怎么讲?”艾辉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毕竟自己没有亲身体会过战场的残酷。

“丹先生有没有跟你提到‘银河族’人特有的品性?”

“有,”艾辉点了点头,“为了在宇宙中活下去,‘银河族’人往往是不问过往地互相团结。”

“就是这个,不问过往,”汀娜赞赏般地笑了笑,“不管以前经历了怎样的苦痛,见到过怎样的惨状,‘眼下’最重要的是和同伴一起在宇宙里生存下去,过去无论如何无法改变,但未来始终抓在自己手中,这就是‘银河族’人的信条。”

艾辉明白了汀娜的逻辑,正因为亲历过各种死难,才更加地珍视生命,珍视身边的一切,而不是让遗憾陪自己走完一辈子。

“更何况,”汀娜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那场大战,留给我的并不只有负面的回忆哦。”

啊?艾辉简直无法想象,这又从何说起?

“看来有些事情丹先生没有说全,”汀娜看出了艾辉的迷惑,“你知道为什么那次‘天罚’,有一半以上的人生还了吗?”

我怎么知道,艾辉用眼神对汀娜说道。

“因为在打击到来之前,太空舰队和地球特遣军,都把自己的舰艇集中到卢斯星上,用来撤离居民。”

刚刚还在相互厮杀的两军士兵,没过几个钟头,就聚在一起,引导、疏散当地的居民百姓,这个场景在汀娜的心中留下了比战火还要深刻的印象。

说着说着,两人来到了饭堂,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船员们都顾着享用面前的饭菜,并未注意到艾辉和汀娜。晚餐是包有肉馅的煎团子,艾辉走来走去一整天了,早已是饥肠辘辘,坐下就是一通猛吃,噎着了也完全没看见一杯水就摆在旁边。

然后艾辉的老毛病就犯了,每当餐桌上有这种以“个”为单位的食物,艾辉总要偷偷揣几个在衣服里,留着当夜宵,

这可不行唷,艾辉这一行径被坐在对面的汀娜眼尖地发现了,忘了安全条例吗?任何食品和液体必须盛放在指定容器内否则不得带进公共区域。

怎么比林老师学堂里的规矩还多啊,艾辉在心里抱怨道。

“不够的话,我这份剩下的几个给你吧。”说着,汀娜将自己的餐盘推到艾辉面前——什么叫剩下的几个,她几乎是压根就没动。

“没……没有,我只是一时手贱而已。”即便是艾辉这个小滑头,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不用客气,你正在长身体,还这么瘦,多吃点是应该的。”

说实在,这么一点确实不够艾辉消化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过汀娜的餐盘又是一通风卷残云,汀娜则双手握着水杯,一脸欣慰地默默看着艾辉大吞特吞。

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指向九点,飞船里的灯光渐渐睡了过去,这也预示着艾辉在“森星”号的第一天走向了尾声。

巡逻时间,艾辉和汀娜两人在一条条昏暗的走廊里穿梭着,简直如在广阔的太空里漫步一般,每到一处,汀娜都会像个导游一样给艾辉解释这间舱室的仪器配置和作用——当然本职工作也不能忘记,每个主要区域都装着一台袖珍记录仪,巡视者需要在上面填写每次巡视的时间和状况。

尽管这并不是艾辉第一次和汀娜独处,但这回,他总感觉和以前不大一样。

艾辉和汀娜回到属于警卫排长的那间小卧室时,时间已经差不多到十一点半了,飞船引擎低沉的轰鸣就像是它睡梦中发出的鼾声。

“航行的第一天,过得开心吗?”汀娜解下腰带,细致地盘成一盘放在桌上,“或者说,第一次来宇宙,感受如何?”

“没有想象得那么无聊,”艾辉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但如果连续几周都这样,我可能会受不了。”

“放心,维持这种日常工作的时间长不了,好好享受这几天的安稳日子吧。”

汀娜这话让艾辉预感到一丝不安,只见汀娜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根二十公分长的条形PC,伸手一拉将长条对半分成两片,展开卷折在中间的碳纤维显示屏,打开开关,一副亮着蓝色荧光的星图出现在显示屏上。

“你看,”汀娜用手指指着星图上一片排列着密密麻麻斑点的区域,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五天后我们就将要通过‘黑冰林’,这将是航行的第一道阻碍。”

“‘黑冰林’,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好像很可怕,”艾辉眨了眨眼睛,试图从林云信教授的知识中找到这个称呼,但没能做到,“这个地方很危险吗?”

“不是一般地危险。”

“但从星图上看,出入太阳系都必须经过这个‘黑冰林’吧?既然这么危险那为什么空港里还有这么多飞船起落呢?”

“你忘了吗?”汀娜提醒道,“我们的出航从性质上讲完全是非法的。”

这下艾辉听明白了,危险的不是“黑冰林”本身,而是在“黑冰林”中藏着的某些活物。

“‘海王星纵队’,这是当年那支部队的名字,”一提起这个番号,汀娜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最开始是作为地球人开拓外太阳系的前哨部队,但现在完全变了,变成了盘踞在‘黑冰林’中的地头蛇,地球联邦都忌惮他们几分,不过由于补给大部分来自地球,所以一定程度上听命于地球联邦,持有联邦派遣证明的飞船可以得到放行。”

“但我们没有。”艾辉说出了问题的所在。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可不止是被拦下来,”汀娜的口气像是在讲鬼故事,“不归地球联邦管辖的飞船,尤其是我们这样的物资飞船,可是块大肥肉,不管是来自太阳系内还是太阳系外,如果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飞船洗劫一空并杀死船上的所有人。”

艾辉的身子跟刚才的汀娜一样,颤抖了一下。

“也不必过于紧张,船上的大家都是在各种危险中滚过来的,”汀娜意识到说这些未免对艾辉压力太大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办法总会有的。”

上床以后,黑暗中,汀娜轻轻地道了句“做个好梦”,好似在后悔刚才对艾辉说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安抚着艾辉那紧绷的神经。

而对艾辉来讲,情绪其实不只是紧绷神经那么简单,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一天前,自己脑海里还除了“去宇宙,去诺亚希星”什么都没有,而现在,好奇、迷惘、恐惧一应俱全。

他的脑袋都要被撑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