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

乌桕的真名我并不知道,乌桕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把她从人群之中辨认出来所安加的代号。我过去从未把这一代名告诉乌桕,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了。我并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意这些,我猜她不会在意,只是猜测罢了。

乌桕比我年长,是我学级上的前辈。我和她的交集仅仅只存在于黄昏一刻的一间废弃的生物学科准备室。

最开始占领这间不被学校注意到的准备室并非是乌桕或是我,而是比我们两位都早毕业的一位学长。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学校里会有这一独立的不被注视与打扰的小空间,比我早使用这间准备室的乌桕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多问,谜团就这样留了下来。我猜乌桕知道为什么。至于她不想告诉我的理由,这是另一个谜了。

那位学长并没有留下什么开门的钥匙,我每天只是在日落前来,在日落后离开,门从未上过锁。乌桕经常来得比我晚,同样不拿钥匙。我们两个人只在这个房间里停留最多半个小时,然后各自离去。门会在日落之后被锁上,直到第二天日落之前的某一刻被某人开启。我从未见过开门的人,故而,这又是一个谜。

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解谜而出现,它只是灵光一闪出现在我的笔下,若说是小说兴许不太恰当,若说是纪实,未免少了几分诗意。

就在我苦恼着该怎么定义我笔下的故事时,窗户外的落晖已经拉得老长,把桌子对面那张椅子也拉得老长。

乌桕经常坐在那里,披散着乌黑的长发,背对夕阳,像是油画般的漆黑诡影,散发着妖异的色彩。

乌桕会带一本书来,一个人对着晚霞看书。我会说这种画面很美,也很想问眼睛真的没问题吗?我则只是带一只黑色签字笔或者是带橡皮擦的铅笔,和一张标准的A4白纸,然后开始思考。

思考些什么呢?

杂乱而无序,要我一一复述,我做不到。而且绝大多数只是一个人的幻想,只是一个无聊少年的空想。这个少年想写下些什么,但每次离开这间准备室都只是带走一张白纸,就像他带来时那样干干净净,没被笔墨污染。

我和乌桕只是对坐于一张狭长的桌子前。这桌子左右都是过去放着各种样本或标本或模型的竖立的塑料柜子。除了我和乌桕占有的两张椅子外,再没其他可以坐下的器具。桌子自然不是拿来坐的,因而不考虑在内。原本乌桕那一侧的右手边应该放了一个等身人体模型,但是被我和乌桕塞进了右边柜子后面的小空间,因此平时不怎么能见到。

行笔至此,我不由得怀疑那位学长是否曾躲在那个小空间里做过些什么。那个空间只要稍稍推开柜子就能发现,三面是墙,估计原本是为了能放柜子进去。但是遗憾的是,这个设想不知为何落空了,这柜子并不能好好的塞进去,只能凸出来,挤占更多的空间。使得本就狭窄的准备室变得更加紧凑。我的左手就是门,推门进来,左手边的柜子恰好可以不阻碍到门的轨迹。

乌桕和我并不会抱怨这里的空间有多小,对于一处能够在规则之中能提供片刻放纵的避难所而言,能放置两个人的私人空间,已经是如同做梦般不存在的事情了。

虽然我和乌桕绝大多数时间只是安居于各自的空间内互不打扰,但是乌桕时常会侵入我的世界。最常见的做法是在我早到时,从我身后蒙住我的眼睛。然后,开始让我想象她所诉说的那个世界。

乌桕的手掌很柔软,盖在眼睑上的触感很是享受。她的长发在她用下颚抵住我的头盖骨时会自然垂落到我的肩上,我的耳边。乌桕干净的声音低沉地萦绕在我的四周,有着能把人拉进异世界的魔力。有些时候我会突然之间不知道她在哪,环顾四周,眼中只有她描绘的某个世界的一角的风景。而在我因此感到寂寞的时候,乌桕又欣然归来,放开手掌,带我回到这间此刻独属于我们二人的准备室。她带着轻轻的笑容回到她的位置,依旧看着我所不知道的书。

窗外的晚阳在她的轮廓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夕阳独有的颜色。乌桕的笑颜逐渐隐藏在阴影里。她又再度成为了一道影子,成为我来此的理由之一。

当我写到这一段时,似乎有一双手,盖住了我的双眼。动作轻柔,我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听到了乌桕学姐的干净的嗓音在向我说着“在你的面前……”,可直到这张白纸上绽开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失了神。这里是恰好能被落日余晖覆盖的一间废弃的生物准备室,这里没有乌桕学姐,这里只剩下我这一个寂寞的青年。

与乌桕学姐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这里,这间准备室。

是在哪呢?我忘记了具体的地点也忘记了具体的时间。那并非是一见钟情的浪漫般的邂逅,只是一次陌生人之间的擦肩而过。

那个时候的我仍然是爱幻想的少年,一个不知寂寞与孤独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离群之雁。而乌桕学姐还不是我所认识的乌桕学姐,她束起自己的长发,就那样让头发随意地垂落在身后。我走上楼梯,她走下楼梯,两人的路线正好相撞。于是各自向两侧偏移半步,就那样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之后再无其他,一点都不浪漫。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彻底遗忘掉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还不是乌桕的学姐。

于是就有意外了。

至今为止我还觉着不可思议,就像是注定落网的黑色7号球撞上了不应该存在的另一个黑色7号球而偏离了轨迹一般,我本不会踏入那个不被打扰的庇护所,但是我就那样推开了本应被锁上的门,然后看见了夹杂在光与暗之间的学姐。

那正是社团招新的日子,我无意加入任何社团,留在班级教室发呆。于是正好被老师叫去帮忙。在帮忙把老师的电脑搬到新的办公室之后,我听到了位于学校天井的舞台的方向放着我喜欢的歌。我正想着是谁会放这种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间废弃的生物准备室的门前。

准备室的门老化的严重,已经有些年头了。我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这里是旧实验楼,有很多废弃的房间,有一部分被用作学生社团的场地,而新实验楼已经落成两三年了,实验课基本改在那边的教室。

而我恰好就在不熟路的情况下走到了这里,这会儿将近黄昏,那首歌已经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戛然而止。我意识到这首歌是作为压场的曲目,现在就算过去也只能看见散场的人群。我只能放弃了过去看一眼的想法,转而研究起了这栋旧实验楼。

这一楼层并没有社团的标识,我也只能看见陈旧的一些设备。然后那扇多出来的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好奇着为什么会多出这扇门来,想到各种版本的校园不可思议,我就想试试看这门能不能开。我知道好奇心会害死猫,但是那种强烈的欲望让我短暂地忽略了恐惧。我也确实没想到,门就这么被我推开了。

乌桕学姐在黄昏下如同半身黑暗看不清面容的怪诞生物,那披散开的长发更加加重了这种非人的观感。半身为人半身为不定型的怪物导致了某种引发恐惧的心理效应。

我大概有十一秒,完全愣住,不知所措。没有发出惊叫也没有转身就跑,只是站着,在那一瞬间大脑失去处理能力。

我猜测乌桕学姐也被吓了一跳,但她还是很镇定地比我早六秒恢复应答能力,随后她对大脑依旧一片空白的我说:“进来吧,把门带上。”

约四秒后,大脑勉强恢复了处理能力的我自然照着她说的做,然后局促不安地站着。

“坐下。”她指着对面的椅子,说。

见我坐下,她放下手,又说:“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你也别问我是谁之类的。”

我自然允诺,大脑还处在刚刚的失魂状态没调整回来。那种冲击力意外地让我失了态。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她只是坐着看书的女孩而已。

乌桕略微把背靠在椅背上,问我:“这位偶然闯入我的世界的小哥,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隐约看见她略显中性的面孔在阴影之间模糊了线条,使我一时分不清坐在我对面这一位的性别。这或许是我以乌桕指代她的缘由。

我坐在硬质的木椅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她:“这里是哪?”

她像是不耐烦,指着她右手边的人体模型反问我:“这你看不出来吗?”

我这才注意到那高大的阴影,乌桕学姐对我的冲击力反而在此时起了好处,至少我没那么失态,在我认清那不过是一个人体模型时,我就猜到了这个房间的用途,而两侧柜子里的东西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出我所认为的答案。转而又问:“那么,这里是什么社团?”

乌桕合上书,似乎对书上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她回答我:“不算什么社团,只是有个学长发现了这里,我恰好拿来用而已。”

“那位学长?”“毕业了。”“来这里没限制吗?”“太阳下山前离开。”“老师们不管?”“谁知道。”“这里平时没其他人来吗?”“除了我。”“那我平时能来吗?”“随意,只要别打扰我。”我提出问题,乌桕毫无停顿地回答。我没想到她会答得这么快。“还请请教怎么——不是想知道你是谁,只是为了平时能够称呼。”

这一次乌桕仔细想了想,问我,“你是新生?”

“是。”“我的学级比你大。”我迟疑了一下尝试着称呼,“学姐?”“就这样。”我突然有种是不是在哪见过她的感觉,问:“我们见过吗?”“这是在搭讪吗?”“只是眼熟。”“我不记得你,不过应该在哪见过一次。”我仔细想了想,发现我也忘了地点。就在我试图继续询问时,乌桕回头看了眼,说:“你该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光线暗淡,残阳正一点点消失。我起身转向门,抓着门把手回头问:“如果超过了时间会发生什么?”

乌桕没有回答,她几乎整个人藏进了阴影里。又再度变成了一道诡影。

我把这幅画面记下,随后开门离开。

在那之后,我就在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到那一方鲜少人知的空间,最开始会带上书,之后就只是笔与纸。

最开始我总是会迟些去,然后开门时重温第一次开门瞬间的感觉。后来乌桕就总是到得比我晚了,我猜测她兴许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之后就总是早早地来,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

乌桕学姐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侵入我的世界的,具体的契机是什么我忘了。仿佛日常,一切的微小改变都如同下落的雨滴一样不起眼。我早已习惯了乌桕的存在,早已习惯了有着乌桕的这间废弃的生物准备室。就算她试图让我永远留在柜子后的那个小空间里,我大概也会觉着在平常不过。

黄昏快要结束了,只凭借着这最后一点余韵,我是写不完了。这间准备室的魔力正一点一点地消散开去,我感觉得到乌桕学姐的存在正一点一点地被我遗忘。

我总想写下些什么,每次执笔总是失败告终。乌桕有时候会对我叹气,为了不让我被自己的焦躁困扰,她会引导我去想象。想象些什么什么呢?想象着自己来到了那个世界,哪个世界?是学姐的,还是我的?或许那是有着名为歌姬的人造兵器,为了人类而毁灭了诸多种族的世界又或者是一个巨大的有着阴暗面的近未来城市,与不可知的存在签订了契约的家伙在霓虹灯下行走,战斗,那样的世界。

我知道时间到了。这是我所写下的第一个完整的故事,很生涩。但我还是想把它献给这里。我不知道它的结局如何,如果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话,希望我能续写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这算是我的小小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