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s项目是什么?”

“Atlas是‘谵妄’思维系统病毒中的生理驱动模块。在我的设计中,植入Atlas的个体将能拥有通过自身意识操控,短暂地大幅度提升感知敏锐度和身体运动机能。”

夏明海没有任何反抗地做着机械的回答。

“怎么做到的?”

“Atlas的功能主要分两部分实现:一是极化作用,极大的减少形成神经冲动所需刺激强度的阈值以及传导两次兴奋之间的绝对不应期,这相当于同时增加神经系统的所能接受和处理的信息量。二是对众感觉器官和效应器发送超出其日常负荷的工作要求。两部分功能同时运作,可以让机体进入暂时的过载,获得超乎寻常的爆发性机能。”

“那极化失调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没有预料到的状况:在进行‘谵妄’的系统性协调整合之前,项目组就对Atlas模块进行了独立植入测试——前四次试验中,被试少儿都在引导下都逐步展现出超越所属年龄段的力量,但持续的时间都十分短暂,而且效果并不能达到我的预期。那时项目组的独立作业理论上已经收尾,所以我私自临时增加了一些片段,在没有提前上报的情况下进行了第五次植入测试。”

“我也协助了第五次试验的前期准备。”徐帘插进了话,“但是我不知道有加入新的片段。”

“在对前四次植入进行案例分析后,我发现Atlas都是被短暂激活后关闭,而关闭的指令信号来源于我们项目组较少涉及的大脑区域——前额叶。虽然Atlas能够驱动末端机体做它平常不会做的事,但负责高级认知的前额叶在接收到感受器发出的不适信号后,会出于自我保护压制Atlas。”

“这原本应该是整合阶段处理的问题,”徐帘说,“由其他的高级认知模块来处理前额叶……”

“我临时增加的片段使前额叶在接收到痛苦反馈时会变得迟钝,以此先行压制前额叶的审查。新版本的Atlas首先被我植入了一个我最了解,最方便观察,又不会引起怀疑的个体中——”

“安棠。”

我脱口而出。

“不,那时应该叫夏美。”徐帘纠正我,“她从会走路起就一直和我们一起在实验室度日,而且她本身就不怎么和别人说话……”

“加入了新片段的Atlas的确如我期望的那样获得了更久的持续力——夏美成为了试验开始以来对Atlas使用最好的个体。我十分欣喜,很快便将新的片段植入其他被试儿童。”

“然后就到了那天傍晚……”徐帘的声音十分低沉,“那些孩子被带进了游乐室。”

“那是实验室里唯一一间填满了色彩的地方,墙上漆着森林的图案,地上摆着塑料球池,迷你滑梯还有供他们休息的桌椅。我把他们安顿在那里,自己到了隔壁的观察室,一边透过单向玻璃看着他们,一边整理最新的实验数据准备上报。”

“我当时不在那里……”徐帘补充着,“王文青和安庆也不在……”

“然后夏美跟了过来,我让她去游乐室里陪小朋友玩,她不想玩,我让她去看我们特意养的兔子——那些活物比起死的玩具更能吸引小孩的注意,她说其他人不让她碰兔子,我就让她和我一起安静地待在观察室里。”

“是天意。”

“夏美看着游乐室里面的孩子,突然说,爸爸你看那只兔子。我一看,一个女孩正双手掐着那只兔子的头,慢慢举起来——那只兔子的脚在乱踢,别的孩子叫她也没有反应,她就像中了魔一样盯着那兔子,把它举向空中。”

“然后她触发了自己的Atlas。”

“那只兔子马上就死了,可是她没有放手——她一直大叫着,捏着那只兔子的尸体,直到头和身体整个爆开,血溅了一脸。她跪倒在地上,再爬起来时,她的毛发已经发白,眼睛里出现了血瞳。”

“世界上第一例因为极化失调而导致的暴走。”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其他孩子的攻击,有的孩子眨眼就死了,而剩下的孩子在打斗中也陷入了暴走。游乐室变成了血腥的死亡竞技场,所有人都在相互杀戮。当我意识到安棠也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她还愣在那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我把她按在地上,告诉她我回来之前绝不要乱动。”

“然后你做了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取了自己从没用过的枪进了游乐室,在最后一个活着的孩子撞上我之前破坏了他的大脑。我看着满地的血发愣,忽然听见那面单面玻璃后传出剧烈的拍打声,我跑回去一看,是夏美——她发着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脖子,连皮都破了流着血。幸运的是她没有陷入极化失调,我按住她,把她带到实验室里,找到那个别的项目组不久前送来交流的便携式意识压制装置——那东西很管用,夏美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可是她的大脑却也因此处于无法分析的状态。所以,为了搞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我给自己也植入了Atlas。”

“但是你并没有机会完成分析。”徐帘说出了显而易见的结果。

“植入的昏迷期结束时,安庆和王青文已经发现了一切——他们把我控制起来,交给了组织上层,污蔑我屠杀了自己的试验品。然后我就被送到了这。但最最可恨的,是他们以所谓‘保护’的名义带走了夏美,他们根本不知道她身上带着关键的火种!”

“但你不知道的是,王文青和安庆为了保护安棠,完全隐瞒了最新版Atlas模块的缺陷,所以我才会……”徐帘轻抚着自己的眼罩。“不过当时的哲学家之子里也没人能预料到‘谵妄’的病毒式扩散——Atlas藏在那些被救下的孩子体内,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萌芽……”

房间笼罩在沉默中。

回忆如细水长流,需要的,只是拧开水龙头。

“夏明海前辈。”徐帘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极化失调吗?”

夏明海抬起无神的视线,疑惑地看着徐帘。

“是恐惧啊。”

徐帘轻描淡写地述说着沉重的真相。

“一切生物之本能,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逃避死亡,而一切恐惧,本质上都是对死亡的恐惧——负责高级认知的新皮层,大脑前额叶面对身体过载带来的不适,感受到恐惧,所以想要逃避死亡。而你所做的,是封上它的嘴,让它无法发出恐惧的尖叫。”

她对人脑部分的拟人化并没有带来丝毫的轻松和愉悦。

“但是你没有考虑到,在脑这个团队中,还有一个成员同样也在接受着这些信号,它是前额叶的伙伴,掌管着人类情绪,更是真正有意义上的‘恐惧中枢’。”

“杏仁体。”夏明海脱口而出,“难道说……”

“没错。当Atlas提升了神经系统的敏感度和处理速度后,大量的信息涌了进来,其中必然包含了能够刺激杏仁体的威胁。而杏仁体作为快速反应的非均质皮层,原始而又冲动:它面对恐惧时那违反逻辑的处置,在正常情况下总是会得到前额叶迟缓但富含逻辑的指点——可是你在Atlas中新加的片段阻碍了这个过程。那么,问题来了——”

徐帘像要有意设置悬念一样停顿了一下。

“恐惧之下,惊魂不定的杏仁体,面对着海量暗藏威胁的信息,向前额叶的求助又得不到安抚,它会怎么反应呢?”

选修心理学的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战斗还是逃跑?’杏仁体问。但不管答案是哪种,结局都是一样的——产生激动的情绪,进一步提升人体的机体能力以应对威胁。于是极化作用被进一步增强了,更快的反应速度,更敏锐的感觉,更重的过载负担,更多的威胁信息,对前额叶的压制,还有恐惧。”

夏明海沉默着。

“只需要足够多的恐惧,就能开启这个致命的无限循环,直到极化失调进入暴走。又是一个完美的讽刺!人为了让自己不再害怕,竭力想要去看清那团黑暗中的未知,可获得了看清的能力后,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夏明海望向了司马月华,声音哆嗦起来,“为什么有人能够完美控制Atlas……”

徐帘笑了起来。

“我说过,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恐惧,而对于生物而言,恐惧的根源都是死亡。之所以会出现极化失调导致的暴走,是因为按照你的设计,前额叶在对恐惧作出反应时会被排除,可如果存在着这样一些大脑,在它们的意识中——”

徐帘停了下来,因为司马月华给她使了个眼色。

“嘛,也许是整合阶段的人修复了这个问题吧?”

不,不是这样,如果这个问题得到了修复,就不应该出现新的暴走感染者。

“毕竟还有其他的高级认知模块……”

所以决定性的因素不在思维病毒本体,而是在于被植入者。

“它们对前额叶的反应也是有影响的……”

可是怎么才能够无视对死亡的恐惧?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神经层面上认定,死亡不需要被恐惧。

*

“足够了,”司马月华说,“全都记录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徐帘摆弄着手提箱里的仪器,“可以进行到下一步。”

“你们要干什么?”夏明海已是有气无力,“清除我的记忆吗?”

“当然不,我们将来也许会需要你的大脑,而且你在这里度过的六年也已经证明你不怎么惹事。所以,”司马月华说,“我们决定给你‘上锁’。”

夏明海似乎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闭上悔恨的双睛,低下了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夏明海,你不想问我一些有关安棠……夏美的问题吗?”我说,“问她现在怎么样?”

夏明海完全没有意料到,只能支支吾吾地重复我的话。

“夏美现在……怎么样?”

“她……过得不错。”我还真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也没有很多朋友,而且偶尔有杀兔子的怪癖——但是她现在不那么做了,因为有一个男朋友了,而且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

夏明海皱了皱眉。

“徐帘,顺便帮我把这段也锁上吧。”他闭上了眼,“我可不希望她早恋啊。”

徐帘把夏明海头上的古怪头盔展开,将耳朵还有眼睛鼻子通通包住。

“别担心,”她的声音很轻松,“就像做梦一样。”

然后她开启了手提箱中的仪器。

没有尖叫,没有吵闹,夏明海缓缓低下了头。

“简单来说,他相当于在做一个梦,而梦的内容就是刚刚记录下来的内容。”

徐帘压低着声音向我解释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接受过特定的视觉,嗅觉还有听觉刺激后,大脑会将头盔传回给它的信息转存到一个表层意识无法接触的地方,这就是上锁。”

仪器发出了轻盈的提示音。

“现在该配钥匙了。”徐帘看向了司马月华,“委员长?”

司马月华点了点头。

徐帘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头盔,熟睡中的他看上去正做着美梦。

司马月华无声地靠到他的耳边,说出了能够让他找回记忆的四个字:

“安棠夏美。”

*

在跟着徐帘和司马月华走出精神病院的途中,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会对安棠做什么吗?”

“安棠?为什么?”徐帘怪叫着,“不过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罢了,而且这六年也没有出事,不是吗?”

“司马月华,给你说中了。”我发起了另一个对话,“屠杀兔子,真的是安棠生活中‘正常’的一部分。”

“嗯。”她回了我一个音节。

我们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坐在驾驶座上的十三赶忙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扔掉了。

“又干了一架?”他有些失望地问,“怎么不叫我去呢?”

“你怎么知道?”徐帘登上了副驾驶座。

“呵,大姐头,”十三笑了,“好歹我也是行使啊。”

司马月华坐进了后排。

我帮她关上了门。

司马月华打开车窗,没有直接看我。

“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我说。

“随你便。”她说,“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我不会再对安棠和林逸进行研究了。”

她沉默了一会。

“谢谢。”

我把透明人脱了下来。

“要我还给你吗?”

“不,你拿着吧,其他东西也是。”

我笑了笑。

车还没有开。

“司马月华,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重新披上了透明人,“你知道我今天会来吗?”

司马月华看向前方。

“开车。”

*

回到学校,临时宿舍,我一步一步地踏上过去从未仔细看过的台阶。

已经没有什么好忙的了。

踏上中间平台,转回头,继续登上台阶。

什么时候搬出去呢?

一顿急促的脚步声后,我差点被撞倒——那人根本没有停下俩,我没能看清是谁,但残留在脑海中的背影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

安棠?

回到208室,房门大开着,林逸正背对着我,安静地背对我站着。

“林逸?”我叫了一声。

“啊,学长你回来了。”他转过身,笑着对我说,“这周日一早上您去哪里了?”

“林逸,我刚看到一个女生冲了出去,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你的女朋友。”我直接无视了他的客套,“发生什么了?”

“啊,我和她刚刚分手了。”他还在笑着,“因为她身上有我接受不了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