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评价第一次闯入女生房间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但是我必须说,安棠一人的房间,比我和林逸所住的八人间,还要大。

除了空间上的直观感受外,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的,是房内书桌上的兔笼——那只名为“波波”的白兔趴在笼内的干草堆上,悠闲地啃着一片胡萝卜。

我走近它,俯下身子。

没错,确实是眼睛如血一般红,而毛色如雪一般白。

波波似乎注意到了陌生人的存在,抱着那片已经啃了一半的胡萝卜,轻轻地挪了挪背过身去,好似在保护自己的食物。

干草堆里一道反光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打开笼子,推开波波肥胖的身躯,扒开干草翻出那张隐蔽的照片。

照片里是穿着白大褂的两男两女还有一个小孩。

站在最左边的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在四人之中略显稚嫩的短发年轻女子。她的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胸前的数据版,面对镜头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而站在中间的那一男一女,正是安棠的父亲安庆和母亲,他们看上去比现在要年轻十岁。与刚刚见到的婚纱照相比,安父的体态还没有那么臃肿,而安母脸上也没有皱纹。

奇怪的是,在照片里,安父只是抱着双手独自站着,可安母却搭靠在最右边那个男人的身上,笑着看着他怀中的小女孩。

然而我不认识那个男人——这个盯着镜头似笑非笑的男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安棠相关的档案中,司马月华也从未提起过他。

那个男人怀中正在亲吻他面颊的小女孩,她的面容有些安棠的味道。

照片背面上有淡淡的铅笔迹,大部分自己都被橡皮擦掉了。我想了想,转身将照片举在灯光下,慢慢地压低角度,勉强看清了上面的印痕——在与正面对应的位置上是出镜人的名字:戴眼镜的女子叫徐帘,安棠的父亲安庆,安棠的母亲王文青,不认识的男人叫夏明海,而小女孩对应的,是“夏美”。

用同样的手法,我又在照片的边缘找到了一行英文字迹。 

Atlas 当我还在琢磨Atlas的意义时,门外传来了靠近的脚步声。

糟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兔笼门关上,跳到最远的墙角。

安棠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兔笼前,不顾波波还没啃完那片胡萝卜,把它掏了出来,放在台上,低头注视着,开始一遍遍地从头至尾地给它顺毛。

就好像她之前在泄压室里杀死那只兔子前一样。

但是她并不打算杀了波波,过了一会,她转向了兔笼,开始在干草堆里寻找着什么。

照片!

安棠先是把兔窝翻了个底朝天,又如同她的母亲一样,开始疯狂地在房间里翻找。

但她当然不可能找到了,因为照片还在我手上。

于是我看着安棠气喘吁吁地俯下身子,又双手抱头地站直身子,呆在那里,空洞的目光朝我射来。 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可我总感觉,如果不是恰逢安母的呼唤穿过门板而来,下一秒她就会发现我了。

安棠回过神来,把正在桌面漫步的波波关回笼子里,打开自己的衣柜。

她在那些我怀疑自购买之日后就从未离开过这栋别墅的漂亮服装中挑了一套黑色高领礼服裙,摆在床上,手伸向了自己的衣领。

不论是从实证主义,独断主义,还是超验主义而言,我都能够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拒绝讨论自己这一时期的心理活动。

你只需要知道,我闭上了眼,用手捂住了脸,并且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过了好一会,我感觉到背后已经没有动静,就放松了警惕,一回头才发现自己错了。

可是我并不来得及悔恨或者兴奋,因为这一眼看到的东西,让我彻底愣住了。            

*

安棠换上黑色的高领礼裙,拿出乐器盒里的长笛,出了门。

我拍下那张照片后把它藏回干草堆里。回到一楼,安棠那熟悉的笛声从音乐厅内传出。当我路过客厅时,古典造型的电话铃声恰好响起,管家快步从我面前走过,接起了话筒。

“这里是安府……她在,请您稍等。”

管家快步消失在了走廊,过了一会,安母走进了会客厅,接起了话筒。

“喂,我是王文青。”

我本来已经决定从正门溜走,只是刚刚被管家堵住去路,可是现在安棠母亲脸上表情的戏剧性变化留住了我——她皱起眉,警惕地看了一眼厅门,又用手挡在听筒边,低声地说道: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吗?安棠很好,可是你再这样会害了她的!” 她

已经有些压不住声音,索性也放开了挡着话筒的手。

“不要再说了,她正在给安庆领导的夫人表演,不可能来听电话的。”

突然,她的身体因为愤怒猛地一抖。

“你痛苦!你知道为了保护夏美我有多痛苦吗?你又知道安庆有多痛苦?你知道安庆甚至不敢回家和我们坐在一起吃晚饭吗?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将来也不可能,而他也知道这一点——” 她的眼眶开始湿润。

原来安庆是继父。

“可是不管有多痛苦,我们都坚持着,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但我绝不会做的,就是让你再毁了她!”

她把电话猛地挂上,无声地瘫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夫人,”管家的投影映在厅门上,“甜点已经准备好了。”

安母楞了一会,强打起精神,撩了撩头发,走出了厅门。            

我拿起电话,按下了回拨键,脑中算计着要如何伪装自己的身份套取信息,却不想自己遇到了最尴尬的局面。

“你好,欢迎致电宁康精神卫生院。”

*

我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离开,再发生什么都不管。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走廊明明可以容纳五人通过,可“体态丰满”的李夫人还有王夫人却把我逼的节节败退。

如果现在被发现就糟了!

我别无选择,趁着她们还没有靠近,跳进一扇没上锁的房门,听着沉闷的脚步从门外踏过。

我松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发现自己躲进了管家的房间。

这个房间明显不如楼上的卧室大,但也已高于常人的标准。房间里充满着浓厚的个人生活气息,除了必要的家具外,书架上墙壁上衣架上,全都挂放的满满当当:历史书,兽皮,机械工具,异国部落小工艺品,熨斗,钥匙串——应有尽有。

虽然我并不认为调查管家对于了解安棠会有任何帮助,但我还是被又一张合照吸引到书架前——四五个绑着头巾,穿着迷彩服的持枪军人围坐在一个野外的火炉边,互相扶着身旁战友的肩膀,对着镜头憨笑。

但他们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无声地述说着残酷。

合照边打开的小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有些眼熟的勋章。我把盒子合上,看到一行金色刻字。 侦察兵勋章 我又在另外三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一个二等功勋章和两个三等功勋章还有纪念章。

这个名为劲松的男人,是参加过“南沃丽亚介入”的老兵。

「尽量不要靠近那个管家,那个人练过。」

我迫切地想要推门而出,但还没伸手,门就打开了——尽管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是把我逼进了书架与墙壁间的狭小空间。

劲松从衣挂上取下一个卷皮囊,在工作台上摊开。 卷皮囊里挂着一把把匕首和小刀。

紧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手帕,将他的个人搜藏一把把掏出来,仔细地擦拭,嘴里哼着最新的军队主旋律。 我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正在灯光下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自己的一把飞刀,突然自言自语了两个字。

“耗子。”

刀插中了我旁边的书架,钉在木头上,他从容地把飞刀拔了下来,这时我才听见那身体已被穿透的老鼠惨叫。 “终于抓到你了。”

劲松看着那只老鼠慢慢停止了挣扎,长舒一口气,可是霎时眼神中又充满了杀气。

“不过,好像还有只大耗子混进来了。”

这次真的完了(不过我多年的心愿也许马上就能实现了)。

下一秒,劲松出手了。不过他并没有扔出手中的刀,而是把它们连同那只死老鼠藏在背后。

安棠推开了房门,而他不想让她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

真是讽刺。

“劲松……你有空吗?

“什么事,小姐?”他脸上的杀气早已转化成了恭敬,“还需要甜点吗?”

“劲松……”安棠走进了两步,低声对他说,“能教我做三明治吗?”

我和劲松都没反应过来。

“求你了,别问我为什么。”安棠合十了双手,真诚地垦求着“而且不要告诉我妈妈。”

“当然,小姐。”劲松笑了,“您先去厨房,我马上就来。”

安棠高兴地连道谢都忘了,径直跑出了房间。

劲松这次真正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他赶紧把老鼠的尸体包好扔进垃圾桶里,又将刀擦好挂回了衣挂上,最后关门离开了。

我刚放松下来,在房间里摇晃两步,他又突然猛地推开门,像刚才一样一脸杀气地扫视着房间。

也许在这里有必要感谢一下现代科学,尤其是生产“透明人”的军工复合体?

他还是没有发现我,不过他关门前最后的眼神让我不禁怀疑他此刻会不会正蹲守在门外——于是我直接踩着他的工作台,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根本不担心会留下什么痕迹了,因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我没敢往正门跑,因为那要在花园里绕一大段路,而夜幕下随风舞动的树叶和昏暗的灌木丛此刻在我的眼中都充满了杀机。我顺手捧了一个水桶,跑到最近墙边倒扣在地上垫脚,可即便如此,剩下的高度也显得十分艰难。 正当我努力踮起脚尖,把双臂都搭在墙头想要发力时,一把刀插在我旁边的墙壁上。回头一看,黑夜里那正朝我飞奔而来的,是手里拿着另一把刀的劲松。

他眼睛里好似发着光!

“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可是我哪有什么武器?

我正这样想着,另一把已经刀飞了出来,从我的小腿边擦过,在裤子上开了一道口子。

在极端的压力之下,大脑中负责人恐惧和愤怒情绪的杏仁体会面临“战斗还是逃跑”的抉择,而不论选择了哪种,身体都会短暂的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来执行。

显然在这里我不论增加了多少力量都不可能战斗,于是我奇迹般地在劲松抓住我的脚踝前翻过了墙头,倒在墙外的草地上。我听着墙另一边的劲松放慢脚步,拔下两把匕首,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

“驱逐任务已完成。劲松同志,你干得很好。”            

*

我在草地上躺了好一会,看了看富人社区的月亮,时间长到足够证明它并不比哪的更圆。

现在已经不知道过了饭点多久了,虽然刚刚的恐惧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这个问题的关键程度,可现在我却动都不想动。

不管怎么样,总算跑出来了。

抱着这样的自我安慰,我勉强站了起来,却发现事情又一次和想象的不一样。

我根本没有从任何地方离开。

我只是从一个庭院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庭院而已。

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正当我在人造溪流和假山间穿行,心中思考着这户人家背景的一百种可能时,我听到了不怀好意的声音。 那是三只硕大的烈性犬朝我奔来时,口水飞溅的声音。

还是更想和劲松聊聊他的飞刀。

“太棒了,你们是不是叫地狱三头犬组合啊?”

已经没有力气的我连逃跑也放弃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犬说笑。

不过看着他们那穷凶极饿,好似三天没有人喂食的样子,再想想这庭院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的现实,我在闭上眼前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不论对于你们还是我,这里的确都是地狱呢。

伴随着两声清脆的金属卡机声,一个身批披长雨衣的身影跳了出来,手舞双棍,左右开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被痛殴一顿的“地狱三头犬”飞似地跑了。

我才刚反应过来。

是注意力迷彩!

十三收起两根金属伸缩棍,拉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李哲,我说什么来着?”

还没等我回答,十三就把其中一根甩棍扔了过来,我差点没接稳——再回过神来时,十三已经飞奔到远处的墙边,轻松一跃,一抓,一攀翻出了庭院。

不可能做到吧?

大概又花了一刻钟,我才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垫脚材料——那台除草车里明明灌满了油料,但我却没有钥匙,只能用蛮力把它推向墙边。在推车的这段时间里,地狱三头犬偶尔还会在旁边窥探,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要偷袭,不过只要我把伸缩棍一甩,那金属卡机的声音立刻就会把它们吓跑。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摸上了墙,却发现自己刚刚的努力完全是白费功夫,索性坐在墙头上,解脱地举起了双手,淡然看着闪烁的红蓝灯光。

警察的枪口正对着我。