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场的四楼是餐饮区,各式餐馆都集中在这一层。像这种综合商业体里的餐厅,大多走得是精品路线,店面装修得漂亮,菜品的价格也就贵了。

不过,现在吃东西早不仅仅是单纯平常食物的味道了,餐厅的环境,服务的质量,各个方面都很重要。这些东西也都是需要大笔大笔的钱堆起来的,人家投入了资本,你也享受到了,多交钱也理所应当。

此时此刻,我和小词,奥莉安娜一行三人正坐在“海底捞”火锅店里。我坐在一边的座位上,两位女士坐在另一边聊着天。

奥莉安娜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大锅,向坐在一旁的小词问道:“小词,这个,要怎么吃啊?这不都是汤料吗?中午只喝汤的话,应该没办法填饱肚子吧?”

小词闻言,稍有些惊讶:“安娜你不知道这个吗?这个叫‘火锅’,额,算是中国非常出名的一种饮食方式了,全国各地都流行这种吃法。吃的时候呢,把生的食材放进高温的汤料里,当场烹熟,然后蘸取不同的酱料入口。因为汤料,蘸料,食材有许多种组合,所以可以满足很多人不同的口味。”

奥莉安娜露出恍然的表情:“这就是‘火锅’吗?我在米兰学中文的时候,在书上看过,不过,书上的插图好像和这个很不一样啊。插图上画的是一个黄铜做的奇怪炉子,中间是一个高高的隆起,旁边是汤水,和这个划分成两半的锅子根本不像嘛,所以我没认出来。”

小词则是笑了几声,道:“哦,你说的那个啊,一般是北方那边用的比较多,像我们首都那一块儿的‘涮羊肉’,就是用这种传统的铜炉比较多。而到了我们南方这边,更多就是这种汤料锅了,底下是电磁炉加热。”

我拿着点餐用的平板电脑坐在对面,听小词给奥莉安娜一点儿一点儿地解释这些有关火锅的知识,而奥莉安娜则乖巧地随着她的解释不时点头,不禁觉得有意思极了,轻轻笑了出来。

这笑声压得很低,但两位姑娘还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终止,朝我这边望过来。小词问道:“怎么了?”奥莉安娜虽然没开口,但是眼神里也透露出疑惑。

我被她们瞧得尴尬,想着总不能把刚才心里想得告诉她俩,便重新找了个借口,道:“额,喏,我想吃的都点完了,你们看看还需要什么嘛?”

说着,我把平板递了过去。

小词不疑有他,接过平板,发问:“安娜,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奥莉安娜微微偏过身子,看着屏幕上的各色菜式,一时有些头疼起来:“唔,这上面的东西好多啊,名字都是一大长串,我也不认得,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现在稍微有点儿档次的餐厅里,菜单上的菜名从来就不会好好写,不往里头塞几个看起来颇有逼格的“精品”啊,“特供”啊,或者是“至臻”这类修饰词,好像都不好意思放到顾客面前。有时候就是自家人看了,也会被这不知所云的名字搞得晕头转向,更别提奥莉安娜这个第一次来中国的外国人了。

鉴于此,小词推荐了几道招牌菜,她欣然应下了,道:“就听你的,准没错。”

点餐完毕,服务员适时递过来三副围裙,奥莉安娜一开始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待到小词和她说起这东西是为了防止汤汁泼溅,她才点点头把围裙围上,说道:“就像是吃西餐的时候,得在大腿上垫块餐巾一样。”

我整整身上围裙的褶皱,笑着说道:“确实有点像,只是吃火锅的时候,汤汁四溅的情况可要比西餐严重多了,不是垫块餐巾就能解决的。这些汤料又大多油重味重,沾到身上可不好弄掉。”

我们又闲扯了半晌,菜品也一一地端上来了。小词站起身走出座位,对着奥莉安娜说道:“安娜,要跟我去调些蘸料来吧?老郑你要吗?”我摇摇头道:“你顺便给我取一些麻酱就好,我不喜欢蘸料味道太重。”

奥莉安娜则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和小词一同往调料台去了。

我在座位上稍微等待了一会儿,看着一桌的菜品,却突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我叫过附近的服务员,向她询问能否再给我加上某道菜。

“只加这一道就够了吗?不需要其他的了?”

我点头确认,她拿起平板一同操作,似乎是把新加的那道菜加到我们原来的订单中了。

“好了,菜品马上就能上齐了,您请慢用。”

我微笑着向她致谢。这时候,去调料区取蘸料的小词和奥莉安娜也回来了。小词把她手上端着的两个小碗中的一个放到我面前,道:“喏,你的麻酱。”

“嗯,谢谢。唉,安娜你选了什么蘸料啊?”

安娜双手捧着白瓷小碗,将蘸料展示给我看:“有些调味料我不认识,就选了些认识的,这里有一点酱油,一点香油,啊,还有小词她推荐的蒜蓉——她说这东西能压住辣味,我不是太能吃辣的。”

“不能吃辣的话,这边有清汤锅啊,不用吃红油锅的。”

我指指白色的汤底。但奥莉安娜露出不好意思地表情,把手里的白瓷小碗轻轻放到桌上,一边坐,一边说:“难得吃一次这个,要是不都尝一遍是什么味道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小词在一边应和着:“就是,就是!”说着,她的蘸料碗也放到了桌面上,里边是一坨(这个量词并没有用错),看不清究竟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粘稠团块。团块呈现出诡异的深棕色,上边还漂浮着几簇绿色的香菜叶,偶尔团块的表面还是鼓起一个小小的气泡,然后轻轻炸开。

她到底往里头加了什么鬼东西啊,这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次元的产物了吧?我的脑子里突然涌起了不好的回忆,让我的舌根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

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先动的筷子,用餐时间就这么开始了。

奥莉安娜因为是第一次吃火锅,什么都不明白,像个好奇宝宝似得问这问那。她用筷子指指这道菜,问上几句,得到小词或者我的回应之后,却也不去动它,而是指指另一道接着发问,就好像她不时来“海底捞”吃饭的,而是来“火锅博物馆”参观的。

“唉唉,这个长得好奇怪啊,黑不溜秋的,是什么呀?”

我顺着她筷子指的方向看去,“啊”地应了一声,道:“这个是毛肚,实际上就是牛的胃袋,你看它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粗糙的那面在里头。”

奥莉安娜听了我的话,眉毛一下子挑起老高,眼睛也睁大了几分,犹自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那一碟摆盘摆得还挺好看的毛肚,吞口口水颤声道:“牛的胃袋?这东西真的能吃嘛······”

她那副有些胆怯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可爱,又带着点滑稽,我哑然失笑,解释道:“不仅能吃,而且是珍羞美味嘞!你别看这一盘只这么一点儿的量,价钱估计是这里所有东西里排最高那几个之一的。”

小词问起她难道没在欧洲那边吃过牛下水,奥莉安娜摇摇头道:“牛肉倒是常吃,但是牛的内脏什么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市场上也不卖。我还以为那些东西都不能吃呢!真是吓了我一跳。”

“是嘛?我倒是听说德国人倒是挺钟情牛下水的,大概是布拉斯通那边没这个风俗吧。”

奥莉安娜听我提起这一茬,若有所思道:“说不定呢!毕竟布拉斯通本身并不是靠畜牧业发展起来的,牛肉都是从外边进口的,所以对处理牛下水才会不熟悉吧?德国那边畜牧业发达些,他们的民众自然而然也就开发出烹制牛下水的食谱了。”

“哦?那布拉斯通的什么产业比较发达呢?”我顺着她的话头往下问道。

“现在的支柱产业是诸如纺织业啊,工艺品设计啊之类的,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布拉斯通是通过提供雇佣兵业务起家的。”她说起这些关于布拉斯通的历史故事时,总是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年轻的男子们出门去给别的国家的统治者打仗,然后把得到的报酬寄回布拉斯通的家中,直到现在,城里的教堂内都还有着描写这一事迹的壁画嘞。”

说完,她颇为意动地将筷子靠近那一碟毛肚,分明是想要尝尝看的样子。小词把嘴里的羊肉片囫囵吞了下去,自告奋勇地朝奥莉安娜道:“安娜,你想吃吗?我教你怎么吃!”

奥莉安娜疑惑道:“吃这个,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小词“啧啧啧——”地砸吧嘴,一脸的高深莫测,而奥莉安娜也配合地摆出一副“请老师告诉我!”的表情,更让这家伙得意了不少。一番腔调装得差不多了,小词轻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道:“吃毛肚啊,讲究一个‘七上八下’!”

奥莉安娜歪歪脑袋:“那不是个形容心情紧张的成语吗?和吃火锅有什么关系啊?”

“唉——!不不不,这里这个词不是作成语解的,而是指吃毛肚时的动作——这‘七上八下’,就是说,涮烫毛肚的时候,把毛肚用筷子夹着放到汤中,每次放进去不过数秒就给它提起来,在空气里停上一会儿,再把它放回锅内,如此反复共计八次。这样涮出来的毛肚啊,是最鲜脆爽口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片毛肚给奥莉安娜做演示。这话说完,那片毛肚也刚好涮烫完毕,被她夹到白瓷小碗里,蘸了蘸那诡异的小料,接着塞到嘴中:“嗯——!嫩!滑!柔!”

她故作夸张的表演我看着好笑,但是奥莉安娜分明是被她唬住了,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十分庄重地夹起一片毛肚,再缓缓地将其浸入到红油汤料中,就好像她不是在“海底捞”吃东西的食客,而是在教堂中给婴孩儿洗礼的神父(作者注:这TM什么鬼比喻,我怎么想出来的?)。

“啊恩——”

她张开嘴巴,将“七上八下”之后收缩变小的毛肚放入口中。那东西刚进入她的口腔,她的下颌骨就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力量似得,快速地,但又轻柔地上下活动着。不消片刻,毛肚消失无踪,她的双颊上浮现满足的红晕,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吃!”

然后,她马不停蹄,夹取下一片毛肚,脸上的红晕不见消退,反倒越来越盛——看起来,这世上又多了一个钟情此物的饕客。

“先生,您的菜上齐了。”

就在奥莉安娜正沉醉在这以前没见识过的美味中时,服务员来到我们桌边,将一个白瓷碟放到桌面上,轻轻地朝我说了声。

“啊,谢谢。”

服务员点头微躬,转身离开。奥莉安娜好奇地看过来,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停······好吧,我才看见,原来她已经把所有的毛肚都吃完了,怪不得。

她瞅着新端上来的碟子,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现在才端上来啊?”

“哦,你们刚才去取蘸料的时候,我又补了一道,所以晚了点儿上。要吃吃看吗?这个也很好吃的。”

小词也在一旁道:“嘿嘿,这个也是好吃得紧,我想欧洲那边应该不会这么吃。”

奥莉安娜听我俩这么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不疑有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片暗红色的菜品,放到锅中涮烫一番。不过,许是她到底还是对这未知的味道有些“提防”,嘴巴只轻轻打开一点,咬下了那菜品的一个边角。

“······”

然后,她蓦地僵住了。手中的筷子松开,于是那剩下的大半菜品坠入放蘸料的白瓷碗里,溅起地酱汁在奥莉安娜的围裙上洒出几个印子。

“这,是,什,么······”

就像是机械一般,她把字一个,一个,生硬地吐出口。

我挠挠后脑勺:“鸭血冻啊。怎么了?”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