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月华死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主任在点名时不再会喊出她的名字;就算是不知情的代课老师和自习考勤员也学会了这四字的沉默魔咒。       

“司马月华?”      

没有人能答上一句话——没有人认识她的亲人或者朋友,知道她的电话或者家庭住址。刚开始人群之中还会有些许零星的猜测,可现在连那些不自信的低语也不复存在了。尽管程忻见到我时仍然会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点点头,可她也从未再向我问起司马月华的下落。

就好像她已经死了一样。       

不过生命中总是充满这样的人,当他们转身消失的那一刻,刚刚还在脑海中的独特名字和生动面孔也跟着一起瞬间蒸发了。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总会告诉自己:

她(他)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并不反感这种思考和假设——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尊重和美德虚无缥缈,而这种演习却让我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关生命的最最荒谬的闹剧。许多我所认识的人,都曾在我的想象中死过无数次了,其中不乏常年在北方工作的母亲。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我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铁架上那块单薄的木板,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的死亡消息,紧接着是下一步的打算:计算手上的财产,找出可靠的紧急联系人,决定是否要停学,计划如何安置遗体……

林逸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喂?”

他最近发了低烧,虽然没被强制赶回家中隔离,却也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上课。

“可是……现在已经快要睡觉了啊。”

他勉强地笑了笑,突然惊叫起来。

“已经在楼下了?”

*

我穿着透明人跟在林逸身后,在临时宿舍门外看见安堂提着一个保温罐站在昏暗的夜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给你送点鸡汤。”

林逸愣了愣,接过保温罐揭开了,他道了谢,把汤一饮而尽。

“很好喝。”他盖上罐口,递回给安棠“好了,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

安棠双手提着保温罐,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林逸注意到了异样,“要我送你吗?”

“对不起,林逸……其实我回不去了……”

她的肩上背着一个装的满满的双肩包。

“为了不让家里人怀疑,我告诉他们说是要到朋友家里过夜……所以就……”       

显然林逸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回到临时宿舍楼内,解除了透明人的功能,重新走出室外。

“林逸。”

“李哲学长?”林逸差点被吓了一跳,“怎么了,现在出门?”

“对,有重要的事,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

在林逸动起脑筋的时候,我和安棠互相点头示意。

“李哲学长,”他想到了那个解决方案,“请问我今晚可以睡你的床吗?”

“记得把被子叠好。” 我没等林逸反应过来,就转身离开了。

毫无疑问,他可以轻松应付宿舍管理员的巡查。

而我也已经决定好了去处。       

*       

夜里的旧校舍没有灯光,海风带着树叶的声响从楼道间涌过。在这静谧的黑暗之中,淤泥学社这四个字也已模糊不清。

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敲响厚重的木门后聆听自己的呼吸。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直到一束光柱印在我的身上。       

她还能在哪呢?       

司马月华扶着微微打开的门,站在温和的灯光下,平静地看着我。      

 “你竟然等了十分钟。”       

“你不也是吗?”      

“……我在工作。”       

“你剪短头发了。”

司马月华乌黑发亮的双瞳摇轻微摇晃了一下。       

“原来的长度……不方便工作。”       

“你右手拿着什么?” 司马月华愣了一下,亮出了原本藏在背后的短棍。 “真是谨慎。”

“是过去一段时间太松懈了。”

“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你想要什么,李哲?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也不想打扰你的工作。如果你不希望我进去的话,就没有必要问了。”

一阵沉默之后,司马月华拉开了门。

“李哲,发生什么了?”

我把自己让出铺位的事告诉了司马月华。

“你竟然让他们两个一起过夜,就算是在第二教区也太过头了。”

“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司马月华沉默了。我脱了鞋子,躺倒在沙发上;我刚想说声晚安,却听见了滚轮滑动的声音。

“你想睡床吗?”

司马月华在靠墙的落地书架上拉开了一道暗门。

*

内部密室的狭窄昏暗与外面办公室的宽敞明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密室里没有华丽的装修,只容得下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张即使是医院里也越来越少见的铁架床;墙上有一扇小磨砂玻璃窗,房间里除了床头柜上的一盏老旧台灯外再无其他光源。

“你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工作,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叫你。”

司马月华走出去,掩上暗门。

洁白的床单和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给我的感觉比起崭新更像是久经尘封:我的手指在床单上轻轻划过,竟然留下了一道浅痕。

我推开密室里的另一扇门,里面是一个比卧室还要大的浴室,浴室的中间摆着一个浴缸,而墙壁与地板上贴着无缝的白色瓷砖,苍白的日光灯在头顶连成一个矩形,反而创造出一种诡异的殿堂氛围。

衣柜里只挂着几套校服和注意力迷彩。

床头柜里是没有拆装过的一次性注射器,装着无色液体的药剂瓶,还有一个扁平的塑料小盒,盖子上有“玄武岩工业”的印字——打开一看,盒内除了几粒固定在底座上,排列整齐的白色硬质胶囊,还有一张小字条: 

⚠:仅限必要时使用 

我关了台灯,躺在床上,只见经过磨砂玻璃散射后的月光均匀地铺在黑暗之中。房间里明明没有一点声音,耳朵却在嗡嗡地鸣叫。我左右辗转,却总是睡不着,觉得头部有些异样,似乎枕头高低不平,掀开一看,有金属的光泽,伸手一摸。       

是那柄手枪。       

我盖回枕头,继续睡下了。             

当我第一次醒来,猛地坐起时,司马月华正站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我,手里拿着那把手枪。      

“到早上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看了看磨砂玻璃窗,照在上面的依旧是月光。      

“你为什么会拿着那个?”       

“……这是很危险的东西,我在想要把它放在哪里才不会发生意外。”       

意外?       

“司马月华,如果我想用那枪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那你要相信,我也不会。”       

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洗个澡。”       

她拿着枪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床头柜的抽屉已经空了。       

我再一次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她行动得确实很安静。       

*       

我第二次醒来时,司马月华正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打开的衣柜,我盯着她,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问题。       

穿着第二教区制服的司马月华是柳泉市立的学生。       

坐在办公台后的司马月华是淤泥学社的社长。       

穿着透明人的司马月华是心安委员长。       

坐在轮椅上的司马月华是体弱少女。       

红眼白发的司马月华是行使。       

那赤身裸体,只有头上盖着一条浴巾的司马月华是什么?       

“李哲,”她知道我醒了过来,“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陌生人?上下级?同辈?同学?同桌?朋友?亦或……       

“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       

那就是答案。       

“很好,你还很清醒。”她恢复了往常的语气,“现在转过去。”      

我面对着墙壁。       

她的身体上……没有伤痕。       

“李哲,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某个意志操纵的操线木偶,所处的世界也不过是供其娱乐的虚假舞台,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可能我会膜拜那个意志吧?”       

我背对着她答道。       

“为什么?”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为了自己的美好而向某处虚无顶礼膜拜的人,如果祂操控着我们的一切,向祂俯首哀求总不会错的吧。”       

“可如果这个意志根本不在乎提线木偶的膜拜呢?它创造苦难与折磨,全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过去是这样,现在是,将来也是。全面的美好更是谎言——若地狱不存在,则天堂无意义。总有人会被牺牲,如果你刚好是彻底绝望那一分子呢?”       

答案很明显,也很简单。       

“我会切断提线吧。”       

但我却越来越不明白司马月华想要说什么了。       

“是啊,知道真实从未存在,即便是人偶也会对一切陷入冷漠,因为世上再无喜悦和悲哀能够触动它的心灵。延续,只能是折磨——在脱离控制的同时终结自我,不错的选择,只是忽略了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

“人偶的双手真的能碰到连接着自己的线吗?”

“这个问题的根本,不是人偶无法确认到操控者的存在吗?”

“但如果见到过的话……就能确认了吧。”

又耳鸣了一会。

“司马月华。”

“什么?”

“你要睡一会吗?”

“……我不太喜欢做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沈林夕还好吗?”       

“你还有机会见到她。”

又一阵耳鸣。

“司马月华,为什么让我停掉研究?”

“李哲,你现在能告诉我在你看来,爱情是什么吗?”

我沉默了一会。

“是赌博啊。”

“赌什么?”

“赌自己能够理解对方的内心,赌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感受。两个赌徒都在不断地往桌上加筹码,都觉得自己赢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殊不知这是一场可以输,却永远不可能赢的赌博——他们只能在死之前输,或者在输之前死。”

“对林逸和安堂的观察影响了你的看法吗?”

“至多是更加证明了。”

“既然你已经有了答案,就没有继续研究的必要了吧。”

“那你呢?”

“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在乎了。”

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李哲,”司马月华站了起来,“我希望你能加入心理安全委员会。” 我恍惚着转过身去,已经穿上校服的司马月华正注视着我。

“如果你接受邀请,将会出任代理副委员长协助我的工作。虽然不会马上拥有指挥权,但你能接触到的信息保密等级将仅次于我,你将可以查询任何你想要了解的信息。”

“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你现在并没有实际工作的能力,但是只要你接受,我将教给你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我怎么可能去为一群我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老人服务?他们又怎么可能会通过这种任命?”

“我拥有第二教区委员会内除科研分支以外的一切任免权。而且你不为老人服务——你为我服务。我会保护你,而你则需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抛弃对与错的幻影,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

充满血与死亡的真相。      

“司马月华……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你必须现在做出选择。”       

“为什么,司马月华,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你还沉醉在这种自我欺骗的生活中吗?”       

“这太快了。”       

“你只差向前迈出一步。”

我的生活。       

“可我不是行使啊!”       

耳鸣。

“至少……你还可以进行选择。”       

司马月华转身打开了暗门,停在了那里。

“我还以为,和我在一起,你真的很开心。”

她关上了门。

今晚一定会失眠的吧。       

*

睁开眼时,磨砂玻璃小窗上已经是白色的亮光。

我推开暗门,司马月华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安静地侧头俯瞰着逐渐苏醒的校园。空气中游动着细微的尘埃,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变出耀眼的亮棕色。

她的嘴唇动了动。

“睡的好吗?”       

“还不错。”       

司马月华仍然望着窗外,而到我向她发问。       

“去上课吗?”       

“不。”      

“考勤都不点你的名字了。”       

“因为我可能不会再回去上课了。”       

司马月华终于转过头来,注视着我。       

“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没有耳鸣了。       

“那,再见了,司马月华。”       

她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走出淤泥学社,拉上门。

司马月华,真的死了。

而我在回归深渊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