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瓷,你听我说啊,我是因为······小瓷?”

本来我都做好了进门的时候,小姑娘直接劈头盖脸地斥责我一番的准备了。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客厅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我换了拖鞋,继续往公寓内走,这才发现了小瓷的身影。

她正飘在阳台那儿的半空中,顺着玻璃窗定定地往外看。窗外的暮色昏沉,只有远远的几朵灯光闪烁。

她是没发现我回来了吗?明明我还出声叫了她一声?心头带着几分疑惑,我还想再叫她一声,唤起她的注意。

“小······”

但声音还没出口,我不知为何,突然起了个念头:平时都是这丫头变着法儿地给我搞恶作剧,每次我都讨不了好,这回不如“趁她病,要她命”?我也讨些债回来?

“报复”的想法刚从我这颗不怎么灵光的脑袋里冒出来,就直接占领了“理性”的高地,只剩下了实施它的“行动力”竖起战旗。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朝阳台方向摸了过去,生怕小姑娘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发现我。

不过我明显是多虑了,小姑娘只管看着窗户外的景色,全然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境界,聚精会神,丝毫不受外界的打扰——她在看什么?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但是,无论如何,计划还是正常进行!

我离背对着我的小瓷已经不到一米了,我几乎伸手就能摸到她乌黑的长发(虽然实际上是不可能摸到的)。但也因此,即使是她嚅嗫着说出的极微小的声响,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走了,不会走了吧?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着只能是走了吧?逃走了?嗯,应该就是逃走了吧?我这个样子,常人想离开不是理所当然吗?倒是他居然这么久才离开才不正常吧?你在想什么?他喜欢你?怎么可能?他害怕你还来不及呢?不,不,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他的东西不都还没带走嘛?哈哈,你······”

她说话的速度极快,而且大多是短句,一句接着一句,仿若连珠炮弹,带着一种奇诡的韵律。

她说话的声音极轻,原本清甜可人的声线被压缩成一种古怪的波形,听着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她说话的方式极怪,自问自答?自说自话?上下句听起来毫无逻辑可言,陷入了狂乱的怪圈。

我生生制住了自己想要吓吓她的想法,现在的小瓷与往日不同,显得焦躁而不安定,不能贸然开这个玩笑。

我酝酿了半晌,憋出自认为最温和,最轻柔的声线:“小瓷?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我说完,但她仍旧毫无反应——明明近到这个地步,哪怕是别人的呼吸应该都能隐隐约约察觉到!

我的眉头皱起,知道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不再犹豫,我快步绕到小瓷的身前,想要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小······”

我的声音再一次止住了。

之前那一次是不想让她提前发现我的到来,而这一次,则是因为被眼前所见所震动——

我从未想过这个女孩儿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双眼有些空洞地直视前方,嘴巴不住地微微张合着,脸上有几道泪痕划过。

我从没见过她的眼泪,此刻得见,发现那和常人的没有任何不同。只有一点例外,那颗从她的脸颊边滚过的泪珠,在离开她的身边之后,很快就归于虚无,并没有落在地面上。

明明我站在她的眼前,但她仍视若无睹,继续着她的呢喃。

“小瓷!喂!你怎么了?”

我冲着她大声吼了出来。一边吼,一边在她的眼前挥舞右手,想要刺激她注意到我。

这样双重的冲击,总算是起了成效。她的目光从正前方微微上扬,聚焦到我的脸上。原本显得涣散的瞳孔,也微微收束起来,灰暗的眸子里又有灵光跃动。

“啊——老郑?呵呵,老郑?”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明明眼眶里满溢而出的欣喜,但同时,还有更多的水光莹莹。

不过,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小瓷的语调总算不再是刚才那仿佛在“念咒”一般的诡异,而是恢复了正常。

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摸摸我的脸。当她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我并没有被手指触摸到的感觉,只有一种特殊的麻痒感,就像是有微弱的电流在刺激这我面部的神经——

她是没办法摸到我的,她的手掌整个陷进了我的脸颊里去,然后又从另一边穿了出来。

“啊,为什么碰不到啊,是假的吗?你是假的吗?”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本就没有实体,不断地尝试着去触摸我,但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而这似乎让她的情绪又变得不安定起来,语气里带着焦躁和些许恼火。

“假的?我可是活生生地在这儿呢!难道这还能有假吗?”

我语调强硬,想要把她从这个失了魂般的状态里拽出来。

我的尝试似乎起到了效果,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后,我的两边脸颊传过来一阵轻轻柔柔的触感,就像是一双水做的手上下抚动——我看不见的一双手。

“啊,摸到了!呵呵······”

她笑意盈盈。

“你要是想摸的话,任你摸到爽都可以。”我的眉头松了下来,回以笑容,“不过,我可没有耳朵和尾巴就是了。”

······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

当时,我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来着?呵呵,记不太清了。

某个周末的下午,天色许是阴云密布的昏沉吧?我独自在家,等候着父母归来。

这种情况往常并非是没有出现过。老爸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即使是周末,也往往在岗位上脱不开身。老妈是高中老师,当时正好是临近高考的时段,毕业班的老师哪有休息的时间?

但是和平常不同的是,那一天,他们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了不得事情吧?

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不啻于让人绝望的境地。我没吃晚餐,又累又饿,连灯都没开,在黑暗中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发呆。周围静得让我发慌,仿佛整个世界都将我抛弃一般。

黑暗和孤寂点燃了根植在我血液里本能地恐惧,而恐惧又是让人开始胡思乱想的最佳催化剂。

他们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会死掉?

明明知道事情当然不会是这样,但是人一慌起来,脑子往往不受自己的控制,各种不好的想法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击碎了我最后的一点理智。

我开始大哭。

哭啊,哭啊,一直哭到嗓子都快哑了,哭到全身都没力气了,然后就那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看着我的父母,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抱住了他们两个,然后接着开始哭。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他们偶然谈起那天的事情。我才知道了那天晚上,父亲的单位的数据库出了差错,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备份。而母亲那边,突然有个学生在自习的时候得了急病,她一路陪到了医院,直到他的病情平复才离开。

至于我,如果不是他们主动提起,我记忆里对这件事的印象早就浅淡得快要彻底遗忘了。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不太记事情?还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出于对自己的保护,把这段不太妙的回忆默默封存了?

那终究已经是个不可解的问题。

但此时此刻,看着面前女孩儿的笑脸,这过去已久的往事却突然从我脑袋不知道哪个犄角旮瘩里又冒了出来。

“怎么了?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感受着面颊上轻轻柔柔的触感,我温和地问道。

小瓷似乎仍未从刚才那奇怪的状态里完全抽身而出,只是一个劲儿地轻抚我的脸,一句话也不说。

一开始,力道还很轻,逐渐地,那无形双手的力道开始逐渐加重,让我有些不舒服起来。而到了最后,我总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被揉得快要肿胀起来了。

“我说!小瓷?!你再这么揉下去,我脑袋就爆了你信不?”

明明现在应该是个充满柔情,令人感动的场景不是吗?为什么老子的台词一点儿都不“romantic”啊?

“啊,对不起,因为手感太棒了,一时间没忍住······嘿嘿。”

她总算反应了过来,把自己的“念动力”之手收了回去,我的脸颊也得以解脱。

“呼——”

我摸摸自己的双颊,感觉整个脸好像都肿了一圈儿。

“冷静下来了?”我问。

“嗯,冷静下来了。”她答。

“那就好,那么,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微微蹲下,使自己的目光和她的水平对齐,“为什么哭了?”

她努努嘴巴,低下头,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唔······谁叫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还以为——”

“还以为怎么了?”

她绝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低着头,高高地鼓起双颊:“反正,反正是你的问题······发了那么一条不清不楚的信息过来,我给你发的消息又不回的——”

原来她看到那条消息啦?我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没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那段文字像极了推脱搪塞的借口。

我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给她看:“喏!手机关机了,可不是我故意不回你消息的。”

她微微抬头,露出个恍然的表情,但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似乎不想看见我一样:“手机忘记充电了,这不也还是你自己的疏忽吗?总之,我不管,就是你的错。”

我苦笑着摇摇头:“是,是,我的错。但你也不该这么胡思乱想啊!我难道还能抛下你自己跑路不成?”

可话一出口,我恍然发现,此时此刻的小瓷,她的想法不正恰如曾经的我?虽然这些想法在现在的我看来,显得极端的幼稚,但是对于她来说,也许就是会成真的一种可能性。

她以这样特殊的形式驻留在这个世界,而且失去了往昔的记忆。即使有着少年人的心智,但有些时候,她的所思所想又和孩童没有任何区别。在我蜷缩着哭泣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太过悲观——

你就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得哭啊。这是最后的手段了。就像是离群的幼兽发出的吼声一样。

看着低头不语的小瓷,我意识到她远比我想象中要脆弱得多,也远远比她表现出来的那个“快活得意”的小瓷要敏感得多。

“我说过,我会帮你找到家人,取回记忆的。这个目标达成前,我是绝不会离开的。”我又把身子放低了一点儿,蹲在地上,从下边儿仰视着她低垂着的脸,“再说了,我可还想着拄着便宜又宽敞的公寓呢——没了你,我哪儿找这种好地方?”

即使不是很“romantic”也罢,这都是我此刻最真切的想法。

那么,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嗯?可是我们明明只是······”她听到我说的话,先是露出不解的表情。但话还未说完,她就明白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笑了起来:“嗯!我可是只能靠你了!别让我失望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她那个悬而未定的“正式协议”——那份在能够互相信任之前,不会正式生效的约定,现在终于得以签订

“嗯!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这回,乙方的一栏可不再是空白了。

那个名字,我清清楚楚的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