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的晚上,我带着微微的醉意,在浴缸里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

公寓里还有很多没有开封的箱子,今晚睡觉之前,我准备把其中一部分东西取出来布置好。

“不知道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个’还会不会出现。”

昨晚的噩梦我可还记忆犹新,如果再来那么一次的话,我觉得自己可能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温热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让我的脑袋有些发晕起来。

“唉,不能泡过头了啊。”干脆利落地起身,擦干净身体,我的手伸向放在一旁的睡衣处。

我的目光在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逗留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也跟着顿了顿。

不过最终,我还是摇摇头,直接拿起衣服穿在了身上。今早的那套熨好的西服没有什么问题,没理由这会的睡衣会有什么害人的东西。

“好了,该干活了。”

我这个人有个不算优点的优点,一旦做起什么事来,总会忘记一些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有的人因为这件事说我很专心,有的人因为这件事说我健忘,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在这方面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以后大概也不会变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虽然心里怀着对“那个”的种种猜测和忌惮,但是在干活的时候,这方面的心思就淡了不少。

“这个箱子里是笔电,这边这个里边是空气净化器。嗯,电子产品差不多都清出来了,剩下的我看看啊,还有些杂物,暂时整理到一起吧,免得白白占去许多箱子。”

昨天因为太过疲倦的关系,很多东西没有第一时间整理好,热水壶啊,路由器啊,甚至还有几双穿了好久都舍不得换的运动鞋。

把这些比较常用的东西拿出来之后,还有一堆零零碎碎,有些是我的收藏品,塑料小人啊,邮票和纪念币都有一些。有些,则是我那位总是觉得我什么都缺的母上硬塞进我箱子里的东西,针线盒,皮筋儿,我甚至在里边看到了一台便携式卡式炉附带十罐压缩天然气。

“老妈,你是有多看得起我,我唯一的做菜技能是泡面啊。”

收拾停当之后,公寓的客厅显得宽敞了不少,那些没用处的箱子让我折叠起来放在了客卧——我暂时把这里当作储藏室了。

“沙发还没坐垫儿,书房还没书架,客厅还没电视——真是穷酸的生活水准啊。”

我有些自嘲的说了一句。不过,这些东西里也就电视比较难解决,我还得攒上一段时间的工资才能买得起,其他两样,求助我们万能的淘宝吧!

“下单!”

手指轻轻点动几下,想要的东西几天之后就会送货到家,真是得感谢这个时代强大的物联网啊。

到这里,我今晚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看看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半了。

如果是大学时代的话,我可能会对这个时间嗤之以鼻,并且“精神奕奕”地修仙修到肝疼。但是现在嘛,我的肝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

“睡眠和死亡是这世界上绝对的公平。”有这么一位现代哲学家如是说道,好吧,这其实就是我瞎编的。

灯光熄灭,我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公寓毗邻的街道上依稀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大概是晚归的司机心情急切吧?秋蝉的声音和夏天的它们比起来显得稀稀拉拉,那又昭示着什么呢?是十数年的等待后,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挽歌吗?夜风顺着卧室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还未消去的暑气,但又带着秋夜的凛冽。

将睡未睡的时刻,人的心思总会发散得极广。

而当我真的陷入沉沉迷梦,一切思考,又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般,消湮在黑暗中。

······

熟悉的下坠感。

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之中的灰色平原。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湛蓝色。

我的脚下是平滑如镜的海水,我的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而我像是悬空而立一般,居于这个奇妙境界的中央。

“这回,倒是变好看了。死在这里,总比死在那个灰了吧唧的地方让人欣慰一些。”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次我遇到这种情况吓得不知道该干嘛,这会儿我甚至还有心思吐槽一番。

我尝试着活动一下身体,手脚四肢,都一如我在现实中所熟悉的那般灵活,没有什么滞涩的感觉。

“还真是真实得不像在梦里啊,甚至连我的睡衣都完美复刻下来了——还好没让我裸奔。”

我尝试着在周围走动。

虽然脚下虽然看起来空无一物,但是实际上却有反力存在的。硬要找个东西来形容的话,就好比我的脚下好像是一块渺无边际的玻璃,连接着海水和天空的尽头。

“哒——哒——”

我在这块透明的地板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脚底板也被反震得发麻。

“还挺结实的,看来不会突然碎掉,让我掉到海里去——我可是旱鸭子。”

还不出现吗?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上次那个灰色的世界里,“那个”可是毫不留情地直接把我K.O.了,这回却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动作,难道这回良心发现准备放过我啦?

“啊,看见你这傻样,我真觉得自己昨天精心布置的那个梦有些浪费了。”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语气里略带不屑,只是声线显得过于稚嫩而柔软,感觉不像是在骂人,倒像是在撒娇。

可不论是骂人还是撒娇,重要的不是它听起来像什么,而是这句话里藏着的信息。

我不敢回头,站在那里问道:“看起来,你就是让我提心吊胆的‘那位’了。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是个女孩子——起码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过头来和我讲话?”

“这世界上的惊悚小说,惯常用的套路里有一招叫作‘回头杀’,不回头还能苟活,一回头就当场扑街。”

它,或者说她似乎被我的回答逗笑了,“是嘛,可是你不回头——”

她的话说了一半,我的眼前蓦然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不代表我不能走位啊!”

真是风骚的位移,让我连背过身去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瞅着她从我的视线盲区里冒出来,然后翩翩然站在我眼前。

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只是看脸和身材的话,大约只有15,6岁的样子。黑色的长发束作一个马尾,白色的连衣裙镶着青蓝色的花边。她的皮肤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惊艳,洁白、光滑而细腻,像是微微散发着釉光的瓷器表面。五官虽算不上多么俏丽,只能说是端正,但是噙着淡淡笑意的少女的脸庞在前,又有谁能说出‘不美’这样的话?她必然是美丽的,毋须质疑的美丽。

“很漂亮。”

“额,你在夸奖我的走位吗?”她面露苦恼之色。

“不,我是在说你,你本人。”

她脸上的苦恼之色更甚,“我可是鬼哦?你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没?你以为你在酒吧里和姑娘调情吗?”

“世间流传的故事里,绝世美人无非两种,脱俗的仙子,妖艳的女鬼——我夸你漂亮,说明你业务水平高嘛。”

“哈哈哈,你这人倒是真有意思。”她脸上的苦恼之色转变为灿烂的笑容,“你觉得我能算是妖艳吗?我可从来没发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气质。”

当然算不上,她还只是个孩子嘛。

她大概知道我的答案,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好了好了,咱们坐下来谈吧,站着嫌累。”

坐下来?这周围一望无际都是平坦一片,哪里有坐的地方?

“啊,你稍等一下。”

少女说完这句话,轻轻打了个响指。紧接着,两把白色的木质椅子出现在她的身后,那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似乎我只是眨了一下眼,它们就突然出现了。

“嗯,光有椅子也不行,得加点儿东西。”

这回她没有再打响指,只是轻轻拍了两下手掌,随着“啪啪——”的声音落下,白色的小圆桌落在了两把椅子的中央,刚好凑成一套。

“请坐吧。”她先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接着用手指着一边的另一把椅子,对我说道。

我难道还能回绝不成?况且,我也确实有一肚子问题,想要和她谈谈。

“你看起来并没有多害怕嘛,这点让我印象深刻。”虽然她一副小孩儿样,但是说话的腔调拿捏得很准,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让人觉得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感,“在你之前的家伙们,第一个晚上之后啊,一个个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就算我不再刻意吓唬他们,但他们自己只要看到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自己把自己给弄到跳脚。”

看来我的猜想真的没错,受害者绝不止我一个啊,那个全家火葬场的无良房东,等我把你揪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额,看到你之前我心里多少还有些害怕的,但是看到你现在这幅样子,实在是兴不起害怕的心思。”

她挑了挑眉毛,“你这算是被女鬼的美貌迷了心窍?世间流传的故事里,像你这样的‘书生’,可大多没什么好下场。画皮知不知道啊?也许我是个长相可怖的妖怪,只是为了诓骗你,才故意化身成这种人类小女孩的模样的。”

说完,像是要证明一下她所言非虚,她的身形陡然间变得狰狞可怖起来,身体上隆起倒刺和脓包,黑色的长发变成喷射着火焰的条条毒蛇,我甚至能感受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从对面窜到我的鼻腔里。

“嗯,还挺威风的,比现在电影的特效真不少。”我面不改色。

“搞什么嘛,没意思。”明明现在她还是个魔鬼般的样貌,但是声音却还是少女般的清甜,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她知道这样其实吓不倒我,手掌挥动之间,又变回了一开始那副身姿,“你难道没什么想问的嘛?看心情,我可能会回答你哦。”

“你是谁?”

“喂喂喂,一下子就问这种哲学界无解的难题,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啊?”她露出不满的神色,“你哪怕问我三围是多少都比这好吧?”

“你三围是多少?”

“······怎么可能告诉你啊,做梦去吧。”她似乎没想到我真的会问出来,话音明显地滞住了。

“好吧,我换个问法。你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公寓里?”

“你的公寓?这里可是我的家!你才是那个不速之客好不好?”她似乎被我的问题击中了痛点,声音高了三度。

“这倒有意思了,我可是从房东手上白纸黑字拿到这间屋子使用权的——那可是有法律效力的文件。”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把脸颊高高地鼓起,眼睛里藏着即将勃发而出的火焰。但在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吐出了憋在嘴里的那口气,眼瞳里的怒火也收敛下去了:“唉,你说的没错,你花了钱,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哦,现在物权法还能管得住鬼啦?”

她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还活着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合法公民,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那我脖子上的指印是怎么回事?这算杀人未遂吧?”

“那只是障眼法而已,出了这房子就没用啦!你就不想想,今天有其他人发现你脖子上的指印吗?我除了让你体验了那个不太妙的梦,就再也没动过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真带着那五个指印去上班,同事们早就该指出来了,但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我啊,在死掉之前,一直住在这屋子里。从出生,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十六年都在这里——我说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过分吧?”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

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谈起死亡的时候,人类总是本能地带上一丝哀愁,更何况,当事人就坐在我的面前,“啊,原来如此,所以你死后才会留在这个地方啊——是因为不舍得吗?”

她笑着摇头:“并非如此,与其说是我不舍得离开这里,不如说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